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誤入羊市

第一章 · 誤入羊市

「喲,兩腳羊誒……」

「還是活的呢……」

街市上的攤販也好,遊客也罷,紛紛晃著幽靈一樣的步伐,有意無意地向他靠攏過來。

梅除夕不敢和他們有肢體接觸,低著頭緊張地避讓著,直到後背抵到牆面,才發現,自己已經讓他們給逼到了街角。

一個披著麻布長袍的矮胖老人突然撲出來,笑眯眯地挽住了他。那老人耳垂直搭到肩上,彎眉細眼的,好似個和藹的笑彌勒,一開口卻是道尖細而詭異的腔調:「小後生,迷路了吧?老丈送你回家?」

自小從未離身的平安扣被故意扯掉,兩隻富態的手鉗住他的胳膊,梅除夕直覺不好,掙扎間猛地對上那老人的瞳仁——那是一雙紅到發黑的豎長尖瞳,橫在大片的眼白間,閃著興奮而嗜血的光芒!

梅除夕驚惶失措,掙開了那老人,哪成想還沒跑出兩步,那些奇形怪狀的「人」便一擁而上,把他團團圍住,掐手的掐手,拽腿的拽腿,把他按在地上,動彈不得。那些「人」都舔嘴抹舌地盯著他,好似要用熾熱的目光把他烤熟一般——甚至還有個皮膚乾癟如枯樹一般的老婦,直接張開黑漆漆的獠牙,一口咬上他的小腿。

活了快二十五年,他從來沒見過這種陣仗,小腿疼得要命,也不知流了多少血,一時間竟連呼救聲也哽在喉嚨間,死活喊不出來,只能驚惶地任由他們撕扯著他的衣服,任由一條條粗糲的舌頭舔過他小腿的傷口。

「梅老師?」瘋癲混亂的「人」群中,忽然擠進來一道驚疑且試探地輕呼。

那是個穿著竹青色豎領長衫、牙白窄襕裙子,外披棗紅針織披肩的女人。長衫直袖過腕衣擺過膝,滾著羊皮金的細牙,結著瑪瑙的子母扣子,剪裁針腳無一處不妥帖可體,雖然並無紋綉,但顯然是由高檔面料製成的。女人塗著硃色的口紅,眉毛修成柔和的弧度,烏黑的秀髮用玉簪銀鈿盤成圓髻,裙襕下露出一雙中跟的系帶瑪麗珍鞋……她長得不是很漂亮,但周身散發著一種溫潤而知性的氣度,與周遭靈異詭譎的氛圍格格不入。

這一聲輕呼喚回了梅除夕的神志,他一眼便認出來,這女人,居然是展覽館東門外那個二手書店的老闆娘。

最最重要的是,她的目光仍是清明的,絲毫沒染上周圍「人」那種狂熱的貪婪。

「余大姐!救我!唔——」他管不上余顯楨為什麼會出現這裡,拚命地呼救了起來。可那老頭白胖短粗的手指在他臉上一劃,他上下嘴唇便像是被502膠黏住了似的,再也說不出話來。老頭戳了戳他小腿上還在流血的四個牙洞,指腹挑起一抹血跡,塞進自己嘴裡,吮得嘖嘖有聲,彷彿吸了煙膏一般飄飄欲仙:「余先生,羊市可是會首的轄下,你不要管的太寬。」

「強龍的確壓不過地頭蛇。」老闆娘的肩膀上浮現出一顆圓滾滾的貓腦袋,一條黝黑的斑紋自頭頂延伸到尾巴尖。那狸花舔了舔爪爪,跳到老闆娘的懷裡,有一搭沒一搭地撓著她扣子上垂下的壓襟,「可是,貓是吃蛇的,你說對不對,阿禎?」

「就算是你們會首,也未必會允許在羊市裡公然食人吧。」老闆娘扼住了貓崽子命運的後頸皮,用行動告訴他老實一點,於是貓崽子也就乖乖收了聲,哼哼唧唧地抱著她的手撒嬌,「而且,我似乎記得,羊市裡好像有過這麼一條規矩,不管是什麼貨物,都要先過了會首的眼,會首挑剩下的,才能任由你們處置?」

那老頭的嘴角還掛著血,聞言一驚,卻捨不得這到嘴的肥肉,於是色厲內荏地上前一步:「就算是會首……」

「就算是會首,也管不住你們了?」一道漫不經心的男聲突兀響起,冷清卻威嚴,那些上一秒還宛如食人狂魔一樣的不明生物,下一秒便乖順得像綿羊似的跪了滿地。

赤衣玄裳的男子緩步走來,身後還跟著兩個噤若寒蟬的僕從。他身材修長高大,烏髮曳地,戴著黑紗製成的高冠,臉上遮著青銅面具,腰間挎一把漆鞘長劍——這便是會首,羊市的主人。

「治下不嚴,倒讓余先生見笑了。」會首抽出自己的佩劍,談笑間手起刃落,一顆頭顱骨碌碌滾下來,滾到白胖老頭兒面前,正是咬了梅除夕小腿的那個魔物。

白胖老頭見狀倒吸了一口涼氣,眯縫著的眼睛也瞪大了,把腦門在青石板上磕得咚咚響,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求饒:「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小的再也不敢了!求大人饒命哇!」

