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 大結局
?相較於手足無措的魏樞,魏息吹簡直鎮定太多。
她輕輕吟誦起一段旋律詭異的頌歌:「戮靈修以盡歡娛兮,浴血池而輕黎氓……舉麾棨以試鋒鏑兮,踏屍山而小眾生……御荒髏兮驅魍魎,王穹野兮復鴻蒙。昔有巫裔,失山澤兮無歸處,今承神旨,被羽衣兮乘鯤鵬……」
魏樞的面孔愕然到扭曲,少女粲然一笑:「哥哥,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它們所言為何?」
「阿塵……」魏樞曾經設想過很多種可能,但他唯獨沒有想到,在他之前,其實神明所選擇的,是阿塵。
老魂師肆意地大笑起來,全然不顧一股灰濛濛的氣正瘋狂從她傷口中逸散,宛如活人被割開主動脈一般可怖:「我千算萬算,就是沒能算到,哥哥,我聰慧無儔的哥哥喲,你居然信了,哈哈哈哈哈哈,你居然信了。」
眼看著胞妹越來越虛弱,魏樞不由得分心來施法治療她的傷勢:「阿塵,你別亂動,等鑰匙取出來,哥哥就放開你,好不好?你乖……乖一點,哥哥從來都沒怪過你……我等你……」
而在青銅璋的鎮壓下,偽裝正隨著靈力的逸散而褪去。她的面色逐漸慘白,變得跟張紙糊出來似的,覆滿了一層細密的白絨;她的指尖漫上一層烏青之色,她的牙尖從唇邊探出……種種變化,全然已經失掉了作為「人」該有的模樣。然而老魂師竟如渾然不覺一般,只是慢慢收斂了笑意,有點憐憫地望著魏樞:「我沒算到啊,我以為死就能逃得掉的……卻沒想到,我的好哥哥,捨不得我,把我變成了不、生、不、死、半、生、半、死、方、生、方、死的怪物。」
梅除夕原以為,魏息吹在處理這些事情的時候,完全冷靜地秉持著理性的態度,她努力壓抑自己,努力把個人情感剝離開,以防干擾決策,所以才能一步一步在把魏樞逼入困境。然而當她一字一頓地曼聲輕吟、把這些惡毒的詞句加之己身時,他明白自己想錯了,阿塵她不是完全沒有怨恨過,只是她最恨的,其實是她自己。
當一個人滿心都懷著對自身的厭惡與憎恨時,其餘的感情便都顯得溫和而理性了起來。
她的「好哥哥」仍篤定地搖頭,試圖說服她:「阿塵,你不是怪物,從前不是,現在不是,以後也不是。人的軀體太弱小了,我們有著魂師一脈的血統,我們本來就該捨棄凡人那種脆弱的形態,進化成更高級的存在!」
「不是怪物。那你說,我是什麼,是人么?我這副模樣,也配說比人高級?魏應環,」她冷笑著闔上眼,絕望地呢喃道,「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什麼。」
魏樞還想說什麼,卻只見兩行鮮血先從她輕闔雙目間流下來,自言自語間帶著嘲諷:「血統……血統?從先祖沒能抵住誘惑起,魂師一族,便早該死絕了。」
先祖?誘惑?
