第97章 大惡魔
?紀陶沉思:「恰能對上,我舊時查益王府案的時候,暗查過益王府中所有人,確實是有這麼一位名喚黎祥大的老奴,於老益王妃薨后告病離府。不過,那老益王妃的母家,分明複姓鍾離。」
唐糖一愣:「鍾離?」
裘寶暘道:「是,哥因為身在京城,故而未敢深查此事。思凡他們的母妃亦姓鍾離……」
紀陶點頭:「正是孟州鍾離氏,那位當是鍾離太妃的姨母。鍾離一族乃是開國之時高祖皇帝平定西北之功臣,後來逐年沒落,但究竟是一支大族。不過,此處只余少量卷宗可供查閱,我查到的時候並未覺察任何不妥……」
唐糖仍喃喃:「紀陶……那位老益王妃,當真姓鍾離?」
「怎麼?」
「我未曾見過我的祖母,也未曾在任何信箋上閱到過祖母大人的名諱。只在祖父貼身衣物上,看到過褪了色的絲繡的『鍾離』字樣,我想那總是祖母所綉之物,故而從小都一直以為,祖母姓鍾……名離。」
紀陶大驚:「糖糖,上回我們計算岳父離開南涼那一年,距今可有四十餘年了?」
「……有。」
「岳父若是活至今日……」
「父親當有四十八歲了。」
「這麼說,祖父可能並非一個人回的南涼,而且很快就有了岳父……」
裘寶暘亦聽出了端倪:「……掉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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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糖有些無力,若是一切合乎猜測,祖母本來宿命是嫁給老益王當正妃,卻最終嫁與了祖父,替她出嫁的乃是祖父的妹妹!
在當年,這樣一種膽大包天的交換,不知目的何在?
祖父臨終所言「還債」……究竟又是何意?
裘寶暘一路風塵,被紀陶催著由族長領著一同安頓休息去了。他本還想說些什麼,看見紀陶使的顏色,遂聽話隨了族長去了。
唐糖茶飯不香,仍在兀自琢磨家中離奇之事:「益王府、馬蹄棺槨……祖父若命我那位姑婆大人,以婚姻的方式靠近益王府,難道就是為的此類東西?這一切難道依然同我身上的血有關?你二哥幕後的那個人,總不見得是鬼?他若是個人,又不方便露面,定然是個極大的人物,不會是皇上罷。但我只聽趙思危說他道貌岸然,難道他也求長生……」
紀陶撫一撫唐糖小腹:「真不該讓你見裘寶暘的,你這腦袋瓜裡弦綳得太緊,想再多我們不還是照樣要朝前走?心思過慮對他們不好,你且想想這兩個傢伙將來叫什麼?我聽聽他們的動靜……」
紀陶貼耳去聽唐糖肚子,左耳聽罷又換唐糖道:「不是已然說好了,女兒喚小醉,兒子喚滑頭,別的到時候再想……喂,三爺都聽到什麼了?」
「他倆齊聲在喚爹爹。」
「三爺你這個叫做幻聽,一個多月估計都還沒有兩顆黃豆大……」
「咦,你現在承認裡頭有兩個了?」
「啐,我承認頂什麼用?到時候萬一沒有,那個江湖郎中又不會賠給我們。」
「若是沒有的話,我樂得繼續辛苦。」
「不如現在……」
「不可以。」
唐糖蒙頭哀嘆:「按那郎中給的時間,我就還有四十三天才能……」
紀陶無語:「虧得你還一天天都算好了的?」
「那當然,每天都是倒數著的,不算被賴賬了找誰去。」
「……」
「看你魂不守舍的樣子,快下去找你的裘寶暘說私房話罷……」
「我同這傢伙能有什麼私房話可說。」
