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崖丹(上)
幾隻漏粘的蟬在濃密的綠蔭中聒噪的叫著,盛夏的午後陽光灼熱刺目,深廣的高堂上卻別有涼風習習。
藕荷色的八寶帳內,劍眉星目的少年從昏昏沉沉中悠悠醒轉,下意識的呼喚下人過來伺候自己——才開口卻發現,由於長久未進食水,喉嚨嘶啞的一時間出不了聲。
他正要自己起身,忽聽不遠處卻傳來一個婆子的輕聲嘀咕:「江林真是大膽,八孫公子才十三歲,平常教著公子懈怠學業也還罷了,連『飲春樓』那樣的地方也敢帶孫公子去——去就去罷,竟然還不亮身份!那些個娼婦心狠手毒,把孫公子當成尋常富戶子弟,竟連虎狼之葯都給孫公子用了下去!可憐孫公子小小年紀懂什麼?這一昏到現在都兩天兩夜了,二老爺過來看了三次都沒見醒,也不知道還能不能醒了?」
「呸呸呸!你這個作死的!這麼不吉利的話你也敢說?!虧得這裡沒旁人在,不然二老爺知道,不打死你才怪——二老爺最疼的可就是四公子膝下這一位了!尤其四公子夫婦如今都在北疆,孫公子若有個三長兩短,二老爺都沒法跟他們交代!」
「唉,我還不是擔心?雖然說八孫公子自來錦衣玉食底子好,可這次『飲春樓』那邊下手委實歹毒!偏他們后.台有皇室中人,二老爺親自去找了太後娘娘,也只交了兩個管事並娼婦出來頂罪,『飲春樓』都沒關門!正經害了孫公子的人,天知道齊了不曾呢!」
「也別凈說『飲春樓』那邊了,八孫公子本來好好的在家裡溫書,要不是江林攛掇引誘,怎會跑去那種地方?!說來江林簡直昏了頭!他本是四少夫人親自給八孫公子挑的小廝,憑八孫公子在二老爺跟前的體面,只要他好好伺候,往後前程還用說?偏偏自己上趕著作死!這次八孫公子被他害成這個樣子,二老爺火頭上活活打死了他,連他家裡人都沒放過——自江家有家生子以來,還從來沒人落到過江林這樣的下場呢!可憐他合家大小,都被他帶累了去!」
「說到這個,你不覺得奇怪么?」
「什麼?」
「老姐姐你也說了,那江林,可是四少夫人親自給八孫公子挑的人!想當初多少人想跟著八孫公子?江林能從那許多人里脫穎而出,叫四少夫人看中,豈是真傻?他會不明白好好兒伺候八孫公子,四公子跟四少夫人將來絕不會虧待他不說,連二老爺跟前沒準都能混點情份?!二老爺再忙,每天可都要花時間指點八孫公子的!」
「嘶!你是說……?」
「多半是被脅迫了!不然區區一個下人,伺候好主子方是本份,作為家生子,江林豈能不明白?只要不是腦子壞了,誰會放著正經前程不上心,做這樣的自毀之事?!」
「這話快點不要說了!你想想咱們現在在什麼地方?!這裡可是大公子的院子——叫人聽見那還得了?!」
「哼!我就是看著八孫公子的樣子不落忍!就算只是堂伯,怎麼也是一筆寫不出兩個江字!何況二老爺待大公子,簡直比親生兒子還要好!多少年來都這樣呢,大公子他還有什麼不放心的?!竟連二老爺有個出色的男孫都不能容忍——難道非要二老爺膝下斷子絕孫了他才高興?!」
「你說的真是越發的胡話了,你不想活了是不是?!你再這麼說我可不敢跟你繼續守著八孫公子了!!!」
「我……」
「你們在議論什麼?!」兩個婆子的爭執尚未結束,一個冰冷陰沉卻不失威嚴的聲音,驀然從堂外傳來!
「叩見二老爺!」兩個婆子頓時噤若寒蟬,「撲通」一聲跪下,忙不迭的給來人請安,戰戰兢兢道,「稟告二老爺,八孫公子他……他還未醒!」
來人沒有理會她們,而是大步入內,直接朝堂上的卧榻走來!
