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天君聞言,不發一言。今日這事鬧到這般地步,實不是他所想,他忽然有些後悔起來。神女畢竟是神女,即便殺了幾位宮人又能如何?只怪自己草木皆兵了些,將這神女當做平常犯人緝拿,又以為拿了實證,便召了上下百官前來觀審,原是指望自己於審判神女的罪責中脫身,以示大公,可現在看來,他這萬年帝君基業,或將在此事上橫出一劫!
那些證人悉數跪下,其中一位作代表,稟明他們如何受了鬼族矇騙並家人被鬼族所挾,以令他們嫁禍神女之事實。判官問其如何就願此刻戴罪作證,那些人卻說,做嫁禍之舉時,並不知所禍之人竟是神女,後來曉得,心內不安,即便家人被鬼族所脅,也願大義舍親為神女證言。
天君心中冷哼一聲,這些人證話證,他並不相信。
百官中,雲天看向炎華,他正肅著眉頭看局勢如何發展。雲天輕嘆,若說此事沒有炎華在背後推波助瀾,他是決計不會信的。
炎華是如何拔出這些姦細,他並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如何能讓他們在這般場合就這麼心甘情願的認罪,他們那些舍親取義的說辭,他是不信的。恐怕炎華花了不少精力才讓局面挽回到眼下的地步罷!
只是,莫言為何會與炎華合作?他自小與莫言兄弟多年,莫言的性情,他最了解不過,唯一能解釋得通的,便是除卻他二人之外,另有一人在背後參與此事!莫非……是淸胥山的宵煉?
事情……當真是越來越複雜了。
首判官正要開口,命理上神卻道,「本上神,掌管九天三界的命數,今日既然過來一趟,便也就多說幾句,」他看向天君和首判官,「下頭這一眾人證,的確如他們所言,原為天族興旺門楣,被驅離境后,受鬼族安招,幼子們被遣回天族作伏,因其家人尚在鬼族,這些幼子們便聽命鬼族的號令行事。」
既然命理上神作證,堂內眾人也自然為信。
忽然的,一個著了玉色清簡袍子的男子,似是攜了風霜而來,眉目靜水明月,面容松映寒塘。何為清冷?大約就是如此了。
眾人一時不能反應,只看著他拜過天君,只看著他來到神女面前,怔怔看了許久,而後不知做了何等術法,那神女手上束著的捆仙繩就那麼被解了開!那原本牽制著神女的幾位天將臉色咻變,不可思議的看向他,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天君見此,心中大駭,不過一個上仙,竟能將捆仙繩輕鬆解開!這……他遞了個眼神給那首判官,那首判官正不知所措,哪還敢出言斥責,天君暗怒,不爭氣的東西!
我囁嚅著喚道,「……爹爹?」爹爹怎麼來了?他的元神不是遊盪在水銀境么?從前我和宵煉尋過那麼多回也沒能尋到,如今……如今怎麼就來了?我心心念念想著的爹爹,他終於來看我了!
爹爹將我手上一直束著的捆仙繩解開,輕輕的喚著我。
「爹爹!」我流著淚抱住爹爹。
「即便神女先前被鬼族嫁禍,可後來在百官面前,攪動九天根基,令三界受災,生靈死傷,便仍是戴罪之身!上仙竟無視天族律法,擅自解開捆仙繩!視天族安危於不顧!實在罪不可恕!」首判官察覺出天君的怒氣,只好硬著頭皮斥道。
爹爹輕輕拍了拍我,轉臉對著天君道,「小仙相柳,避居多年,今時過來只為了我與司瑜的女兒洛瑾。神女神脈尊貴,豈能容得你們這樣百般猜忌、無辜被陷?」
「即便神女神脈純正,但殺戮為實!」首判官將罪責罪狀仔細宣讀,又道,「神女方才目無王法!擊殺兵將、破壞天宮、擾亂天族氣候,又連累凡族經受水雷之災,死傷可怖!這樣的大禍罪責有上下百官一齊作證!命案累累!罪無可逃!」
不多時,百官中人言四起,皆為出證。
首判官見勢道,「神女洛瑾,犯下殺戮大罪,塗害蒼生,擾亂三界,證據確鑿!罪無可恕!」
殺戮大罪……塗害蒼生……擾亂三界……
我……我終究是做了錯事,我殺了人!犯了大錯!
我雖一向不屑那些道貌岸然的大德大行,但我也總歸從未做過那些違了德行的大錯,今日卻連累了三界百姓,令他們無辜死傷,我也當真是該死!