「別給我裝蒜,你同他有沒有眼波傳情什麼的我是看不出來,不過你給裘全德寫信述職,當真是因為之前的案子將近收官?我推測,你倆定然有不方便我知道的事情需要商議。」
「……什麼時候學這麼精?」
「美其名曰為了我肚子里的傢伙,其實就是想要和我各司其職,三哥負責披荊斬棘,我負責給三哥生小崽子……哼,白歡喜你那麼多年,還覺得你是世上最尊重我,最容得我無法無天的人,我是牲口么?哦,說起來,我連牲口都不如呢,我就是一個連血都不同於常人的怪物。」
紀陶頗內疚:「糖糖……」
「他是不是還有你二哥的消息?當著我,你不允他說?」
「真是鬼精。」
「我鬼精,還不是因為愛上一個比鬼還精的男人?紀陶……其實你二哥的消息,對我才是最要緊的。雖然族長認為沒有人敢吃麒麟肉這種聖物,我卻不以為然。祖父那一輩人所作的事情,我實在想不明白,但我一直在琢磨,你二哥想方設法要拆散我倆的緣由,是不是就是怕我懷了你的孩子?這個孩子註定是要被吃掉的,他不忍你傷心,便……」
紀陶聽得心下悚然:「糖糖……別說了。」
「這樣雖然也可以說通為什麼外祖父也不願我們有孩子。但是這個麒麟肉的吃法究竟是什麼呢?會不會是一刀扎在我肚子上,活剖了……生吃?」
紀陶倒覺得彷彿是自己的心口上被扎了一刀:「糖糖,今夜便讓寶暘好好休息,等著明早我們一同尋他接著商議可好?我錯了,就算攤了個小怪物,也該福禍共擔才是。」
唐糖得意地將胳膊繞上他的頸子:「既知是你錯了,那三哥哥要認罰的。」
紀陶身子一僵:「罰什麼?」
「好不好容我先放肆放肆?」
紀陶猝不及防身子被她勾得半倒,聲音都不穩當起來:「做……夢。」
「你要信任我的手藝,我一定好好鑽研,怎麼才能讓你像做夢一樣,好不好……」
「不行……」
「不行是這個樣子的?你又騙我。」
「……」
**
次晨糖糖下樹屋,獨自在寨子里繞彎,遇見同樣早起的裘寶暘,寶二好奇地問:「咦,你家紀陶呢?」
唐糖指一指身後自己的那間樹屋:「上頭補覺呢。」
「補什麼覺?他昨天自己教導哥說的,早睡早起才對肚子里的娃娃好……」
「呃?娃娃在我的肚子里。」
「紀陶是只早起的鳥兒么,哥只知道他過去時常常有覺不睡,無案可辦的時候,只有聽他去找線人喝茶去搜羅細碎線報的,從不曾聽說這廝會貪睡懶覺。」
「怎麼就無案可辦了,身上那麼多案子,他……他勞心么。」
「勞心?三爺精力旺盛得很,從前心思用得再厲害也不可能累得晨起要補覺,他腦袋裡裝得下一千樁事,一千本書,他要是勞心,早就別活了。我爹常拿他來教訓哥,說哥的天資不如人家紀三公子,後天還不如人家勤奮。哼,哥一氣之下……威脅我爹說,你天天在哥面前誇紀陶有多好多好,哥是真的動心了,哥決定一不做二不休上紀府提親說要娶他!老頭子嚇昏了,這才罷休。」
「噗,你敢……」
裘寶暘望望身後:「誒,怎麼還不見動靜?我可憐的三爺……莫不是那場牢獄之災,鬧得他身子大不如前了罷?」
唐糖聽了這話卻是火了:「大不如前?寶二哥你敢血口噴人!」事關名譽,這事非得找裘寶暘好好理論。
裘寶暘沖唐糖招招手,壓低了聲:「那是你不知道三爺從前有多厲害,哥可是聽那個若梅小倌私下告訴我說……」
「哦?」唐糖咬緊牙,饒有興緻地側耳去聽。
「那一年……」
才聽了三個字,唐糖身子忽地騰空而起,猛地就遭人提溜起來:「誰!」