帳中少年不知道懷著什麼心情閉上了眼睛,勻凈呼吸,裝作依舊在昏睡的樣子——下一刻,帳子被小心翼翼的拉開一角。
來人是他的祖父,大瑞秦國公,國之干城,皇后之父……無數榮耀加身的江千川,此刻與普天下任何一個擔憂愛孫的祖父卻也沒有什麼兩樣,他彎下腰,先是仔細凝視了一會孫兒蒼白的臉色,不易察覺的嘆了口氣,然後語氣輕柔的喚道:「丹兒?丹兒?好孩子,你怎麼樣了?」
話語溫柔,聽者卻不難察覺到內中的酸楚與擔憂。
江崖丹眼中亦是一酸,幾乎要落下淚來——索性江千川以為他還需要些時間才能清醒,喚了幾聲后,嘆息著伸手摸了摸他額,又替他掖了掖被角,便放下帳子。
帳子放下的剎那,江崖丹眼角已控制不住滑下淚水,這時候他聽到江千川冷冷吩咐:「將這兩個老東西拖下去!另換了懂事的人來伺候丹兒!」
「二老爺——」
「再出聲驚擾了丹兒休養,就直接打死!」
「……」
堂下頃刻之間寂靜。
短暫的沉默后,衣物的窸窣聲傳來,中間夾雜著一聲壓抑的嗚咽,應是那兩個婆子被帶下去。
然後才是老僕低聲請示江千川:「八孫公子往後還住這裡么?您書房隔壁的屋子橫豎是空著,不如……這樣也方便您每日過問八孫公子的學業?」
「……先等一等再說吧!」江千川沉吟了好一會,才嘆息道,「畢竟老四媳婦走時,是把丹兒交給他們照顧的,這事老四寫信來時也答應過。這回丹兒出事,驁兒夫婦都已經請過罪了,若還把丹兒接走,你說驁兒的臉朝哪擱?傳了出去,都要說我因此對他生了罅隙!」
「可是八孫公子這次……」老僕似有不忍,提醒道,「這次虧得林大夫醫術高明,才救了回來!若再來一次,怕是八孫公子的性命……」
「這次是意外!不可能再有下一次了!」江千川的聲音有點冷,「谷氏……嘿!說什麼『飲春樓』的后.台是皇室中人,皇室中人若非投了谷氏的,如今還敢招搖?!這個仇,我記下來了!總有一天會讓谷氏還回來!」
嫡親祖父為了自己,不惜將當朝太后舉族都視作仇讎——江崖丹心裡卻感覺不到任何暖意,反而冰涼一片!
「之前兩個婆子的議論,祖父定然是全部聽在耳中的!不然,跟著祖父來的人,怎麼會建議讓我搬到祖父的書房那邊去住?!可祖父明明聽到了我這次幾乎送了性命,全是伯父的算計,卻依舊不忍戳穿伯父,寧可讓我繼續落在伯父手裡!」
「什麼不會放過谷氏……太后雖然目前與祖父在一些政事上已經不大和睦,但明面上仍舊沒有撕破臉,怎麼敢動我?『飲春樓』的人若曉得我乃江家嫡孫,打死他們都不敢拿葯算計我!」
「祖父這麼說,無非是不想責怪家裡人,所以揀了外人做幌子!!!」
由於天資卓絕,江崖丹自幼就受到祖父的疼愛與重視。
所以他的父母先後前往北疆,他被寄養到大房之後,依舊是家族中萬眾矚目的成員。別說江家,朝野上下都知道,江家八孫公子是何等天賦才情、又是受到何等精心的栽培,他面前鋪開的道路註定光輝燦爛錦繡繁華——江崖丹從來不懷疑這一點,他也自信必將對得起祖父的心血。
直到方才,他親耳聽到平時寵他猶如珍寶的祖父,那樣無奈卻堅定的說「若還把丹兒接走,驁兒的臉朝哪兒擱」?
原來自己這個最受重視的嫡孫,被他期許為江家未來的孫兒,性命前程尚且不如伯父的一份體面緊要!!!
他真希望自己方才其實根本沒有醒,如他所假裝的那樣,依舊在昏睡之中!
「便是晚醒一點也好,至少不必聽到那兩個婆子的話?」兩眼無神的望著帳頂的江崖丹,失魂落魄的想,「我真是自尋煩惱,我應該一醒來就起身,著她們上來伺候的!否則她們又怎會掐著祖父過來的時間說那一番話?!」
而那兩個婆子之所以這麼做,當然是為了把話說給江千川聽——這兩個婆子本是江崖丹的母親庄夫人前往北疆時留給他的人手——既然知道這些了,她們的立場與用心,還難猜嗎?
就連她們唏噓惋惜的江林,正經是誰的人奉了誰的意思,江崖丹根本不用動腦子就想到了!
他從來沒有這樣痛恨過自己思緒的敏捷——若說在偷聽兩個婆子的議論時還心存狐疑的話,在聽到祖父呵斥的聲音的剎那,他竟就想明白了這兩個婆子還有江林的做派的來龍去脈……
快到他想掐掉思路都來不及了!
