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 血字留書
梅除夕捏著白蘄給他的那枚名片,陷入沉思。
那是張考究的硬箋,牙白的紙地兒上以銀粉勾勒出細細的流雲,並裁成了合適的尺寸;字跡也並非是印刷上去的,而是用小楷寫出來的,「白蘄」二字躍於流雲之間,一筆一劃蒼勁有力,與名片本身的質地十分相稱。
與送他名片那人的氣韻也十分相稱。
如今是信息時代,人們習慣於手機電腦的鍵盤輸入,習慣於在社交軟體上交流,提筆忘字才是常態,像白先生這樣一手入木三分的好字,實在是不多見了。雖然在家庭熏陶下,梅除夕也會寫那麼幾筆大字,然而一來他自幼體弱手上無力,二來他爺爺也不怎麼忍心往他手上掛沙袋——於是他那幾筆字也就只能流於工整,不難看而已,沒有任何的力道和氣勢可言。
而他堂姐打小兒就被老爺子嚴格管教,寫出來的字自然是和老爺子一樣的金勾鐵划。
大概……年輕有為的方士,說的就是堂姐和白先生這樣的人吧。
單純的梅老師尚不知曉,被他如此欣賞的這枚名片,恰恰便是白先生留在他身邊的小間諜。而他平安到家之後,此刻還沉浸在懷疑錯人的愧疚之中,於是他把名片背面的手機號存進自己的手機,備註聯繫人「白先生」,再翻開自己的古漢語詞典,把名片珍而重之地夾了進去。
傍晚時分,雪終於停了,烏雲隨著西北風悄悄浮開,讓出天際火燒似的夕照。梅除夕正在廚房煮晚飯,便聽見鑰匙在防盜門的鎖孔里咯噔噔轉了一圈——原來是他那答應好刷一星期碗、卻多日不見的塑料室友周偉回來了。
周偉瘦了一圈,眼白裡布滿血絲,眼下一大片沉重的青黑,面頰上冒出許多一看便覺扎手的胡茬。人雖然頹廢得像住了半個月橋洞似的,精神卻詭異地極度亢奮,硬擠進廚房說要幫忙洗菜,令梅除夕不得不懷疑,這哥們這麼久不著家,是不是失戀的打擊太重,重到他跑去溜冰了。
老小區的廚房小,不過四米長兩米寬的一個小陽台,兩個成年男子擠到一起,便有些轉不開身。梅除夕鍋里正燒著茄子,便支使周偉先去衛生間洗個臉,把衣服換換,然後幫他把菜端屋裡。
然而還沒到半分鐘,便聽到洗手間里哐當一聲響,隨即是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他關了火衝到衛生間,就看到周偉摔倒在地,表情驚恐到扭曲,哆嗦著嘴唇就是說不出話來,還伸直了手臂指著些什麼。梅除夕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見衛生間的那面鏡子被砸裂了,泛著光的鏡片上,筆畫扭曲地寫著一個「殺」字。
那「殺」字透著一股不祥的暗紅色,水淋淋地還在往下流血,直滲進碎片的縫隙之間。
梅除夕把哆嗦著手指的周偉扶到北屋,同樣哆嗦著手指,打開自己的手機,看見還剩下兩格信號,直接點開手機聯繫人。雖然他家裡人皆是方士,卻都遠在兩百多公裡外的青蒿縣,不可能馬上就過來……梅除夕心一橫,撥通了白先生的號碼。
搞定了最難搞的老妖道,即便冬眠期沒能酣然入睡,白蘄的心情也依舊很好。他窩進了自己位於人世的住所中,正開心地盤成一團,在床上打滾時,手機突然響了。作為一條蝮蛇,即便是已經修出了人形,白先生的視力還是非常的差,他只得悻悻地變回人形,摸索到了自己放在床頭的眼鏡。
來電顯示是陌生號碼,然而這一串數字,他其實並不陌生,甚至牢牢地背了下來。
是梅除夕。
沒想到心上人這麼快就給他打電話了,白蘄深深吸了口氣,壓抑住自己內心的狂喜,維持住自己高級知識分子的人設,然後劃下接聽鍵,假裝自己不認識這個號碼,溫和而疏離道:「喂,您好,請問是哪位?」
長長的「嘟」聲已經響過七遍,梅除夕剛做好掛斷電話的準備,對方便接聽了,一時間就有些結巴:「白、白先生您好,我是梅除夕,就今天下午那個……」
電話對面短促地「啊」了一聲:「是梅先生呀?」
溫潤的輕笑輕輕搔過他耳畔,梅除夕忍不住更加結巴了。他其實是有些電話恐懼症的,就算是使用社交軟體,也不敢使用視頻或語音通話。然而這種情況下,他只能硬著頭皮道:「您……您客氣了,叫我小梅就行,我家……我家出了點事情,您要是,要是有空的話,能不能,過來看一下……我……我……我知道規矩的!車馬費我會付的!」
「好。」白蘄耐心聽完梅除夕的話,斬釘截鐵般應承下來,溫柔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
