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自信和尊嚴
即便如此,張惟昭也並沒有告訴那個興高采烈設計出船鞋的姑娘說,這個東西不實用,做出來也很快會淘汰,你還是想點實際的東西吧。
因為人的創造力就是在一次一次向外延伸當中發展出來的,並不是每一根思維的觸鬚都能夠恰如其分地找到自己的位置,但如果你允許它們不斷延伸,它們就會發展壯大,結出豐碩果實。
而從一開始就限制砍殺它們,只允許做「正確」的事情,它就會日益減弱甚至枯竭。
這些興緻勃勃嘗試各種創新的姑娘們,今日做的東西只是最初的練習。張惟昭相信,假以時日,她們能夠拿出來更了不起的作品。
張惟昭這樣想的時候,於太后又把話題轉了一個方向:「皇后能帶著一幫孩子們,做出這樣趣致的東西,孝敬太皇太后和我,也真是有心了。」
暖壺、跳棋,還有其他的一些新鮮什物,張惟昭送給太皇太后的時候,也送了於太后一份。
「但是,」於太后話鋒一轉,「這些東西說到底只是個新鮮玩意兒而已,有沒有,也沒什麼打緊。當下最要緊的,還是要早點誕下皇嗣。皇帝和皇后大婚也有一年了,皇后還沒有喜訊。我看還是不要太過操勞,多多靜養。把身子保養好,才能讓太皇太后早點抱上重孫子。」
張惟昭低頭屈膝行禮,正待開口,卻聽太皇太后先發話了:「這事兒我還不急,太后也且先別著急。他們還年輕,有的是時間。」
於太后張了張口,似乎有很多話要說,最後卻強忍下了,只道:「太皇太后說的是。」
太皇太後站了起來,道:「我們也去看她們騎車。」
於太后和張惟昭也跟了過去。
其實太皇太后怎麼不著急?陳祐琮和張惟昭大婚一年,什麼動靜都沒有,最先著急的是太皇太后。她擔憂的是,這兩個人別是身體有什麼問題,生不了?這話太糟心了,她也不好明說,只自己憂心不已。
陳祐琮和張惟昭剛剛大婚那幾個月,總是黏在一起,太皇太后擔心陳祐琮被人議論留戀後宮、不務正業。過了這幾個月之後,陳祐琮和張惟昭突然開始各忙各的事情,她又開始擔心他們太操勞忙碌,沒有時間生兒女育。總之操不完的心。
後來實在忍耐不住,把張惟昭叫過來問。張惟昭卻說,至今沒有身孕是有意避免的結果,她和陳祐琮都想有了充足的準備再生育。這個準備除了兩個人調理身體之外,還包括訓練手下醫女成為稱職的助產士,以及合格的育兒保姆。只有做了充足準備,才能確保孩子能順利生出來,順利成長。
要知道,在前幾代帝王的後宮里,降生的孩子中,只有一半能長大成人。太皇太后自己的三個孩子雖然都存活了,但是她目睹過不少孩子的夭亡,真是觸目驚心。所以她接受了張惟昭的說法,讓她按自己的意願去訓練人手。所以今天在於太后催促張惟昭生育的時候,她非但沒有跟著催促,反而想辦法為張惟昭解圍。
太皇太后說要看女孩子們騎車,等她走過去的時候騎車的已經換了一個人。那個姑娘面頰紅潤,眼睛明亮,頭髮烏黑濃密。她剛剛才學會踩腳蹬子,卻還不會通過車把調整方向,旁邊還需要有兩個小宮女扶著才不會倒地。但她反應敏捷,膽子很大,車身就算傾斜到一邊也不會被嚇得驚叫,而是不斷努力嘗試著去重獲平衡。
看到太皇太后一行人過來,圍觀騎車的女孩子們紛紛屈膝行禮,騎車的女孩也連忙從車上下來,對著太皇太后、於太后和張惟昭行禮問好,聲音清脆。
太皇太后看這個女孩眼生,問道:「這是誰家的孩子?倒是一副爽利模樣。」
於太后連忙道:「這是我兄長家的三女妙瀅。」
於妙瀅重又行禮。
於太后又從人群里招手喚來一個十三四歲的,輕靈雋秀的女孩,道:「這是我三弟的獨生女,妙涵。」
太皇太后贊道:「好乖巧的閨女。」說著就叫賞。
張惟昭也有賞賜。
兩女拜謝了太皇太后。又到張惟昭面前拜謝的時候,於妙瀅屈膝抬頭道:「臣女不敢當皇後娘娘的賞賜,只想求皇後娘娘給臣女一個機會。」
張惟昭頗覺有趣,這於妙瀅和一般循規蹈矩的大家閨秀倒不一樣,笑道:「什麼機會?」
於太后皺眉道:「妙瀅不可造次!」
太皇太后道:「且聽聽這孩子怎麼說。」
於妙瀅道:「臣女從小喜歡塗鴉,近兩年練習更加刻苦,想求娘娘給我一個到畫院中學習的機會。」