我捧出心口常佩的古玉,對著爹爹道,「爹爹,這方古玉,你可認得?」
爹爹接過古玉,輕輕摩挲,極緩極慢,半晌,哀傷道,「……自然是認得。你娘親一直佩著它。」
「娘親仙靈將要散盡的時候,勉力留了一絲仙靈在裡頭,娘親說,留著等爹爹。」
他的心口狠狠一震,眼眸里出現了多年來的第一絲光亮,「這裡頭有司瑜的仙靈?她一直在等我?!」他緊緊握住玉石,半晌,忽然道,「可不知這一絲仙靈能否結出你娘親的實體……」他這話說得極輕,像是自語般。
「娘親說,她很愛你,她遺憾她沒能親自對您說……」
「娘親還說,願意留得一絲仙靈,跟著爹爹再不分開。」
「……直到今日我才曉得,原來司瑜她同我本是一體,我們二人卻彎彎繞繞了那麼久,浪費了那麼多的時光……」
我又抱了抱爹爹,伸手撫摸那塊玉石。
「爹爹,娘親告訴我,這玉石,是定坤石,裡頭有父神設置的奧妙,可以扭轉乾坤。我作為娘親的女兒,理應愛惜父神所造的凡人百姓……今日我卻讓他們無辜死傷,我是當真該死的。」我繼續道,「我闖過的禍事,我自然會擔著,沒闖過的,也自然不會承認。」
我望著爹爹,望著清胥師父,望著莫言,心裡想著娘親,想著宵煉,忽然覺得再無什麼舍不下的遺憾了。
我運出內元,光澤顯耀。我盯著它看了一會兒,我聽說神女的內元有肉白骨醫死人的果效,今日我便借著定坤石試一試。娘親曾說,一旦啟開定坤石,那便是以死換生的。
大不了,用我的命抵上那些百姓的命,也是值得了。
內元漸漸破裂,千丈芒光頃刻乍泄。我被攏在刺眼的大光里,我出不去,他們進不來。依稀間看著那些愛我的人想要攔住我,彷彿還看見炎華一臉驚恐的朝我奔來,炎華,我的大師兄,是我少年時候懵懂初開的印記,如今想來真是恍然如夢。
而我的七師兄莫言,那個素扇輕搖鳳眼桃花的七師兄,我喚了多年的七哥,他隔著芒光罩子淚落在眼角,我上一次見到他這般無助的模樣,還是在我們淸胥山的弟子同被關在邪靈罩子的那一次,我為了救清胥師父,冒著邪靈逆襲的險要闖出罩子,莫言他百般攔我,眼神也是這般無助又絕望。我的七哥,我最親愛的同門,最親愛的兄長,最親愛的知己!
還有我的清胥師父,他哀傷又絕望的看著我,臉色慘白!師父,我記得你對我一切的好,只求你也能記得我的好,我曾經那些對你來說越矩的情感,我已經都能分辨的清了,我放手了,也請你都忘了吧!
還有青山,從小陪我一起長大的青山。幸好!幸好你不在這裡,否則你該會多麼傷心!
還有元兒,我的姐妹,我們度過那麼多的好時光,你沒有來,也很好,你只要記住那些好時光就好,那些不好的,就不要記住它。
還有我在淸胥山的那些同門,古木檀香的廣殿外、小築里,那些一起修習一起推杯換盞的時光,那些一起舔劍並肩作戰的時光……爭鬧過,笑談過,多年的情誼,我是那麼珍惜,原指望著一生一世待在淸胥山,和你們做一輩子的同門,原以為是最簡單的事,現下想來,竟也是奢望了。
宵煉,宵煉……你的元神方才來過我這裡,我曉得。你驅除我內心的戾氣,叫那些戾氣不能左右我的心,我曉得。我還曉得你可能真的像他們說的那般……仙逝了……
……我原初其實不大相信……你是多麼厲害的一個人,怎麼可能就這麼……可是現在仔細想想,你今日沒能親自過來,不管我願不願意相信,這都是實證了。方才你元神與我待在一處,我很歡喜。現在我將自個兒的內元散盡救回那些無辜的性命,我大概也不一定能活。說我不怕死那自然是假的,只是我曉得一個道理,那就是我做錯的事,自然就要去擔著。
宵煉……宵煉……
我從沒想過我自己會在最後的時刻,滿腦子裡想到的都是你,我也只願想著你!我竟不曉得我原來那麼在意你,最後的時候只想好好用心記住你。
我忽然想到我的娘親,她在最後的時光才曉得自己原本早愛上了爹爹……現下我居然也是這樣。
心頭一陣滿足,一陣疼痛,生出一股令人窒息和無力的宿命感。
我隔著元神罩子對莫言說道,「七哥,把我的身體和宵煉埋在一處,求你。」
內元漸漸散開,我的意識漸漸模糊,模糊中,爹爹似乎進了我的元神罩,接下來的事,我都不知道,也沒法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