裘寶暘一見身後來人,人家抱著自己的小媳婦尚且泰然自若,寶二爺還沒娶親呢,臊得面上一紅:「紀陶你起來了,看來你的身子還是不錯的,呵呵呵……」
「糖糖,你別聽寶暘胡吹,三年前我是奉裘老大人之命前往西京救過若梅,那伙歹人手段之險惡毒辣不及後來刑部兇徒之萬一,故而我那回救人輕而易舉,實在稱不上多麼英明神武。媳婦你總是信我的罷?」
「嗯,嗯。」
「乖。」
裘寶暘半遮著眼,實在不好意思相看:「其實這……也要怪你啊,害的哥現在總將你當紀二,習慣了處處針鋒相對。」
「真的不是因為求娶不成,才對三爺我因愛生恨的么?」
裘寶暘氣得跳腳,臉漲成一個豬肝:「哥那是嚇唬老頭子用的,天地良心,哥又不好你這口,鬼願意娶你!哎,你這小子方才躲在哪裡?如何同鬼一樣的?」
紀陶假作傷懷:「我這兩年來遭遇的離奇案情,多為紙筆難以言盡之事,我正要來尋裘欽差當面交接,卻見你在我媳婦跟前……拆我的台。」
寶二爺最聽不得紀陶受了那麼多苦,一聽心就軟:「誒,你真的生氣了呀?實在對不住哦,紀三哥。」
「寶暘,我去年出事那陣,萬沒想到今生還能與你共事。實在太好了。」
裘寶暘愈想愈內疚,人家如此大度重情,自己這般小雞肚腸,他悔恨得眼淚撲簌落下:「三哥別說了,弟弟真的不是人。」
「怎麼又哭了,從小愛哭,讓你嫂嫂給你絞塊熱手巾來擦臉,糖糖去。」
「哦。」
「不用了……嗚嗚,哥有袖子的,不勞煩嫂嫂。」
唐糖自然沒有絞什麼熱手巾,忍笑不易,索性將腦袋埋了起來。
裘寶暘邊抹淚邊琢磨,咦?這是怎麼搞的?昨夜掙到的輩分和面子……怎麼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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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陶最初接下密查盧氏卷宗案時,並未曾料想這部卷宗的原本會被鏤在冰上,並埋藏在冰砌的公主墓中。
盧氏卷宗書寫了太多朝臣不光彩的發跡黑賬,因為當日禍及的範圍太大,整個官場都被這份只聞其名卻不見其面目震得人心惶惶,愈來愈多的人捲入盧氏獄中指控的罪行,紛紛落馬。
因為從前便與盧氏有著過節,還未及被盧將軍指名道姓點出來,因畏罪先行引刀自裁的官員,甚至不下五個。
盧氏未肯交出卷宗,卻於獄中暴亡,於朝中大多數的人自是大快。
然而盧氏曾經揚言,這份卷宗被他藏在了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盧氏雖亡,但只要有這份東西留存於世,世道便無法徹底安寧。如果此卷宗落在了別有用心的人手中,此物很可能成了一些人之間狗咬狗的利器,而站在這些鷸蚌身後等待獲利的漁翁,也許就是這場風暴的最大贏家。
這樣的局面是當權之人最怕見到的,故而當日,最想得到這份卷宗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先帝。
是時連破奇案的紀暗探臨危受命,從先皇手中接下密旨,專門負責密查此案。
雖是一樁非同小可的大事,當時先皇對此事的看重程度還是令紀陶十分費解。他生怕紀陶不夠盡心,對他表示了很大程度的激賞,甚至要將自己的女兒,五公主趙思凡下嫁與他。
