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夜深切莫挑燈行(1)
九月份的夜晚,天氣已經很涼了。
昆川這座南方邊陲城市正展現出一派肅殺景象,風一陣緊似一陣地刮著,遍地可見飄落的枯葉,踏上去,有輕微的粉碎聲音,秋夜的平靜差不多全給這些舉措的聲音碎裂了。
凰城小區里魚龍點綴的路燈也彷彿比往日暗了許多,無力的在腳下投射出昏黃的光圈。
一個賣雞蛋灌餅的小販靠在燈柱上,守著一個行將熄滅的火爐,腳尖無聊的在地上來回蹭著,除了幾對散步經過的老人,小區內鮮有人跡。
相比於白天的喧鬧,此刻的凰城小區顯得安靜無比。
吱嘎吱嘎——
兩雙腳印踩過枯葉堆,朝著凰城小區榴園的一間警務室走過去,走在前面穿軍綠色風衣的中年男人喉結咕嚕嚕一動,發出一陣極其刺耳的乾嘔,隨後一口濃痰吐到路邊乳白色的斑馬線上,黑皮鞋繞開又繼續往前走。
王浩見怪不怪,他村裡的大人們平常都是這樣咳痰的,現在掛在他臉上的滿是來到大城市的新鮮感與喜悅感,長這麼大,他還是頭一次進城。
在他那個窮山溝里,人們種一畝地政府補貼十塊錢,十畝地就是一百塊錢,一年到頭收成好的話家裡可以收入幾千元,可若是中間遭了旱災水害這樣的天譴,一家人冬天就要餓肚子了。
他從小在窮山溝長大,沒上過幾天學就回家種地去了,有和他一般年紀的夥伴耐不住心性,鋌而走險的出去做大買賣,沒過多久又回來了,警察送回來的時候,屍體已經臭了,據說是他們跑到緬甸販毒,藏毒過境的時候毒品漏在體內,當場就死了。
王浩不知道什麼是毒品,但他知道死了人就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乾脆在家老老實實種地,隔壁二嬸家的丫頭剛過完十五歲生日,前不久還巴巴的拉著他的手問大城市是什麼樣子的,王浩搖頭說他也不知道,他也想去見識見識。
後來,王浩聽說二嬸家的丫頭嫁人了,是從大城市來的老闆,光彩禮錢就五萬,比他們那個窮山溝所有人的錢加起來還多,二嬸笑得合不攏嘴,十五歲的丫頭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就被那個油光滿面、大腹便便的新郎拽上車拉走了,此後,王浩再沒聽到過任何關於丫頭的消息。
前幾天王浩父親從山外賣完東西回家也遇見個老闆模樣的人,他來到窮山溝一眼就相中了王浩,說這小夥子看著聰明,要帶他去大城市發展,自己做他師父,保證虧待不了。
說完,那個老闆模樣的人還掏出個信封來,裡面鼓鼓囊囊的,王浩看到父親滿眼歡喜的拆開信封,裡面是一沓鈔票,大概也是五萬,王浩他們家累死累活十年也不一定會有這些錢。
於是王浩就跟著師父來到了大城市,從窮山村到昆川坐火車顛簸了十個小時,在王浩的想象中,大城市都是燈紅酒綠、車水馬龍、人山人海、高樓林立的,人們有著花不完的錢,有著吃不完的大米,男人們穿西裝打領帶,女人們擦胭脂抹口紅,大家聚在一起夜夜笙歌。
然而王浩看到在昆川這樣的大城市裡面,居然也有蹬著破布鞋、戴著黃帽子的工人們扛沙袋,看到街頭有衣衫襤褸的叫花子乞討,看到小販們和食客因為五毛錢的零頭爭吵得面紅耳赤。
王浩跟著師父上了一輛車,那輛車刷的漆花花綠綠的,王浩只坐過村裡的拖拉機,沒見過計程車,第一次坐車感到很新鮮,他覺得自己跟著師父來昆川太對了,師父都有自己的車,那麼只要自己兢兢業業的跟著他干,總有一天也能擁有一輛屬於自己的車……
師父領著王浩來到榴園的警務室門口,叩了幾下門,很快門被打開,王浩看到一個女人從裡面探出頭來,皮膚窕白,見到師父的時候十分熱情的撲了過來,抱住了師父,兩人在門口激情親吻起來,全然不顧還是孩子的王浩。
王浩第一次看別人親嘴,吧唧吧唧的聲音,他臉頰有些發燙,低下頭去盯著地面看,腳上是雙嶄新的布鞋,那是母親花十元錢買的,說自己的兒子要去大城市了,得穿的像模像樣才行。洗得發白的牛仔褲上有幾個補丁,補丁打成了蝴蝶狀,看上去像是女孩子穿的衣服。
不知道盯著地面看了有多久,王浩感覺把那塊菱形的棗紅地磚都要瞪碎了,終於聽見那女人從師父懷裡吟了一聲,師父一邊摟著她的水蛇腰往警務室走一邊招呼王浩:「耗子,來啊,進屋裡坐,以後就把這裡當成自己家,口渴的話飲水機里有水。」
王浩動作拘謹的跟著進了警務室,隨手帶上了門,只見那個女人拉著師父進了裡屋,裡屋的門咚的一下關上了,兩人在裡面不知道做什麼。
王浩打量了一下警務室,有兩扇大窗子窗帘拉死,天花板上懸著熾亮的吸頂燈,兩個沙發一個茶几幾把椅子,還有電視機跟電話!