或許是觸發了什麼關鍵詞,一陣陣頭痛欲裂,大量文字性的片段在他的腦海中閃現,彷彿水天無涯上三千多年的歲月都在他的眼前快進而過,而這一切都被壓縮至短短的十秒鐘。
他終於能夠把前因後果都連貫了起來。
魂師七家的確是高古時期一位大巫的苗裔,但這苗裔並非自血緣而論……殷末,旱逾數年,江河斷流,有兒童謠市中而讖,讖雲,曝巫而雩,古禮曰烄,效之禋之,洲復生蓼。適民舉赤水氏巫妭,食胞衣而得不老,恐更習害人之術,或為天罰所應。帝遂焚之以禱,大雨。
而告發了這位巫妭的七個人,正是魂師七家最初的祖先們。他們原本是巫妭的侍從,因受到無形天魔的蠱惑,於祭典後分食大巫被燒焦了的血肉,希望能藉此獲得半神的力量,但伴隨能力而來的,是觸犯規則而招致的種種天譴。這七個人只能通過放逐自己來求得上天原諒,一同舉家搬遷到了海外荒島上,與海民村落通婚,繁衍生息,逐漸形成了魂師七家的雛形。
然而當這七個家族成為附近海民所尊崇的「仙師世家」時,這些後人們逐漸地忘記了先祖的教訓。他們開始探究自己與天魔溝通的「天賦」,開始肆意地培養純凈血脈,開始用成年禮篩選合適的族群領導者,並試圖奉養那些同樣被放逐了的「混沌之神」。
殊不知,對於「永恆」的渴求,正是水天無涯最後覆滅的起點。
「這都是因為門還沒打開!阿塵,我需要鑰匙,鑰匙!」魏樞自以為自己找到了答案,癲狂大笑了起來,他扯著梅除夕的衣領把他抱到自己懷裡,痴迷地撫摸著他心口的印記,「只要門打開了,神明將盪清宇內所有的惡,我們都會得到神的祝福,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魏息吹睜開眼,眉目間充滿了憐憫。
當一個人放縱自己被執念所驅使,那麼最終有一天,他將徹底忘記自己最初所追求的,到底是什麼。
「你真的以為,太中就是鑰匙么?這是巫妭留下的東西啊,她因魂師七家的先祖而身死道消,又怎麼會放任你這個魂師的後代用這塊玉去開門呢?」
少女忽而輕快起來的低語敲在魏樞的耳膜,令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
「當初巫妭能不老不死,並非是因為服用胎衣製成的丹藥,而是她把自己的心臟憑托在了靈器上。因為她的心足夠純凈,所以她能溝通天地間的靈氣,獲得半靈之體,獲得與妖一樣漫長的時間——但她並沒有妖化,她依舊保持著活人的身份。」她望著梅除夕,那目光彷彿是畫家在凝視著自己傾盡一生心血完成的畫作,痴迷中帶著心愿得償的欣喜,「哥哥,你看到了嗎,這才是更高等級的存在。」
被凝視著的人類也一同愣住了。
梅除夕不禁捫心自問,自己到底有什麼地方是值得的,值得阿塵用這麼長的時間為他而謀划。
「表哥……其實,比起『表哥』,我更想叫你母親。」她的面孔已經完全成了一副修羅模樣,可她的眼角眉梢卻掛起明亮而稚氣的笑容,彷彿她仍是那個會蹦起來從兄長手中討要風車的小姑娘,她還沒有長大,還沒有在反覆被砂礫蹂躪的心底結出光潤的珍珠。
「阿塵。」
隔著無數個春秋的交迭,隔著生與死的界限,梅除夕終於再次喚出了她的乳名。
而魏樞到底還是崩潰了。
他一生的求索,不過只是一個追逐泡影的笑話。
情緒劇烈的波動引起氣息的不穩,在經脈中氣流的失控下,他多次對自己動用禁術的副作用最終顯露無遺。魏樞的皮膚迅速地乾癟下去,劇烈的疼痛使他不得不暫時鬆開了梅除夕,令他慘叫著滿地亂竄——他所努力維持的生人氣息驟然炸開,隨後蕩然無存,他正在迅速地妖化。
「見日之光」再也不會服從魏樞的操控了,它向來只承認生人為主。
掙脫桎梏的梅除夕撲到魏息吹跟前,用力握緊那柄青銅璋,試圖把它從老魂師的胸口拔出來。手指觸及金屬的瞬間,那青銅鑄成的靈物似乎感知到了什麼,上面的銘文驟然亮起又重歸於暗淡,而後順從地在他手中縮回了禮器的模樣。
解除了御靈圭的壓制,她身前豁開的傷口迅速被氣流織補彌合,面孔也逐漸恢復成了平時的樣子,只是臉色還十分的難看。梅除夕不知道該怎麼給魏樞補刀,只好先緊顧著傷員,他四下里張望一番,果斷地抄起了梳妝台上的剃鬚刀,劃開自己的皮膚,然後把流著血的手腕塞進了老魂師嘴裡。
