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滴——」攝影機長鳴一聲,黑黝黝的鏡頭裡反射出了韓煜精緻裡帶著些許迷茫的表情,他依從著造型指導的口令,又擺出了下一個動作,整個過程里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候場中的白址坐在小馬紮上,正低著頭刷手機,這不大的攝影棚里擠著二十幾個人,就算開著空調也感覺不到多少涼意。有汗水從他眉心劃過,還沒等白副隊抬手擦掉,一旁的化妝師就趕忙拿來吸油紙和補妝粉底,在他臉上又粉刷了一遍。
顧月白端著一杯降火菊花茶,斜靠在立式空調邊上,沒有參與已經足夠混亂的現場。
「就這樣,好,抬手比一個槍的動作,斜對著鏡頭。」指導站在攝影身後,對韓煜說道。他們是專業的攝影團隊,與Code戰隊也不是一兩次合作了,自然熟悉這位韓煜隊長的風格。
不同於其他選手所體現出的精氣神面貌,針對韓煜的拍攝更偏向於藝術照風格,以至於每次Code戰隊出全員合照時,總有人評論韓隊長「像是被P上去的」。好在韓煜技術過硬,就算有人拿特殊對待大做文章,也無法否認他值得那些待遇。
顧月白看著那個被攝像頭與擋光板包圍住的少年,他不小了,若高中畢業後繼續進修,今年也恰好大學畢業。與他同齡的人,此時眉眼裡大都帶著意氣飛揚,腦中那些生澀莽撞的想法是怎麼藏也藏不住,就像今年來應聘技術崗位的那幾個大學生那樣。
可是韓煜像是被過早的放逐在了賽場這個茫茫大漠里,居然被磨礪出了溫潤華清,唯有上了比賽選手台,才能捕捉到藏在那柔和麵皮下的些許銳氣。或許因為總是戴著遮光鏡出場,又寡言少語的緣故,總有人說韓煜個性冷僻,不像是個能朝夕相處的夥伴。
「我怎麼就沒看出來呢。」顧月白把自己給想笑了。
真實的韓煜,在被這樣的拍攝糟蹋過幾回后,終於也摸著些規律,不再需要場外工作人員手把手地教導姿勢。他半垂著頭,嘴角繃緊,擺出狙擊手的姿勢,眼神卻帶著些漠然,既不看著鏡頭,也沒落在哪個真實的位置上。
只有韓煜自己知道,他又看不見了。
人的雙眼構造奇妙,當你睜開眼時,總意識不到它們在聯合運作,可但凡遮住了其中一邊,視野可觸及的區域便頓時狹隘了起來。
正如韓煜知曉顧月白就在現場,可他卻無法看見顧老闆此時在做什麼,有沒有在看著自己。但韓煜明白,即便她正看著自己,那眼神卻永遠是看待一個孩子那般,帶著年長者縱容和心疼,無論韓煜用了多少心思來證明自己,顧月白也沒意識到,他已經不是個可以肆意嬉笑玩樂的年輕選手了。
身為隊長,不僅承載著走在戰隊最前列的榮耀,也不可避免地接下了萬鈞重擔,無論勝負輸贏,隊伍的每一次表演與決斷,都有著他的一份責任在內。
韓煜在高溫烘烤下,渾身都綿密地冒著汗,不能視物的右眼艱難地眨了下,在那些器械令人牙酸的咔嚓聲里,恍惚想到一個側影。
那是顧月白才接管Code戰隊幾天時,韓煜將戰隊當月的訓練計劃表送到頂層辦公室。她坐在玻璃窗前,身後是繁星閃耀,浩渺天際,而身前則是堆疊了好幾周無人批複的各項申請與通知。
她看上去很瘦,或者說,那是不同於男性的纖細柔韌,坐在前老闆購置的加大版電競椅里,便被襯托得如同一根細竹竿。可是顧月白很美,渾身上下透露著那種韓煜從未親眼見過的知性從容,即便是在連軸轉了四十幾個小時后,她的體態妝容也沒有絲毫紕漏,唯獨稍微凌亂的髮絲與眼角下的烏青,才能暴露出這位老闆也會被熬夜加班烙下痕迹。
「是你呀。」聽見推門的聲音,她下筆的那隻手停頓了片刻,抬頭露出極其職業的完美笑容,「放在桌子上就行。」
她耳畔掛著個星空耳墜,看上去很重,可那飾品隨著凜冬吹來的風而微微擺動,卻又無聲地在韓煜心底敲擊出了一串渺遠的音符。
韓煜難得主動多嘴了一句:「計劃表可以不急著看的。」
「喔!」顧月白像是把這句話在腦中轉了兩圈,才緩慢地理解了他的意思,「好的,謝謝啦!」她似乎想更真誠一些,可顧老闆似乎很久沒有調動情緒地笑過了,於是不自知地擺出了齜牙咧嘴的笑,那張緊繃著的臉也鬆懈下來,鮮活生動。
