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 孕育和誕生
有孕的第四個月,張惟昭做了一個夢,夢見了自己的老家。
在夢裡,她和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住在一個幽靜的小院子里。在前世,這個院子是她小學畢業之前一直住的地方,位於家鄉舊城區西北角的一個衚衕里。後來衚衕拆遷,小院不復存在,他們一家都搬進了樓房裡。只是,這個小院承載了她最初對於家的記憶,所以她每次夢到家,都是這個小院子,而不是後來住的公寓樓。
她夢見自己告訴爸爸、媽媽、爺爺和奶奶,自己想要在院子里種一棵樹。他們都說好,看著她種樹。她在一個繁星滿天的夜晚,來到院子中央,種下一個鴿子蛋大小,潔白而光滑的種子。
掩上土之後,她發現自己開始吟唱一種連她自己也聽不明白的頌詞,隨著她的唱誦,一株幼苗破土而出,飛速成長,頃刻間就長成了一株參天大樹,樹榦直徑有一米多寬,枝葉直指向星空。
又過了片刻,樹上結滿了白色的、晶瑩圓潤的果實,風吹過的時候,果實落了一地。張惟昭把果實撿起來滿滿兜在自己的衣襟里,心裡充滿了喜悅。
做了這個夢的第二天,張惟昭就感覺到了胎動。一開始是微微的晃動,如同蛋黃在蛋殼裡輕搖,等到六個多月的時候,就能看到肚子上時不時頂出來一個包包了。
陳祐琮一點一滴陪伴和見證了這個奇迹。不知道為什麼,看見這個小生命在妻子的肚子里一點一點長大,他好似也重歷了一遍自己被孕育的過程。
在張惟昭充滿愛意地撫摸著自己鼓起的肚子的時候,他彷彿透過時光的迷霧,看到了母親季靈芸當年是如何充滿愛意地撫觸著尚在母腹中的自己。在張惟昭滿懷憧憬期盼著這個小生命到來的時候,他也彷彿感受到當年母親對自己的期盼。
這種感受,常常讓他感動到想要流淚。他眷戀地依偎在他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身旁,把忙於政務之外的時間都拿來陪伴妻子和孩子,仍然覺得不滿足。
有時候,晚上躺在張惟昭身邊的時候,他會把張惟昭給未出世的孩子準備的小布熊,或者是小老虎放一個在自己的衣襟下面,說是要體驗一下張惟昭的感受,品嘗張惟昭正在經歷的辛苦。
這種舉動常把張惟昭逗得哈哈笑。張惟昭覺得,精神分析學中有一個概念,可以用來描述陳祐琮的行為,就是「子宮妒羨」,指男子因為沒有孕育生命的器官,會對女性的生育能力產生嫉妒和羨慕的情緒。不過陳祐琮把這種情緒表達得十分可愛。
在張惟昭懷孕期間,也有固守老規矩的文官上疏,認為皇帝此時應該充實後宮,廣布子嗣。但對於這樣的言論,陷入到巨大喜悅中的陳祐琮根本懶得理會。看到自己的上疏連一點水花都沒濺出來,這些人不多時就偃旗息鼓了。
到了六月初三,張惟昭於巳時三刻誕下了一個男嬰。由於懷孕期間一直保持運動,合理安排飲食,嬰孩體重適中,剛好六斤,所以生產過程十分順利。
在生產過程中,陳祐琮全程在產房外間陪護。孩子生下來洗乾淨包好,第一時間遞在了陳祐琮手中。陳祐琮喜極而泣。
接下來就是舉國同慶,大赦天下。
但這些熱鬧都和張惟昭母子無關。按照張惟昭預訂的計劃,在孩子一歲之前,所有的慶典她和孩子都不直接參与,而是在坤寧宮中安心靜養。
這個時候沒有疫苗,她不能冒險讓小嬰兒與各色人等接觸,不可控因素太多了。
這個舉動雖然不符合皇家舊有慣例,但皇帝樂意,太皇太后樂意,太后也不發表反對意見,旁人自然也沒有意見,頂多有人背後悄悄議論皇后太過有主見,而皇帝和太皇太后又對她太縱容了。
隨後張惟昭打破慣例的行為越來越多,無一例外都得到了皇帝的支持,旁人的議論,有時也會傳到皇帝耳朵里,但卻不會動搖他的選擇。
比如張惟昭堅持自己給小皇子哺乳。陳祐琮怕她太過辛苦,但母乳餵養的好處張惟昭早就跟他講過,他雖然沒有完全聽懂,但也明白了這對孩子的健康是非常有益的,便不再反對。
再比如張惟昭堅決不肯把小皇子包在襁褓里捆起來,而是讓他隨意彈動手腳,也不讓人給小皇子多穿衣服。