魏息吹:「……」
人類紅著臉飛快地補充道:「我不喜歡白先生挑的那罐玫瑰香,有更清淡一點的么。」
「……」可以,這很強很等價。
老魂師迅速且慎重地補充了幾口營養,估摸著快到200cc的時候便停止了進食。她抽出自己那半枚青銅璋,先踹倒遮蔽視線的屏風,再暴力砸斷了梅除夕腳踝處的鎖鏈。隨即她從梅除夕的懷抱里爬起來,把人藏到自己的身後。溶洞外的石窟中傳來打鬥聲,應該是羊市眾妖同太山府的差役已經突破了防線,魏樞還需要些時間才能徹底妖化,只要堅持到把人交還到蛇妖的手裡,那麼就只剩下她和魏樞的因果需要了結了。
「白先生!」人類背靠石壁,自覺幫老魂師盯住她背後的情況,卻眼尖地從混戰的群妖中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不由得驚喜萬分,「我在這裡!」
蛇妖聽到了梅除夕的呼喊,抬腳踹開了幾個擋路的嘍啰,直接衝進溶洞。他見到老魂師正在與魏樞對峙,非常乾脆地站在洞口為老魂師掠陣,還不忘了拉住了人類的手安撫道:「沒事了,一會兒外面打完了,我們馬上回家。」
眼見得梅除夕和白蘄間溫情脈脈,魏樞再度收到了刺激,連剝皮抽骨般的疼痛也顧不上了:「不,我愛他,他是我的!還給我,還給我——」
乾屍般的妖魔撲過來,卻被魏息吹掄燒火棍似的給拍開了:「你愛的根本不是他,你愛的只有你腦子裡所刻畫的那個『元郎』,醒醒吧,那只是你自己臆想出來的幻影。你連梅除夕和賀元辰都分不清楚,你還記得賀元辰長什麼樣子么,你有什麼資格說愛他!」
海眼!只要靠近海眼他就能恢復!魏樞再度向梅除夕撲來,卻只是用虛招逼得白蘄讓出了洞口,他恨恨地瞪一眼護緊人類的蛇妖,飛也似地逃走了。
老魂師把梅除夕推進大妖懷裡,只留下一個背影一句話:「照顧好他,我去追魏樞。」
密集的打鬥聲逐漸變得零星,魏樞這一次志在必得的籌謀,終究還是徹底失敗了。白蘄擁抱著人類,忽而想起,當初自己聽老妖道說,那個人終於活過來了,第一次主動到人世去看望梅除夕的時候。
那一年梅除夕也才六歲多,剛念小學一年級,背著個藍色米老鼠的小書包,就坐在街邊的馬路牙子上,等他家長接他回家。
當六歲多的小人兒豁著沒門牙的嘴巴,義正言辭地以「爺爺說,不能吃陌生人給的東西」為理由,拒絕了陌生妖遞來的糖果時,已經做了很多年大妖的白蘄,在那一剎那間,突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慌張。
梅除夕是梅除夕,賀元辰是賀元辰,幸好,他永遠都分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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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方聯軍攻入「天樞」的最後一處據點,在長達十幾個小時的混戰後,終於徹底肅清了這一股近年來鬧得最凶的邪術團體。
然而當打掃戰場之時,眾人才發現,到底還是讓魏樞給逃脫了。
魏息吹也跟著失去了蹤跡。
正當焦急時,卻見蒼耳子匆匆地從涇江趕到,帶來了老魂師寄存在她那裡的一封信,指名要交給一個叫「青玉面」的大俠。
信封里只有一頁紙。
而那頁紙上,只寫了一句話。
【Verweiledoch,dubistsosch?n】
人類捏著那輕飄飄卻又有千斤重的紙,試圖跟聞風音解釋:「這是一部詩劇中的名台詞,主人公同魔鬼達成約定,魔鬼將完成他生前的所有願望,而作為代價,主人公將在說出這句台詞之後被魔鬼拿走靈魂……」
「……」梅除夕哽了片刻,不知道該怎麼講下去,「魏大夫她……可能,可能……」
而收信人卻異常的平靜:「她早就安排好了的,都是安排好的。」
在場的人也好,非人也罷,都不知道該怎麼寬慰他。
聞風音拒絕了來自太山府的家屬津貼,拒絕了來自任何一方的幫助,平靜地回到了那具舊人偶里,繼續住在城中村的七巷九號。