紀陶辭婚之後,不得不立下狀書,立誓要將這份卷宗找出。
然而查案兩年間,紀陶遇到的怪事簡直數不勝數。
首先是經常會有匿名人士送給他許多線索,這雖然在他查其他案子時也會遇見,但這一次他是密查,怎麼依然會有人收到了風聲?而且從前的收到的線索總嫌瑣碎,這一次冥冥之中卻像是有一隻無形之手,在牽引著自己往正確的方向前行。
青瓷盒、指向遂州公主墓的路徑……這些消息得來時並沒有遇上太多的兇險。然而在查案的過程中,紀陶用他超乎常人的記憶力,發現很多案子居然都與手頭密查的卷宗案,有著某種奇特的瓜葛。
審問益王府血案嫌犯的時候,曾經聽他提及過西京的春水軒;大哥與謝家軍當年失蹤的確切人數乃是九萬九千九百三十六人,玄黃塔案的遇難人數恰是九百三十六人,而他所得線報,那份卷宗之內涉案的總人數,正巧是九百三十六人。
甚至更早的二十五年前,秦驍虎生父孫晉謀失蹤於雪域的那小支先鋒軍,失蹤的人數亦是三十六人。
紀陶不得不將這些案子放在一起來思考。
儘管遇到了那麼離奇巧合的事情,查案的順利程度已然十分難得,畢竟是意氣風發的歲月,況且還等著早些復命早日成親,辦事更有些急功近利。紀陶一度認為,他距離任務的達成,不過一步之遙了。
故而在去年四月初的某日,當紀陶終於取得了那份卷宗的複本,並且確定了正本安全的方位,他覺得這下可以回去復命了。他決意先順路去小姑娘家中提了親,而後領她回京。
唐糖還能幫他打開留在京城的那隻青瓷盒,到時候攜著裡頭的東西一併帶給先皇述職,這一切著實再圓滿不過。
「紀陶,你跑去孟州提親,不用顧及爺爺同紀二的么?你從前不是挺在意那紙婚約……」
「其實之前同爺爺提了,亦同二哥聊過,他們都無意為難我。」
裘寶暘羨慕不已:「真是好命啊,還沒上門就想好了糖糖會首肯……」
「她可憐我。」
唐糖臉一紅:「你那回夜船不坐,許就避過那場牢獄之災了。」
「就要當新郎倌的人春風得意,偶爾失慮一下亦是情有可原。哥都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當……」
紀陶苦笑:「因為這次大意,我險些害了很多人。」
裘寶暘大驚:「很多人?這麼說,那份卷宗的複本終是落在刑部手裡了?」
「當然沒有。我說害人,指的是二哥、糖糖、你……」
「難道你受那般嚴刑,只為保護一卷複本?」
「並非為了保護什麼,我是想捱過那陣,好清楚下令扣下我的人後一步的打算。卷宗的背後一定還有什麼,是當時我無力查到的。九百三十六那個數字背後究竟是什麼?事關我大哥二哥,以及……至少十一萬條人命。」
裘寶暘感慨道:「紀陶,你真能忍,哥是一輩子都及不上的。」
「要是不忍……我說不定當日於地牢之中就被秘密處決了,糖糖怎辦?她小時候我就答應她,要是我不見了,只管自己先回家去,我一定回來找她。我並不知她已沒了家……」
裘寶暘眼眶驟紅:「哥生得也算倜儻英俊,性子也算敢作敢當,總算是個頂天立地的熱血男兒,為何就遇不見如此動人的戀情啊。」
唐糖本來正感動,被裘寶暘惹得沒法不笑:「寶二哥,你是熱淚男兒。」
熱淚男兒抹乾淚,哼一聲:「不過想想,這的確是不能招啊,皇上舅舅家的黑賬,齊王舅舅家的黑賬,天下的黑賬全在紀陶手裡,不交出來或可拖著留得青山,交出來定是死路一條。這個差事……太苦了。」