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儘管再後來,顧月白那人前賢淑,背地裡暴躁的脾氣,在Code戰隊已經是個心照不宣的小秘密,可韓煜但凡在心底念及這個姓名,總還能回想起這位老闆隱匿在表象下,那一縷稍不注意便再不能抓住的可愛。
當然,他不知道,就在自己追懷舊事時,可愛本人已經結束了對韓煜的觀察,正在和旁人打電話。
「你說沒車了?」顧月白眉頭皺的能壓出火花來,暴烈脾氣哧溜一下就滑了上來,「不是早就叫你們提前七天預約嗎?昨天?昨天才去聯繫,要不要叫主辦方為你們延遲活動時間啊?」
她捏著手機,自覺在攝影棚里發揮,可能會影響到現場的氣氛,就朝自己相識的那位朋友揮了揮手,沿著小門隨便走了出去。
電話那端的人不知道說了什麼,再加上室外的陽光是當真毒辣,就算攝影棚周圍種植著各種綠植,也不能帶來絲毫涼爽。在凝固了的灼熱空氣里,顧月白強壓著怒意冷笑:「需要提供證明?你是第一次干後勤還是不想在這個位置上坐下去了,他們接送的公司要什麼資質審核,還不就是為了以後方便騷擾嗎?你給了?」
「沒、沒……沒有,我們哪裡敢……」一絲細弱的聲音從話筒里飄出來,可以想象電話那端的人被嚇得夠嗆。
顧月白嘴角抽動,表情看上去極為狠戾:「算你腦袋還有點用。」
「算了,你們也靠不住,這事情交給我。」沒等電話那端再有反應,她抬手摁住太陽穴,「我去找朋友聯繫,省得你們把行程全部泄露了……按照我說的,先……」
「顧老闆呢?」終於完成拍攝任務的韓煜坐到了白址身邊。
白址從手機里抽出點注意力,環視一圈,也沒看見顧月白的人影:「啊?不知道啊?她剛剛還在這裡的,我都忙著聊天去了。」
韓煜把上鏡用的那件皮衣脫下,交給身邊的助理,再揉搓了下自己的面頰,緩緩吐出幾口氣,這才終於從燥熱中擺脫出來。存在感幾乎為零的空調幽幽吹來一縷冷風,把韓煜被悶得發紅的手臂激起一串雞皮疙瘩。
「喏,你的眼鏡。」白址從自己的包里掏了下,翻出剛才韓煜上場前交給他的物件,「看你使勁眨巴,就知道是又瞎咯。哎,小小年紀的,成天只能戴墨鏡,好可憐哦!」
韓煜劈手拿過遮光鏡帶上,錘了他一下:「對眼鏡有意見?」
「沒有沒有,你趕緊回點HP,待會看白哥激情發揮。」白址連連擺手,把手機塞在褲兜里。他是Code戰隊的副隊長,和韓煜的相識雖不怎麼久,卻是隊里與他交流最多的人。
或許因為白副隊是做遊戲直播聞名的,在活躍氣氛上很有一套,恰好能補上韓煜缺的那一點靈活。在鏡頭無法管顧的私下,白址沒少逗弄過韓煜,倒是無意間把這個姓韓的悶匣子打開了些。
這廂韓煜下了場,攝影棚的場景擺設們好一陣活動,終於把新的道具給換上去。
白址站起身:「喲,到我了。高凝音還沒到嗎?她怎麼堵車了這麼久。」
「我找顧老闆問一下,可能是因為不太熟悉這兒吧。」韓煜接話。
「好嘞。」白址也沒留意,原地做了幾個拉伸后,就奔著攝影大哥去了。
在眼鏡加持下,韓煜再感覺不到那惹人發惱的白光,他頗為愜意地在休息椅上躺著,思索今晚的安排。
沒一會,出去打電話的顧月白又原路返回,見著韓煜居然已經睡下了,不由得笑了笑。
「別在空調下睡覺。」她踢了下韓煜那張休息椅,這已經是她能做出的最有辱斯文的動作了。
那個不知何時已經迷糊過去的韓隊長被嚇得一驚,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顧月白幾乎可以看見他頭頂上具象化的那一雙耳朵,正豎得筆直、迎風招展。
見到是顧老闆,韓煜這才放鬆下來,小聲辯解:「我也沒睡著……」
不過他方才那渾身放鬆的模樣,實在沒什麼說服力。顧月白也沒戳穿他,只是一笑揭過,尋著白址方才蹲過的小馬扎坐了下來,把滾燙的手機放在空調出風口下降降溫。韓煜極有眼力見的起身拿來一瓶冰鎮飲料,擰開瓶蓋后遞上去。
顧月白一挑眉,接受了這番好意。她在外頭訓下屬,正是口乾舌燥回來的時候,就著清涼的茶飲料,把那股子涼意滾下喉嚨,心情慰貼多了。
還是自家養的孩子會疼人啊,顧老媽子欣慰地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