該死,方才自己簡直是高興地昏了頭,他早該知道,小夕這麼快就給他打電話,肯定是因為又出了什麼事情。
梅除夕沒想到白先生答應得這麼痛快,喜出望外之下,手也沒那麼抖了,比較流暢地報出了合租房的樓號與門牌號。
不到半個小時,防盜門就被叩響了。
他透過貓眼看了看,見是白先生,趕緊開門把人迎了進來。
「白先生。」
白先生進得門來,第一眼便看見了梅除夕身上還沒來得及摘下的圍裙。那是很廉價的塑料圍裙,花花綠綠的底色上印著一堆維尼熊的腦袋,一看便知道是隨便在地攤上買來的——然而裹在那人纖長的軀體外,竟也十分的順眼。為了不崩人設,白蘄只看了一眼,便把目光從那纖細的腰肢上掠過,微笑著沖梅除夕點了點頭。
他不是很想稱呼他「小梅」,如果可以,他想叫他「除夕」、「小夕」,或者「梅老師」,於是便刻意略去了稱呼。
然而梅除夕並沒有注意到,只是匆忙而周到地給他遞了雙拖鞋,便把他引到衛生間,向他解釋了原由。
被牙杯砸裂的鏡子上,那個鮮紅的「殺」字還留在原處,只是血跡已然乾涸了,暗紅中泛出一絲黑紫,看起來比剛才還要瘮人。
「鏡子是我室友砸的,這個字兒也是他先發現的,當時他嚇壞了,就把鏡子給砸了。」梅除夕不太敢靠近那面鏡子,察覺到白先生有意識地把他和跟過來的周偉護在了身後,心底便又生出來一絲絲感激。
會首大人放出神識探查四周,立刻察覺到,有一道細弱的鬼影,正憑附在梅除夕的背上。這小鬼被他的神識威懾了一番,還未等他出手,便屁滾尿流地順著洗手池的下水管遁走了。
十分的沒有骨氣。
雖然要抓的鬼已經跑了,但是戲還是要做全套的。白蘄取出一面銅鏡,一手持鏡,另一隻手掐了個訣,在那鏡子上虛虛一抓,使個小法術,那鏡子便嘩啦一聲碎了一地。一道黑氣嗖地竄出來,在周偉的尖聲驚叫聲中,被那鏡子照了個正著,頓時煙消雲散。
白先生不禁蹙了蹙眉。
果然還是小夕最可愛了,就算是陷入到了迷陣中,被一堆迷魄圍住,也不會發出這種難聽而失態的聲音。
梅除夕卻只當他是連續施法耗費了心神,忙把他摻進自己屋裡,扶到沙發上坐下,又從茶几底下拿出盒茶葉,洗了茶杯,給白先生沏上——沒辦法,周偉那屋亂的就像狗窩一樣,實在是不能見人。
這屋子裡滿是梅除夕的氣息,和他本人一樣的乾淨,看來,這間便是小夕的卧房了。登堂入室,又兼屋主人親手沏茶,四捨五入就是留宿過一晚。白蘄深吸一口氣,頗有些心曠神怡,挺直了腰板坐在沙發上,十分斯文地接過茶杯,狀似不經意地問道:「誒,這書架之前應該是滿的吧,怎麼空了大半?」
「我……我剛剛被辭退,手頭有點緊,下午就把書抵押給枕閑書店了。」梅除夕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
白蘄:「抱歉。」
「沒事的。實不相瞞,我之前在一家教育機構上班,就是因為最近老遇見一些怪事,領導覺得影響不好,我就失業了。」反正又不是因為能力不足被辭退的,說出來也沒什麼好丟臉的。
「梅老師……最近總遇見一些怪事?」自然而然地叫出了這一稱呼,白先生內心暗喜,臉上卻還維持著恰到好處的惋惜和疑慮。
或許是眼前人太過親切可靠,又或許最近太過心累,梅除夕忍不住揉了揉額角,小聲抱怨道:「嗯,其實鏡子上有字,我之前也看到過兩回,就是之前沒這麼凶。」
順理成章獲得留下間諜二號的機會,白蘄把手伸進自己隨身攜帶的公文包,用蛇鱗幻化出一張符紙,假裝是從包里取出來的,遞給他,溫聲囑咐道:「你把這符隨身帶著,一般小鬼,輕易是進不了身的。」
梅除夕不由得端詳了一下,他雖然不會畫符,但是一些基礎的符紙還是認得的。確定了這是一張可以辟邪擋煞的符,而且畫得十分精巧,他道過謝,便直接疊成三角形,揣進了兜里。
這時,周偉站在走廊,從門口探出個腦袋,躲躲閃閃地說了句「三十兒,我再出去一趟」,說完便急匆匆出了門。
聽到聲音,蛇妖草草瞄了一眼梅除夕的室友,見周偉一臉衰相,實在是沒什麼競爭力,便也就沒再留心。
不過,這個人類身上煞氣繚繞,只怕是欠下了一大堆的桃花債,恐怕裡面還有樁人命債。然而白蘄自認並非是什麼慈善家,他走這麼一趟,也不過是為了確保小夕的安全,他只要勸一勸小夕,和那個人類疏遠些,也就沒什麼事了。
旁人死不死、活不活、欠了什麼該還未還的因果,那都是余顯楨他們那幫妖道的事情,本就與他毫無干係,他只要小夕平平安安的,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