「說來可笑,我當日實在求功心切,覺得世上絕無我破不了的案子。直到身在地牢,才發現早已入了一條不歸之路。」
「不過紀陶,有些事情你給我爹述職的報告中是不寫的,哥也明白,但哥還是想知道,你被捕的時候,那捲宗複本究竟在哪裡?當真是存在鹿洲朱記當鋪,教我們撲了個空的地方?」
「當然不是。虧得寶二哥還同你家老爺子揚言要娶他,連這都想不出來,既是複本,那冊東西存於世間就只有禍害沒有好處,紀陶必是當日就銷毀了的。」
紀陶笑贊:「機靈鬼。」
「燒了?那你用什麼交差?」
唐糖本要細解:「正本在墓中,誰也沒見過,誰也得不到,交差的時候,紀陶當然指引先皇去守著那正本就好了。不過……」
唐糖撫撫紀陶太陽穴,卻見他用眼神制止了她:「我不光要尋到卷宗,還須提防先皇滅口,也只有先行毀之,再布疑陣,讓所有人認定卷宗複本存於世上不可知的某處,卻費盡周折都找它不見。事實也已證明,若非如此,我根本捱不過去年春天。」
裘寶暘想起去歲冬天他們在陰冷地牢中得到的那冊日誌,十分難過:「我記得,去年四月十九、二十那兩日,思凡與魏王先後前往探獄,當時是不是發生了什麼?六日之後……便發生了地牢失火一事。」
「魏王當日旁敲側擊,問的正是我卷宗之外,先皇是否還在尋他的勞什子長生仙丹。他亦在為先皇尋求仙丹,故而願與我互通有無,以利他早日尋到,盡表孝心,也好幫我早早脫罪。」
裘寶暘一想到那魏王便是當今聖上,更是趙思凡的皇兄,雖不齒那人所為,仍是肅然坐直了身子:「紀陶你怎答的?」
「他問的殷切,我自然順著他的言語,透露那仙丹之事已現眉目,仙山就在崑崙之境。」
唐糖驚呼:「難道如今一心求問長生的人會是他?等著吃麒麟肉的……」
「應該不會是他。當日我手頭案子的涉案之地,惟有崑崙又遠,又勉強能稱仙山,他尚可信我。先皇根本不曾囑託我尋仙問丹,所有的訊息皆是臨時編造,而且我告訴他說,崑崙仙山之路,惟有我親自踏過,這個趙思賢……怎麼取得正確的路徑?」
唐糖心驚紀陶吹了那麼大的牛:「若是魏王真將你弄了出去,日後你當如何交代?」
裘寶暘卻急躁起來:「紀陶,再怎樣,趙思……那畢竟是聖上的名諱。」
紀陶根本未理:「前一日先皇既然秘密約見,我猜測他必是有了助我脫身之法。」
裘寶暘激動不已:「先皇約見!是思凡傳話的么?思凡果然是正義的小使者。」
紀陶不置可否:「呵呵,那日五公主探獄並非重點,不過她身邊僕從,為我帶來一紙先皇二十六日約見密會的字條。」
「哦,原來是思凡身邊的人被她父皇收買了……不過你在獄中,如何密會?」
「字條中只讓我靜候。」
二十六日密會……二十六日地牢大火,唐糖頓悟:「這麼說來,你二哥並非為救你而與你調換身份,而是受命於先皇!既是計劃周密,他怎會……」
紀陶搖頭:「我本也以為如此,但那日席勐將二哥帶入地牢,我們二人深聊許久,並未聊及先皇,並且,那調包之計分明是我……提的。在很長的日子裡,我夜夜噩夢,難以安眠,覺得自己罪不可恕。」
裘寶暘從小對紀二就存著深深恐懼:「事實不是他還活著么?不是你太過信任你二哥,就是他演技無比高明。」
紀陶沉吟未語。
裘寶暘只道自己離間別人兄弟太過,轉開話題問:「紀陶,你只說後來,得見天日那夜……」
紀陶笑道:「既知是夜裡,還何來天日?我與二哥互換,說妥了次日同一時辰換回,出獄門時,我的確望了望天,已是時近黃昏,空中連日影都是寥寥。赴約趕往先皇北郊行苑,那行苑中竟是侍從寥寥,我被那夜我所見到的唯一侍衛領到獵場,抵達之時,先皇與齊王父子正立於獵場涼棚下破口對罵……」
