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阿——」蕭澤既驚且喜,但考慮到此刻當著文武重臣之面,絕非敘舊的好時機,遂強壓下欣喜。
容妍的目的就是讓蕭澤親眼見到她,如今目的已經達成,她也算不虛此行。
傍晚時分,蕭澤在宮中設宴招待北狄使臣,宴飲至一半,有小宦官過來悄悄請了容妍出殿,引她到偏殿去。
有眼尖的大臣見了,只當新帝對這位北狄小姑娘起意,也不當一回事,繼續吃喝看歌舞。
相比正殿的歌舞喧譁,偏殿里靜悄悄不聞人聲,引容妍前來的小宦官到了殿門前便示意她自己進去,自己則站在門前,等得容妍進去他便在外面將殿門關了起來。
偏殿內燭光不及正殿明亮,帶著幾分幽暗,容妍往殿內走了幾步才瞧見蕭澤背身而立,目光盯著支棱起來的窗戶,也不知是在瞧窗外花圃里盛開的鮮花還是想著心事,聽到腳步聲,他方轉過身來。
「阿妍——」
容妍緊走幾步上前,下跪行禮,「容妍參見今上,今上萬安。」
蕭澤走過來親自扶她起來,「阿妹何須如此,早說了你該稱喚我阿兄的。」
容妍一笑,「那都是過去阿妍不懂事。」
蕭澤似乎有幾分心事重重,彷佛初見之時那驚喜的神色乃是假的一般。容妍暗中揣度,難道他想問先太子妃的事情?
當年他離開四合極為匆忙,先太子妃又病入膏肓,此後母子天各一方,生死茫茫,是該問一問了。
容妍估量得不錯,果然蕭澤張口便問——
「阿妍,當年我離開之時,我母妃……她……」這話問到一半,連他自己都不敢問下去了。
先太子妃的身子他比誰都清楚,後來聽說當夜四合村人便連夜離開,先太子妃則是在半道上去了的,而且還是在流亡北狄的路上去的,他至今不敢開口問,彷佛這樣就還能抱持著渺茫的希望,盼著先太子妃還在人世。
容妍聽得他問這話,心中只覺悲愴,從座中起身又跪了下去,「今上,當年你離開之後沒過半日,太子妃娘娘就薨了,第二日黎明前即下葬……」讓她坐著輕輕巧巧的將此事告訴蕭澤,還不如她垂首下跪,最好是不要瞧見蕭澤的臉色。
並非是對蕭澤有多大的懼意,只是……連她心中也覺傷感,遑論蕭澤。
她怕瞧見他悲傷的臉。
果然,她跪下才須臾便聽得蕭澤呼吸漸粗,似低低的喘息,也不知是他哭了還是在努力壓抑自己的哭泣,她不想看甚至也不想聽,只默默垂首跪著。
比起驚天動地的嚎哭,這樣壓抑到極致的低低喘息聲更讓人心生悲涼。
良久,蕭澤的呼吸聲才又恢復了正常。
他似乎這時候才注意到容妍一直跪著,遂起身將她扶了起來,苦笑道:「阿妍這是與朕生分了,當初你都叫我阿兄的,此後無人之時還是叫我阿兄吧。」
這時候,讓她再違拗蕭澤的意願,容妍於心不忍。
哪怕面前的年輕男子如今坐擁天下,可是從他提起稱呼一事,也可猜到他大約只是想挽留些逝去的舊時光——那時候,先太子妃還活著,而他只是個整日為家中重病的母親煩惱的尋常少年。
容妍點點頭,依順的喊了聲,「阿兄。」
蕭澤笑了笑,停得一刻,他才又問起離開四合之後這些年的經歷。
時間過去太久,好些事情容妍幾乎都覺得她要忘記了,比如逃亡路上饑寒交加,一起同行的裘老爺子最終生病又無良醫良藥,耽擱許久終於過世。
他們走得太匆忙,甚至連具棺木都不能為裘老爺子準備,最後只好用一床被單裹了,將他葬在了北狄草原上。
那些點點滴滴的諸般辛苦,哪裡是能夠一一盡述的。
不過等他們生活好起來之後,裘家子孫曾經帶人去尋找老爺子下葬的地方,只是草原上沒有一個標的物,附近無山無水,只有一望無垠的草原,當年的墳塚青草綠了又黃,又遭路過的牛羊馬匹踐踏,老爺子到底葬在哪裡,最終仍沒有找到。
這番敘舊下來,殿內明燭漸漸暗了下去,容妍起身去尋了一旁的金剪子剪去燭花,燈光倏地一下又亮了起來,燈光照耀在蕭澤臉上,分開四年,他身上的氣質發生了很大的改變,再不是當年四合那個笑容滿面的少年。
他嘴角留下了威嚴的痕迹,面上總是沉思,連五官也深刻了許多。
當夜,蕭澤將容妍留在了宮內,他說還有許多事想要問一問她。
她想了想,點頭應了。
阿木爾與穆通一行人離開大周皇宮的時候,他還不斷朝後望,又問送行的小宦官,「方才被你們喚走的小姑娘呢?她怎麽還不出來?」
送行的小宦官陪著笑引他們在宮道上行走,「容家小姑娘讓我捎話,她明日便回使館。」說完又在心中嘀咕:自今上即位之後,還沒有對哪位小姑娘表現出這麽鄭重的態度呢,容家小姑娘說不得會有大造化,還回使館做什麽呀?