張惟昭還沒有說話,太皇太后先開口了:「你也喜歡畫畫?是和你姐姐妙清一起學的畫嗎?」
旁邊於太后臉色已經沉了下來,本想叫於妙瀅趕快住口,但太皇太后開口詢問,於太后倒不好插嘴了。
於妙瀅道:「我姐姐擅長山水,我更喜歡畫花鳥和器物。」
張惟昭問:「當日畫院招人的時候你怎麼沒有參加考試?」
於妙瀅低頭道:「那段時間我剛好身體不適,沒能參加。」
張惟昭知道這不是真話,恐怕很大概率是她的家人不許她去。但她沒有深究,問道:「你想到畫院學什麼?學成技藝想要幹什麼?」
於妙瀅咬了咬嘴唇,回頭看了看那輛停在一邊的腳踏車,過了片刻,用一種豁出去了的態度道:「我想做出木牛流馬!我想做出很大的紙鳶,能背著人飛上天去!」
旁邊的閨秀們有的掩住了口,有的人嗤笑出聲。
於妙瀅臉漲得通紅,但是仍然睜大眼睛期待地看著張惟昭。
張惟昭這次沒有笑,而是正色道:「有志氣!畫院就需要你這樣有想法有抱負的人。但是你也得有真本事才行。三日後你去畫院參加補試,若你的畫技和算數能夠達到畫院要求,自然可以進入學習。」
「多謝皇後娘娘!」於妙瀅大喜,跪下磕頭。
謝過張惟昭之後,又去叩謝太皇太后和於太后。
太皇太后笑盈盈地叫她起來。
於太后卻鐵青著臉什麼也沒說。
於妙涵走過來拉住於妙瀅的手,真心實意地向她道賀。
另外有兩三個閨秀,也隨後走來和於妙瀅敘談。其他的閨秀則遠遠地觀望,小聲議論著。
下午,於太后帶著於妙瀅和於妙涵回到長泰宮。
於太後面沉如水地坐在上首,兩個女孩子低著頭站在下面。
過了半天,於太后才陰惻惻地開口道:「明天讓你母親來接你回家。你回去就報病上來,說病勢沉重,不能去參加畫院的考試。」
於妙瀅驀地抬頭,然後雙膝跪地:「太後娘娘!我知道您和母親讓我進宮,是希望我能夠得到皇帝陛下和太皇太後娘娘的青眼,進而能有機會侍奉陛下,光耀門楣。但是,光耀門楣不止有為妃為妾一途。若我能進得畫院,我一定會勤苦用功。畫院里的宮女也是可以做官的,也可以為家族帶來榮耀。」
「什麼榮耀?做下九流匠人的榮耀嗎?你父親、母親栽培你這麼久,就是為了讓你上趕著做木匠?」於太后恨鐵不成鋼,用留著長長指甲的手指,指著於妙瀅的鼻子說:「什麼光耀門楣不止有為妃為妾一途,這話你最好回去跟你姨娘說。她要是不做妾,現在你不知道在哪個破土房裡紡紗織布呢!」
從小到大,只要於妙瀅哪一點做的不如長輩的意,就會連累著她姨娘也跟著受辱罵。她平生最想做的,就是能有力量帶著她的親生母親,離開那個冰窟一樣的家。
她的父親、「母親」和太后姑母,策劃著把她送到宮裡給皇帝做妃子,說什麼皇后成婚一年還沒顯出有孕的跡象,若於家的女兒能生下皇嗣,就能徹底改變於家的尷尬地位。想當年,太皇太后就是母憑子貴,一路成為貴妃,再到太后和太皇太后的。
可是,她進宮已經有一段時間了,耳聞目睹,了解到的卻是帝后恩愛無比,根本沒有旁人插足的餘地。
而且成為寵妃根本不是她的願望。與這個不切實際的目標相比,她更希望通過自己的學識和努力,去做一些真正有益的事情,就如同畫院和醫院裡的那些女孩子們那樣。
這些女孩子們是她真心羨慕的,她們出身不同,容貌有高有低,但無一例外都充滿了自信和尊嚴。
原來在家裡的時候,她就聽說過皇後娘娘手下的畫院、醫院招人,且通過這個途徑有可能成為宮裡的女官,她就想去報考,可是家裡沒有一個人贊同,全都覺得她是異想天開,甚至譏笑她從她姨娘那裡學了不少上不了檯面的習性。她只得打消了這個念頭。
但是在她進到宮裡之後,看到了那些自食其力的女孩子們,見識了她們做出來的東西,她們高明的醫術,她內心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渴望!她希望成為和她們一樣的人!她希望自己也能夠做出神奇的、改變人們生活的東西!希望自己能夠憑本事領取俸祿,甚至能獲得官職,不再依附於家族,不需要去諂媚和討好,有自信和有尊嚴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