他只見過村裡公用的電話,那電話不知道用了十幾年,按鈕上的數字都快掉光漆了,師父的這部電話被擦拭得悠然發亮,幾十瓦的白熾燈光照過來居然能反射,王浩愛不釋手的摸了摸,心想什麼時候也能有屬於自己的電話。
王浩坐在沙發上無聊的等著,除了師父進的裡屋,這間警務室還有個小屋子,裡面亂七八糟的堆了些雜物。
裡屋不知道在搞什麼,王浩豎起耳朵聽著,砰砰咚咚的像是在打架,他心想大概是師父跟師娘吵架了,正猶豫著自己要不要過去勸架,就聽見一聲女人的喘息傳出來,那聲音十分動聽,像是百靈鳥歌唱一樣,王浩不知道怎麼的,聽完之後耳朵發燙,裡屋就再也沒動靜了。
又過了五分鐘,師父從裡屋開門出來,他額頭上全是汗,抱了一套衣服出來扔給王浩:「耗子啊,以後這就是你的制服了,白天上班的時候你就穿著它,我這裡管吃管住,你以後跟著師父好好工作,早晚能出人頭地!」
王浩接過來衣服,上衣有兩道肩章搭著,褲子上拴著一條腰帶,還有一頂大檐帽,大檐帽上有個五角星的徽章嵌著,肩膀上有保安兩個字樣。
王浩不知道保安是做什麼的,就聽到師父給他解釋:「我們保安啊就是負責保護這小區裡面每個人的安全的,就跟那警察是一樣的,你看連這衣服都是差不多的。只要是在凰城小區里,無論是一花一草,還是一樹一樓,所有的人、所有的東西咱們都可以管,都歸咱們保護,明白了吧?」
王浩聽了個七七八八,聽師父這樣講,保安這工作還是很牛逼的,小區里所有的事都可以管,那可不就是警察嗎?從小王浩就想象自己穿上警服挎著手槍巡邏大街的模樣,現在這幅場景,就像做夢似的,王浩興奮地站起來給師父敬了個禮,說為人民服務。
師父笑了笑,拍拍王浩的肩膀說傻小子好好乾,會有出息的,然後又回了裡屋,沒過多久裡面又傳出來啪啪的響聲,像是在打耳光,王浩拿到新衣服正在興頭上,也就把勸架的事情忘在腦後了。
他把身上的舊牛仔褲和褂子脫下來,穿上了這一身保安服,大概是師父把自己不穿的一套給了王浩,王浩穿上去有些寬鬆,不過孩子畢竟還沒長開身子,王浩心想再過上兩年就穿著合適了。
穿好保安服的王浩找到了門旁一個半人多高的鏡子,對著照了照,裡面的小保安雖然稚氣未脫卻仍被衣服襯得英姿颯爽,王浩搔了搔頭皮,把自己的頭髮順了順,這才看上去英俊了些。
正照著鏡子臭美的時候,電視機旁的電話叮鈴鈴響起來,蓋過了裡屋的吵架聲,王浩正猶豫著要不要去接的時候,裡屋傳來師父上氣不接下氣的聲音:「耗子,你去把電話接起來。」
於是王浩過去接起了電話,話筒剛一放到耳邊,電話那頭劈頭蓋臉的罵起來:「老李,你他娘的幹什麼呢磨嘰半天才接電話,待會上頭來人檢查咱們保安隊的安保情況,你趕快穿好衣服出去執勤去,這一趟檢查完事了,外頭那幫保安隊怎麼也得消停半個月了。」
王浩磕磕巴巴的回答:「我……我師父在裡屋呢……我是王浩……」
電話那頭愣了下,隨後嘿嘿笑起來,笑聲有些猥瑣:「哦,你就是老李去鄉下買……呸,收的新徒弟啊,好我知道了,你把我剛才給你說的話轉達給你師父啊,告訴他要是再敢偷懶老子扒了他的皮!」
王浩一聽這人還挺凶,唯唯諾諾的嗯著,然後掛斷了電話,把剛才聽到的話一字不落轉達給裡屋吵架吵到喊叫的師父。
裡屋咚咚的響著,好像是床板子在晃,終於聽到師父回應:「耗子啊……我這裡脫不開身,你替我巡邏去吧……咱們負責的是榴園這一片,你要是不知道巡邏到哪裡,你就看路上的牌子……看到不是榴園了你就巡邏回來,記住了啊,多轉幾圈……」
王浩答應了一聲,又整了整自己的保安服,看上去格外的精神,臨出門的時候師父囑咐王浩拿上掛在門后的橡膠警棍和手電筒,遇到有壞人就直接用橡膠警棍打他。
王浩覺得自己很威風,穿著保安服,戴起大檐帽,腰上掛著沉甸甸的橡膠警棍,手電筒在小路上晃來晃去,一想到整片榴園都是歸自己管的,王浩就覺得自己特牛逼,心想著古時候的皇帝是不是就這種感覺。