「有勞公公了。」穆通道,上了馬車便在阿木爾腦門上狠敲了一記,「不長腦子!大周皇帝這是瞧上阿妍了,你沒瞧出來?他瞧著阿妍的眼神兒都不對了!」
阿木爾摸著額頭喃喃道:「那……楚家三郎怎麽辦?」
穆通哭笑不得的看著他,「你這是操哪門子心啊,不過就是一起喝了酒,就有這麽大閑心替旁人操心終身大事?」
阿木爾非常不服氣,他很想反駁穆通,不過在事實面前只有閉嘴的分。
穆通說的是對的,這份閑心遠輪不到他來操心,可是與容妍相處這幾年,他確信她遠非能困在一隅的女子,若真是被大周皇帝困在宮裡,她的一生還有什麽樂趣可言?
阿木爾深深替她惋惜。
等到第二日,楚君鉞跑到使館報到要見一見他家媳婦兒,卻被阿木爾告知自己相中的小姑娘被皇帝截糊了!
瞧著楚君鉞臉色一凝,阿木爾很想幸災樂禍,不過想到幸災樂禍的對象還包括容妍便又放棄了。
又過了兩日,宮中皇后以及幾位美人都知道皇帝留下了一名北狄女子,且這兩日下朝後便與她形影不離,這下連皇后都想見一見這位北狄女子了。
只可惜沒有今上傳召,她也不能闖到那北狄女子所住的玉鳳閣,那樣實在有損皇室體面和她的尊嚴。按道理,後宮進了新人都應該去中宮磕頭問安,如今新人沒去問安,她貿貿然闖去見新人,說出去那真是笑話一樁。
而被皇后以及諸位妃嬪們近幾日虎視眈眈的玉鳳閣里,容妍正與蕭澤對弈,又一次輸了,她伸出雙臂護住棋盤,攔著蕭澤不讓他收棋子,神情十分沮喪。
「阿兄,你怎麽就不讓著我一點,就我這手臭棋,老輸老輸的,還有什麽好玩的」
蕭澤笑意盈盈地看著她耍賴,前兩日面上的陰霾淡了不少,「你這般無賴,這幾年有沒有帶壞阿謙啊?」
容妍一臉被說中事實的震驚不已,「你你……你怎麽知道?」
蕭澤頓時大笑了起來,「他那麽怪,自你回到四合後都被你整日帶著不著家的淘氣,你真不知道你阿娘有多犯愁?姑母那時候生怕你嫁不出去,如今瞧來她的擔憂果真沒錯。」
容妍這幾日被蕭澤留在宮中,聽他說沒幾句話必提到四合舊事,容妍心想他喪母之痛雖遲了四年,如今必也是剜心刻骨之痛,因此也儘可能的陪著他說話。後宮那些美人們沒辦法想像四合是個怎樣荒涼的地方,到底都是官宦之家長大的姑娘們,蕭澤無法和她們聊起這些事甚至是產生共鳴,也屬正常。
見他竟然拿她的婚事打趣她,容妍也不示弱,「阿兄豈不知,哪怕紅顏無數,知心人一個難求。男人都是三妻四妾,我又不能多嫁幾個,當然要細細挑、慢慢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