唐糖啞然失笑:「哈?」
「對罵!這兒子當得,哥最多在老爺子面前自稱一聲哥……還是不小心說走嘴的,回回都要挨打。齊王真是能耐。」
「我本欲迴避,先皇打發了齊王,卻將我留了下來。」
裘寶暘感嘆:「一家子都是狠人!」一想這樣連趙思凡也說了進去,又改口道,「半家子。」
然而那夜正是紀陶至今最為疑惑的一夜。
那夜獵場之中,先皇看上去毫無將死之兆,還邀著紀陶往林間馳騁了幾圈夜馬。紀陶傷重,勉為其難走了幾圈,皇帝便如常詢問起案情來,與平日並無不同。不過紀陶發現老兒急於部署入公主墓的事情,紀陶方道那公主墓險極,老兒又提示了他九宮算……
唐糖記起來:「齊王說,九宮算死先皇與明瑜公主少時於宮中最喜愛的遊戲之一。」
「是,當時我只覺得先皇所有的目的皆在墓中,並且已經可以確認,盧氏卷宗絕非他的終極目的。那個時候我心中仍在掙扎,究竟是忠人之事正確,還是令案子水落石出正確?」
裘寶暘頗不服氣:「為什麼同思凡一樣,煩惱這些無邊無際的東西?原來你也是正義的小使者?」
唐糖卻是心疼之極:「寶二爺你沒病罷,紀陶這是在自嘲,以他當時的經歷和心智,竟是沒能明白,早在接下這案子之初,這些事情哪裡還由得自己選?」
此後,先皇安撫紀陶一番,承諾最多十日便會安排他出得地牢,之後便命那侍衛送了紀陶離開。
紀陶自南郊回城中不久,聽聞北郊地牢失火,四層死囚房內從獄卒到囚犯……無人倖免,他瘋一般策馬奔去北郊,那座地牢已由重兵所圍,水泄不通。
次晨舉國縞素,先皇也於昨夜駕崩……噩夢般的一夜。
紀陶認定先皇之死絕不簡單,而那夜地牢之中,必定也發生了非常之事。
「去年你也曾暗示過我,先皇之死許是別有隱情,可趙思危不就是最有嫌疑之人?他們當日還曾破口對罵,他完全可能衝冠一怒,沖回去殺了自己的老頭兒……你怎麼頭一個就是同他廝混一處?惹得世人皆罵你倆狼狽相惜。」
「那夜我離去之時,齊王於行苑外喚住了我,我與他二人是同路回的城,進城后亦是一同聞知的地牢噩耗。」
對那個離間高手,唐糖頗為不信:「他會不會是有意買兇做的,有意在你跟前掩飾?」
「毫無必要,他一路都在痛罵先帝,說他有眼無珠,說他昏庸無道,也不知打算掩飾什麼?並且後來事實證明,齊王殿下於先皇駕崩一事,半點好處都未撈著。難道單為泄憤?他只是狂妄,卻絕頂聰明,再衝動也不可能送那麼大份禮給他皇兄。」
「這倒是,會咬人的狗不吠,齊王這麼個自以為是的狂徒,哥反倒不信他敢弒父。若不是齊王做的,確又是誰……」裘寶暘嘆:「但願是哥多慮,先皇就是太過崇道,除此之外也算是個仁德之君,難道真的死得這樣慘?」
唐糖重重嗤了一聲,仁德?一個仁德的人,會將自己從小一同長大的女人,嫁給一個與她流著同一個父親血的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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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寶暘正唏噓先皇之死,唐糖卻在苦惱先皇已逝,現在紀二背後那個人,究竟會是誰?