他開始記得每天都給自己的關節上油,他的關節再也不會發出咯吱咯吱的摩擦聲音。每天早晨,他便無聲地靠在門框上,一等便是一個白天;等到黃昏時分,等最後一抹夕陽映在老舊掉漆的門框上,他才會闔上門。
他拙劣地模仿那些還活著的人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晚上他就睡在樓上的樟木箱子里,箱子盛滿了她以前的裙子,各式各樣的裙子。他抱著那些顏色漸漸褪去的舊衣,覺得這些都不好再穿了,決定要出去打工攢錢,準備新的裙子送她。
他在等她,日復一日。
也許她路上累了,或者受了什麼很重的傷,不得不就地找一處野墳停下休息,要睡個十幾年才能恢復得好;也許她已經追著魏樞一路到了南洋,正在試圖摧毀魏樞的最後一點妄想,他幾乎能夠腦補到那副狡黠的眉眼,正何等沉著地斂去瞳仁中的光芒,預備在黑暗中發起最後的進攻……
——也許她已經成功了,她成功地牽住了無形天魔的手,把自己當做用來鎮壓惡靈的石頭,已經墜著兄長一起落入了海眼,沉淪進永恆的生命之中,再也不會回到現世的此岸,再也不會回來。
也許她明天就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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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蘄和梅除夕仍時常去探望聞風音。
但每次聞風音都只是無言地佇立在門口,絲毫沒有待客的打算。
第二年的春年,那古舊的木偶也終是不見了,七巷九號的門被一把將軍鎖給扣了起來,鎖梁間別著一支桃花。
大妖同人類一起呆愣了半晌,忽然想起來了什麼似的,撲哧一笑:「走,我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
人類被大妖牽著往前走,這會兒也想明白了:「去那什麼好玩地方,就能找到魏大夫和聞先生?」
「能。」白先生神神秘秘地答道,「我們去虛境,吃大戶去。」
幾天前,一場春雨深夜降落,使得逐漸暖和的天氣再度降溫,夾雜著雨點的風又把窗子給吹開了,人偶刷了清漆,不怕潲雨,但兔崽子的小裙子們總歸是怕的,他只好再度從樟木箱子里爬起身來。
就在此時,空、空,一樓的門被叩響了。
他木質的手就這麼僵在了半空。
空、空。
聞風音關好了窗子,慢慢走下樓梯。而在這期間,那敲門聲仍然穩定且耐心地持續著,聽起來並非是他的錯覺。
門外站著一個很狼狽的傢伙,她大概是在雨中趕了很久的路,又沒有帶傘,此時已然淋成了落湯雞的模樣。沉默良久,少女才艱澀地喟嘆道:「你就沒覺得,你對我太好些了么?」
咚的一聲,失去支持的人偶跌到地面,一道虛影騰空而起,直把她摁在了巷子對面的石牆上,聞風音咬牙切齒,幾乎要扼斷她的脊椎:「魏息吹……魏塵……笙園先生……」
「嗯,是我,我回來了。」老魂師有點兒不好意思地摟住他,磕磕絆絆解釋道,「海眼其實挺有意思的,泡在裡面就能看見自己所有想要的東西……考慮了很長時間,也試著換了幾個願望……我就突然發現了嘛,我這輩子最想要的,其實是你。」
她乾脆破罐子破摔,坦白道:「我想親你,想把一直你親到沒力氣為止,我想在你的每一尺每一寸上都咬滿了牙印兒,我想把你關在屋子裡只有我能看我能摸——但你也知道嘛,這種事情,yy當然沒有開真車得勁兒啦,所以我花了點兒時間想辦法爬出來了,我……唔——」
一番瘋狂的撕咬后,聞風音終於有些解氣。他想到老魂師故作輕鬆的語氣里,其實飽含了種種不能對他言說的兇險,又覺得不能這麼輕易地饒過她,否則不知道什麼時候這兔崽子便又要背著他在外面作死!他就著這麼個壁咚的姿勢,厲聲逼問道:「那你打算把我關到哪兒去?是真的說到做到,還是又哄我騙我?」
她把腦袋埋進他懷裡,聲音間充滿了疲憊:「阿音,我們回虛境吧。」
他冷哼一聲:「你不是喜歡人間,喜歡人的么。」
「比起人間,比起人,我更想研究你,從裡到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