所以在江千川過來看他時,他本能的選擇了裝睡——那一刻他心潮起伏的驚濤駭浪,難以用言語描繪!明明腦中已經一片混沌,卻還謹記著祖父精明、萬不可被他看出端倪,否則逼問之下,不定問出父親的秘密!
可他沒想到裝睡的下場,是被再捅上一刀!
「父親,莫怪孩兒不孝,只是孩兒在祖父心目中的份量卻比您想象的輕多了……」他這樣嘲諷而痛苦的想著——才著了青樓道兒之後尚且虛弱的身體,在情緒幾經大起大落下,理所當然的病倒。
這一病就是三個月。
中間江千川來看得很勤,每次來時,只那溫柔到使四周其他江氏子弟無不露出妒色的語氣,也昭顯著他對江崖丹的鐘愛與憐惜。
只是他越這樣,江崖丹越覺得心中憤懣難言。
當然,更讓他絕望的是,病好之後,新換的小廝,儘管被江千川當面敲打須以江林為鑒,不要再起任何小心思,轉過身來,卻依舊不聲不響的將一個仗著幾分姿色、久有爬床之心的丫鬟夜半放進了他屋裡。
那丫鬟被他拿硯台砸出門外,事後被處死。
一時間,伺候他的人老實了不少。
但就好像當初江林一家被處置一樣,數個月之後,故態重萌——江崖丹悲哀的意識到:「父親是定要以我為餌,算計大伯?」
起初他當然是不甘心的——即使身邊人都希望我輸,但我偏偏就要贏!
少年人誰能沒點意氣?
尤其是江崖丹的出身與天賦,以及他所受到的教導,若這麼簡單就放棄自己那才怪了!
只是……
記不清什麼時候,也許是某個午夜苦讀後太過疲乏,喚書童揉肩,來的卻是兩個嬌媚可人的俏婢?偏那晚風輕雲白,春夜的花開得爛漫又纏綿,讓他不知不覺鬆懈了那麼一刻?
又或者是那年踏青時偶遇的少女回眸一笑,明亮了彼時的情懷,待一次次被她悄然約出去幽會,一直到荒廢功課後才察覺到這樣一場邂逅,幕後是何等的齷齪與算計?
——他終於心灰意冷,不再掙扎,無可奈何又心甘情願的沉淪下去。
江千川試了無數法子挽回他——於是江崖丹知道,祖父確實真心疼他,但絕對更疼江天驁!
一次又一次,看著江千川失望的眼神,以及恨鐵不成鋼的痛楚,江崖丹淡漠之餘,又感到陣陣快意:看到你不好我就高興了,雖然說,代價是我的前程我的未來!
傷敵八百,自損一萬。
他不是不知道。
只是再聰慧再機敏,面對生父層層疊疊的網羅,以及大伯若隱若現的推波助瀾,孤立無援的他,又如何能夠逃過?
「就這樣吧,索性早點結束這一生,下輩子興許就不是這樣的命了?」他無所謂的想著,等待著自己順理成章死去的那日——但等了又等,即使自己故意給出種種機會,死亡卻遲遲沒有到來,反而是父親漸漸在軍中嶄露頭角,而作為嫡長子,哪怕他又多了一個嫡出的幼弟,哪怕他越發的不爭氣,在家族中的地位,不跌反漲。
在等得已經不耐煩中,他忽然醒悟:「他們都不想我死?」
江天驁、江天馳,一個伯父,一個生父,都想算計他,卻都不希望他死。
這裡面到底有多少是出於骨肉之親,有多少是懼怕觸犯江千川的底線,想來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對於江崖丹來說,這場起於榮耀卻終究走向堂皇的生命猶如雞肋,食之早已無味,棄之卻又像是可惜——他們只是不想他有所成就,除此之外,錦衣玉食從無半點怠慢,哪怕是他荒廢到讓祖父絕望之後,生活上的優渥依舊是大部分人奮鬥幾生幾世都難以達到的奢侈——這些長輩不是不疼愛他,只是他們更愛自己。
江千川看似最重視幼年受過長兄的恩情,以至於疼愛侄子勝過自己的嫡親子孫,看似知恩圖報,可實際上,何嘗不是一種極端的自私?
他只考慮了自己想要報恩的心情,卻不考慮子孫的想法。
江天驁習慣了獨霸家族的一切,早已將掠奪當成了理所當然;
江天馳不惜捨棄嫡親長子也要得到江家的基業,他覺得受盡委屈付出足夠代價的自己,應該得到鎮北軍的兵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