林步清入內與紀陶低語:「三爺,我早間去鎮口取到齊王密信,說是那一位……已然秘密押抵涼州。他三年前入刑部天牢直到轉大理寺至今的口供也已全數抄錄送了來,至於這人當如何發落……齊王讓問您,這個人三爺本來說是要的,現在究竟還要不要了?七天內若還等不得您的回信,他便要先行了結此事。」
紀陶只覺得眼皮猛跳,當著唐糖,卻著實猶豫了。
裘寶暘聽不懂,唐糖卻聽得分明,很明白趙思危的用意。齊王怎麼這等本事?擺平了曹斯芳,竟然將曹四渠也從大理獄偷運去涼州了。
她倒比紀陶還急:「阿步你快去,給那邊回話,求他刀下留人,就說這個人三爺要定了!」
「糖糖?」
「快去罷阿步,你若留不下人,我揍人可疼了。」
「是,是,小的這就去。」
「糖糖……謝謝。」
唐糖頗不好意思:「你我之間說謝字,便過了罷。」
「我是替二哥……」
「他過得的確不易,下雨偏逢屋漏,受了傷又中了毒,我查過你說的那睡花之毒,十分……要命。不過紀陶,我從小死心眼又記仇,睚眥必報,絕非什麼大度之人,只是托三爺您的福,糖糖我總算就要成為一個大肚之人了……我就是想著一來刀刀尚幼,二來,我也欲為兩個小傢伙稍稍積點德。」
「我了解。」
裘寶暘聽了半天的謎語,終於猜出些端倪:「看來齊王將曹大師弄了來!你們莫不是打算留著曹四渠救紀二?哥說句實在話,問題就在於,以曹一刀的刀法,若曹大師不曾吹噓的話,你讓他以己之矛攻己之盾,不知還有沒有起死回生之道?」
紀陶不解:「寶二,言過其實了、」
裘寶暘嘆息:「想必你此前是沒讀過他行刺當日的筆錄,我和糖糖都讀過的……傷比你原先想的要重啊,豈是什麼獨角金絲鹿鞭可以治療?紀二他肯定是瞞了家裡的!」
紀陶意想不到地皺眉望向唐糖:「你……讀過?」
唐糖凶他一眼:「不然你以為我憑什麼入手,再次懷疑你是個假貨?」
紀陶瞪回一眼,笑得極曖昧:「小壞蛋。」
裘寶暘實在看不過眼:「誒,你倆最好不要當哥不存在,哥雖然未曾娶親,好歹聽得懂一些葷話,見好就收啊!」
見這二人面上好歹噤了聲,裘寶暘接著道:「不說究竟有沒有得救,紀二哥那個怪人,肯不肯讓你找人替他醫,我覺得也很夠嗆。」
「聽天由命罷。」
紀陶以一目十行之速,很快掃完了齊王送來的筆錄,關於開頭的行刺細節,因為有了裘寶暘誇張的言語鋪墊,縱然觸目驚心,倒也總算易於接受,愈讀到後頭……也就是曹四渠入涼州之後當面交待於齊王的部分,才真正令他倒吸了一口涼氣。
曹四渠自述自己先後跟從二位主子。先是魏王,后一個則是先帝。
魏王當日部署刺殺齊王,前後預備了兩步,先由曹四渠行刺,行刺遇變之時,魏王還留有一手備招,即由紀二出手假意施救,親近他以博取信任。
後來曹四渠果然沒能成功刺殺,反改傷了齊王身邊的紀二大人,卻是出於先帝的刻意指使。
刺殺案后,明面上是他趙思危新得了一名不要命的死士,實則成功收服這人的,卻是成功化解一場兒子之間的廝殺,更成功利用了紀二療傷心切的先帝。
紀二重傷之下,得了個三面間諜的差事,雖是咎由自取,著實也是苦不堪言。
唐糖對那凶人的觀感雖是徒留恐懼,但那位下得去刀的曹四渠,想必總也絕非善類:「但曹四渠行刺案遲遲未能審結,為什麼皇上此刻肯放這種角色出京,將那麼重要的線索留給齊王?」
「因為自顧不暇。」紀陶忽問裘寶暘:「寶暘,你平常覺得最無力,最自顧不暇、最焦頭爛額的情形是什麼?」
裘寶暘撇撇唇:「你小子經常揭短!最焦頭爛額,自然是哥做的壞事被老頭子發現……你什麼意思!」
唐糖驚得冷汗都下來:「你二哥背後的人難道仍是……可他若是沒有死,為什麼要躲起來?」
紀陶面色凝重,只是凝望著她,她回望紀陶,一時間只覺身子如遭電光擊穿。
這麼說來真的是!先帝究竟是怎樣一個魔頭?
他不單活在世上,並且不知藏在何處早就盯上了自己,如同禿鷲盯著自己食物。
並非沒有絕望一齊閃過,不過唐糖感知護在自己腹間那隻溫暖的大手,很快振作起來:「紀陶,我覺得我們不可以留在一個地方了,從現在起,恐怕要像那些流民一樣,幾天換一個住處……」
作者有話要說:紀陶:看來一輩子都要過這樣沒有床的日子了,已醉已認命
糖糖:我會好好待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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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綱菌:三個更新合併一個了,收官之時,為了把紀陶一開始到後來做的事情交代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