榴園一片是凰城小區比較高檔的住宅區,街道寬闊筆直像是被人用刀斧整齊分割過一般。如果從高空俯瞰,這一片全都是別墅,覆壓數百米、整齊規劃、錯落有致的分散在各條小道上,由一個個整平的方塊拼接而成。
王浩很驕傲的巡邏著自己的地盤,手電筒不時會照到路過的行人臉上,而王浩就像緝毒犬一樣眼神仔細審視每個人,在看他們是不是壞人,如此盡職盡責的巡邏自然招來榴園居民的一致好評:傻嗶。
來來回回巡邏了四五圈,王浩把榴園的地形基本摸清了,還通過跟榴園門口的保安閑聊知道了凰城小區共分榴園、櫻園、梅園、竹園四部分,除了榴園是高檔別墅住宅區外,其餘三個都是普通居民住宅區。
在昆川市城南縣,凰城小區算是數一數二的小區,不知道有多少保安隊擠破頭皮都想競爭到凰城小區保安隊的資格,因此不知道發生過多少次明裡暗裡的流血鬥爭,周圍村鎮的青壯年們不願去工地的就組織成保安隊,規模小的七八人,規模大的十幾二十人。
直到前兩年,以劉梁、陳近、蔡添明三人為首的三支保安隊聯合在一起拔得了凰城小區保安隊的頭籌,從此一家獨大,他們的保安隊在凰城小區算是吃了鐵飯碗,當然也有許多人眼紅,偷偷使絆子各種騷擾,這些就是后話了。
王浩師父在凰城小區保安隊蔡添明的隊伍里,屬於榴園保安里的固定崗,還有幾名保安是流動崗,他們平時住在小區物業安排的一間閑置住宅里。
夜晚的風很涼,王浩感覺有些冷了,就把保安服緊緊裹了裹,道路陰森森的,路過一間別墅的時候,裡面傳出來陣陣的鋼琴聲。
王浩去鎮子上見過有人彈電子琴,不過沒有現在這個好聽,琴聲像流水一樣從別墅里滌盪出來,彷彿化開了千年冰川,鋼琴的聲音歡快、明朗、激情,令人不由得生出一種與之共舞的感覺來,王浩聽著這琴聲,覺得心底里有股暖流,晚風吹著也不是那麼冷了,後來他才知道,這首鋼琴曲名叫卡農。
七十二號別墅門口,王浩鬆開了裹緊的衣服領子,右手攥著手電筒在別墅旁邊的馬路牙子上蹲下來,安靜的托著腮聆聽,眼睛微眯著,神情頗為享受,有一種久違的又像是很熟悉的感覺,像是……家的感覺,王浩看著別墅二樓唯一亮著的那間房,明亮的燈光刺透窗柩,一個個心悅的音符就在眼前蹦啊跳啊,暖暖的,很貼心。
他想,以後出息了,也要學鋼琴,彈給自己喜歡的人聽,那該有多瀟洒啊。
不知道過了有多久,鋼琴聲停了下來,房間里的燈啪嗒一聲熄滅了,王浩揉了揉發麻的膝蓋站起來,抬起手腕看了看師父送自己的電子錶,已經十點鐘了,緊忙小跑著巡邏了一圈才回到警務室。
回來的時候,師父在飲水機那邊倒水,看到王浩回來也給他倒了杯,沒有見到師娘。
師父給王浩指了指另一邊那間堆滿雜物的小屋子說:「耗子啊,暫時也沒別的地方了,你先委屈一下住那裡邊吧,我都給你收拾出來了。」
王浩捧著水杯狂灌下去,嗯了聲,見師父在看電視劇,也想坐過去看,又有些不好意思,出去找到水龍頭洗了把臉便回去睡覺了。
來到大城市的第一覺王浩睡得很安穩,晚上做了好多個夢,夢見自己當了大老闆,夢見二嬸家的丫頭抱著孩子,夢見師娘從喉嚨里發出的悠長呻吟,夢見……
王浩是被師父一巴掌打起來的,那一耳光極其響亮,王浩摸著火辣辣的臉頰坐起來,就見到師父一臉震怒的瞪著自己,在他身後,站著幾名身穿制服的人,大檐帽上金燦燦嵌著藍邊的警徽,五角星和天安門被麥穗包裹著,格外莊嚴。
「你就是王浩?」其中一名警察極其嚴肅的問道。
王浩懵然點了點頭。
「昨晚十點鐘是你在小區里巡邏?」
王浩又點點頭,有些不明所以。
「把他銬起來帶回局裡。」
王浩衣服都沒來得及穿好,稀里糊塗被押上了轟鳴閃爍的警車,車窗外,黃色的警戒線、集聚的居民、白大褂的法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