按住懷裡齜牙咧嘴的狸花,余顯楨面不改色地欠了欠身:「哪裡哪裡,會首威嚴一如往昔。」

暫時逃過一劫,梅除夕弓著身子蜷縮在地,握著自己被掐青的手腕喘氣,雙眼聚焦在尚且滴血的刃尖上,內心沒有絲毫得救的感覺。方才他向余大姐呼救,的確是希望她能救他離開的——然而就目前的場面的來看,這裡說得算的,是那個想殺誰就殺誰的大人物,會首。

剛剛余顯楨能替他出頭,他已經很感激了;事到如今,他反而希望她可以知難而退,不要再搭一個人進來。

會首好整以暇地提著劍,在白胖老頭的麻布長袍上拭凈了染血的寒刃,嚇得後者幾乎癱軟在地;他不緊不慢地收劍回鞘:「余先生要帶此人走么?」

「這我倒不敢,」她直視面具之後那一對金赤火粼的瞳孔,不卑不亢地笑了起來,「畢竟,這裡可是羊市。」

會首點點頭,言語間清清冷冷,聽不出半絲情緒:「此人,本座便收下了,改日必定備下重禮,酬謝先生美意。」

余顯楨捉下衣襟上不安分的貓爪,捏了捏肉墊,再次欠身致意:「美意可談不上,只是略盡人事罷了。余某尚有公務在身,失禮了。」

「余先生慢走,不送。」

……

妖邪詭異的集市,類人嗜血的生物,令他陌生的熟人,還有會說人話的貓……接下來還要再遇到什麼?梅除夕抱著膝蓋坐在一張七屏圍塌上,身上裹著條毯子,看似鎮定,實則滿心的凄惶與不安。

他腿上的傷口已經被處理過了,一位頭上長著牛角的老翁被僕從帶進來,用藥水給他清洗那四個血淋淋的牙洞,敷上草藥包紮完畢,便沉默地退出了房間。只剩下他和坐在榻沿上的會首,共處一室。

梅除夕偷偷地瞄了他一眼,然而對方戴著面具,委實不能從表情上進行揣測。

會首察覺到來自人類的打量,盡量放輕了語氣,開口問道:「你是怎麼進到羊市裡來的。」

除非是方士有自覺的魂游,否則像這種迷迷瞪瞪意外出竅的生魂,一般都只能在自己的軀殼上方徘徊,更遑論穿過界限、進入羊市。

然而就算他刻意放輕了語氣,這句話落在弱小人類的耳中,也只能是來自兇惡大妖的質問。從余顯楨和他們的對話來看,梅除夕隱約能感覺的到,這些「人」的領地意思很強;而羊市這塊地盤,是屬於面前這個男子的,於是人類老老實實地解釋道:「我聽見有人喊我,應了一聲之後,就在……在羊市裡了。我不是故意……」不是故意跑到你地盤上的。

可他話還沒說完,雙肩便被會首一把箍住:「誰喊的你。」

果然,這不是一場意外,是有人策劃好的。

「記、記不清了……」他努力回憶著,可關於到底是誰喊他的這個問題,腦海里只有一團漿糊在反覆地攪。箍在肩膀上的手慢慢收緊,掐得他幾乎痛呼出聲,但是他不敢喊——顯然,這位會首現在心情很不好,為了小命著想,他不敢貿然刺激到對方。

豈止是很不好,腦海中縈繞著無數個「萬一」,恐懼彷彿荊棘般勒上了他的心臟——唯有緊緊地把梅除夕捏在手裡,大妖才能明確得感受到,眼前的這道生魂,確乎還是完完整整地存活在這個世上的。如果這道生魂,這個人類,真的死在羊市裡……潮水似的憤怒洶湧地浸沒了他,然而對上梅除夕那雙惶然到有些絕望的眸子,這份怒火卻不得不暫且擱置下來。

他不能再嚇到他了。

會首放緩了力道,輕柔地把人攬到自己的懷裡,一隻手撫上他受傷的小腿:「腿還疼么?」

梅除夕下意識點點頭,又搖了搖頭,手腳都緊張得僵硬了起來,卻不敢推開對方,只能順從地虛靠在會首的肩頭。為什麼突然摟摟抱抱的?對付自己這種砧板上的腌臘,直接一菜刀切下去豈不是更簡單,還用得著先來個臨終關懷嗎?

「這不是活人該來的地方。」會首把掌心攤開,手中便突然出現一枚淡青色的平安扣,溫潤的玉被紅色絲線編成了絡子,正是梅除夕剛剛被扯下的那枚。「菜刀」先生兩手環過他頸后,把平安扣重新掛回到那截白嫩的頸子上,指腹無意間擦過他頸側動脈處,引得那原本就僵硬的軀體好一陣戰慄。

那是流淌在血液間的戰慄,是純粹的對於疼痛和死亡的恐懼,是草食動物面對肉食動物的第一反應,不帶有絲毫旖旎的色彩。

大妖暗自嘆氣,到底還是嚇到他了。

他忍不住想要利用這份恐懼,把這個人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手心裡;乾脆就關在這間屋子裡好了,錦衣玉食地嬌養起來,只有自己能看能摸,只有自己才能享用這份令人沉醉的甜美。

可他不能。

「這只是一場夢而已,你只是做了一場夢。」會首把那生魂環在臂彎里,在生魂耳畔輕聲呢喃。梅除夕的驚惶在大提琴一般的聲線中漸漸平息,他失神地闔上雙眼,頭顱無力地偏向了一側。會首穩穩抱住驟然昏迷的青年,替他調整了個較為舒服的姿勢,違心地給這場意料之外的重逢劃下終止:

——「夢醒過來的時候,你什麼都不會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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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生每天都在報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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