張惟昭的這些做法都是違背當時的育兒習慣的。時人認為不把小嬰兒的腿抻直捆好,腿就會長不直;又認為三伏天凍奶娃,哪怕是在夏天也要給孩子穿上薄棉衣。但張惟昭覺得這些做法很荒謬,有百害而無一益,負責幫她照看嬰兒的宮女,都是她一手訓練出來的,自然會遵照她的指示行事,不會被老規矩干擾,所以一切都運行順暢,沒有什麼問題。
張惟昭最「過分」的一件事,是堅持讓陳祐琮參與育兒,比如拍哄、擦屁股、洗澡。讓堂堂一國之君去做這等婦人的分內之事,這不是瘋了嗎?但陳祐琮也一一照做了,而且還樂在其中。
實際上,在養育孩子這件事情上,陳祐琮的配合和投入,超出了張惟昭的預期。
本來,張惟昭對此有隱隱的擔憂。因為在陳祐琮六歲之前的生活中,是完全沒有父親的參與的,而六歲之後,陳見浚也沒有表達出多少對他真實的關切,陳見浚更關心的是有沒有一個合法的繼承人來鞏固自己的帝位。
缺失父愛的男孩,在長大成人自己做父親的時候,會被觸發童年的創傷。當孩子和妻子需要他的愛和照顧的時候,他會感到無力和虛脫。他給不出自己從來沒有得到過的東西,由此會想盡辦法逃避。有時是逃避到工作中,有時是逃避到遊樂里,有時會逃避到另一個女人那裡。
他的逃避,會造成新生兒父愛的缺失,直到這個孩子長大,又成為新一代愛無能的父親。
張惟昭前世見過不少這樣愛無能的父親。家庭中父親角色的缺失,是這樣普遍的問題,甚至人們創造出了一個新名詞來描述這種現象,就是「喪偶式育兒」。
雖然陳祐琮在成為父親之前,一直在療愈自己的創傷,變得更加成熟和有活力。但是人的心理進程是一個異常複雜曲折的過程,有些心理內容,還沒有呈現出來的時候,哪怕最高明的心理學家也無法精確預測。
所以張惟昭曾不止一次默想過,陳祐琮會如何迎接他們的第一個孩子的到來,這個孩子會給他帶來什麼樣的心境?
然後她發現,事實卻是,陳祐琮用了全部的力量去愛他們的孩子。他不止一次跟張惟昭說起,他幼年時遭受的痛苦,絕不讓他們的孩子再承受。
所以他會溫柔地給孩子穿衣服,看著孩子的眼睛微笑,在那些天氣炎熱的晚上抱著孩子在有風的迴廊上散步,直到孩子停止哭泣,熱汗消退,進入甜夢。
而當他在用充沛的能量愛這個孩子的時候,他自己內心那個孤寂的孩子,也被溫暖和治癒了。
苦難,在有些人那裡會轉化成腐蝕生命的毒素,在另一些人那裡會轉化為生命成長的動力。
同時被治癒的,還有張惟昭。
長期以來,張惟昭都在扮演一個堅強的給予者的角色。而懷孕和生育的時候,她卻必然是脆弱的,而且這種脆弱的狀態不是短時期內能夠改變的。
有許多男人在妻子明艷動人、聰慧能幹的時候會恨不得頂禮膜拜,但是一旦妻子陷入脆弱和混亂的時候,卻避之唯恐不及。而懷孕、生育,在血污中掙扎的女人哪裡有不脆弱的?新生兒給家庭帶來混亂也是必然。生命就是在這脆弱和混亂中孕育出來的。
陳祐琮卻對產後虛弱的妻子呈現出了十足的保護欲,關注她的感受,樂於滿足她的各種要求。因此張惟昭產後恢復的速度很驚人。
張惟昭不止一次在內心感嘆,如果說在她和陳祐琮相識的早期,是她一直在充任陳祐琮的醫心師的話,那麼到了現在,實際上兩個人是互為醫心師。
張惟昭讀書的時候,她的老師曾經說過,一段質量良好,充滿愛意的親密關係,對人的人格成長的推動,勝過一個高明的心理醫生。張惟昭覺得她現在的經歷完全驗證了這段話。
前世痛苦的死亡經歷,今世漂泊異鄉的孤獨感,在陳祐琮溫暖而強健的懷抱里,在她懷中嬰兒的奶香和呢喃里,慢慢隱退。
誠然,她遠離了家人,遠離了故鄉,經過了血與火的洗禮。然而她現在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愛人和血親,生命重又變得完整。
生命就是一個出走和重建的過程,就好像豆子必須離開豆莢,掉落在泥土中,才能開始一個新的生命輪迴。
張惟昭雖然走得遠了些,但她終於還是找到了屬於自己的那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