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情愫 (六)
「有完沒完!有完沒完!一個大男人比女人還啰嗦,你是不是人啊!一天到晚不佔我便宜會死嗎?還做飯給你吃,娘子相公的遊戲那是腦殘的三歲孩子才會玩的智障遊戲!你怎麼不說以後生孩子都是你生啊!省得我生的你挑三揀四的不滿意。你就是存心要氣死我,故意折騰我。」
大小姐的語速迅速而流利,大發脾氣后,心裡的氣消了不少。果然,容忍什麼的不是她的風格,潑婦罵街比較適合對付無恥之徒。
「你給我聽好了。」韓文乘勢而上,盛氣凌人的指著他,「給臉不要臉,休怪我打臉。你再敢胡說八道,我就在你的返利加點毒,毒死你算了!」
蘇青眨眨眼,一臉的天真無邪。
韓文見不得任何人裝模作樣,無比反感還覺得噁心,更不給他好臉色看了。「記住了,我不是你娘子,你也不是我相公,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以前的種種就當作萍水相逢,等離開這裡,你還是星月家的人,我還當我的大小姐,咱們互不犯過,永無交集。」
這話說的堅決,一字一句撇清兩人的關係。
韓文不在意他有沒有聽進去,自顧自地說完就甩手走人,壓根忘了這次找他是為了認輸致歉,結果是不歡而散。
蘇青是個神秘古怪的男人,常常與人反著來,只這一次,他老實地聽從韓文的話,沒有無故惹她厭煩,白日里做好三餐,夜裡關門休息,安分守己的令韓文多看他兩眼,起疑他是不是換了個人?不然怎麼變化這麼大。
韓文從來討厭的是麻煩,想了想覺得這樣很好,他發生的變化再多也與自己無關,至少她樂得清靜,吃好了也睡好了。
不過沒人和她說話,最後一個月過得漫長且枯燥,她閑來無事就去山頂的桃樹下望月,要不然就去地下洞里對著刻滿古文的石壁發獃。
「妳說,這滿牆的古文到底是誰刻的,為什麼刻呢?」她摸著古老的石字,似是以此尋問遙遠的過去,又似自言自語。
但只有胭脂知道,她在問自己。
此地並無第三人,胭脂出來化出人形。
「那麼久遠的事情,誰還記得啊。」胭脂答。
韓文聽到這個答案,沒有吃驚,反正每次問都是這樣的答案。
「上面寫著什麼?妳總該知道吧?」韓文又問。
胭脂一陣沉默,就在韓文以為她不會說時,意料之外的聽到回應。
她說:「神話傳說並非子虛烏有,很多東西其實都是存在的,不過,那也是曾經......狐仙在萬物中是唯一接近神族的妖族,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很久以前,第一個成神的妖是一隻狐狸。小文妳知道嗎?三界的存在是真的,人間在三界里真的很小,而王明明狐仙同其他妖族一樣,與人類擠在狹小的人間苟活。當初,誰都想離開這裡,升仙列入仙班,狐仙更是迫不及待。可惜了,一場大戰,將三界毀的差不多都沒了,那時我們妖族才知道,原來世上還有神仙做不到的事情......自救,神仙救不了自己。」
說到這裡,她摸了塊石字,略帶嘲諷的繼續說:「人間有句話說的不錯,大難臨頭各自飛。妖族自古被冠上妖邪之名,天地浩劫,沒人肯救我們,只有主人.......只有她願意救我們。這裡是她教我們學習人間生活的地方,說來奇怪,她位列仙班,卻通曉狐族文字,這裡的每個字,都是她與我們一起刻下的。千年過去,只剩下我了,她也走了。」
胭脂睹物思人,周身氣息低沉失落,不用看就能感受到,此刻的她很憂傷。
韓文不想看到這樣的胭脂,一點神采飛揚的樣子都沒有,遂轉移話題地說:「狐族的文字滿奇特的,能不能教教我認識?」
她有些驚訝的看韓文,然後眼尾嘴角揚了一個小小的弧度,笑了:「好啊。」
「先說好,我很好學的,不徹底弄懂你們的文字決不罷休。」韓大小姐是求學上進的楷模。
胭脂不含糊,真的扮起學堂里嚴肅刻板的師傅,拿著青竹做的的戒尺對著石壁一行一列的教學。韓文在古文的造詣上有些天分,學的很快,半月左右,基本上能對照石壁像師傅一樣一眼一板地念出一篇文章來。
不過勤學苦讀的後果是她生病了,累病的。
病來如山倒,她這一病就是在船上躺了十天。胭脂是妖,不能用妖族的醫術治病,好在蘇青懂些醫理,親自照顧她。這十日的細心照顧,韓文的病漸漸好轉,二人之間的隔閡也撥雲見日,重修於好。
蘇青覺得她卧床太久,挑了個好天氣帶她出去透透氣,美其名曰活動筋骨強身健體。韓文也不想悶在屋裡悶的發霉,乖巧地任由他背著自己去爬山。
因為是傍晚,到了山頂,正好看了場晚霞。
紅的醉人的天際,就像曇花開到極點,在最美的時刻萎謝,唯美裡帶點一點淡淡的憂傷。此時此景,韓文喟嘆:「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一旁的蘇青意外地看過來,「好詩,說的真不錯。」
「可惜不是我寫的。」韓文心中感慨良多。無論何時,詩情畫意的美景,總會勾人心弦。
蘇青側目瞥向桃樹,建議道:「不如我們在上面,看到的應當別有一番風趣。」
韓文想了想:「也好,不過你要保證我的安全,我有點恐高。」
「放心,有我。」蘇青說完,彎腰張手,穩當地抱起她,動作嫻熟老練,果然抱多了都抱習慣了。他飛起落下,輕飄飄地站到最高的樹枝。
韓文由他扶著,小心地坐下;掀起眼帘,這片天與地盡收眼底,如夢似幻的彩霞迷離人心,一時間,很多東西湧出來,堵得胸口酸酸漲漲。她鼻頭酸的難受,眼一眨,兩滴淚映著霞光毫無預兆地滴到膝蓋的手背上。她微愣......怎麼哭了?
「妳想到了什麼傷心的事?」
耳邊是蘇青溫和如水的聲音。
「我感到了悲傷,夕陽什麼的真是討厭。」韓文想起了很多,全都是過去和家人在一起的畫面。那個時候,她還和他們在真正的家裡打打鬧鬧,如今,遙遠陌生的時空,迷了路,失了家,在這裡,他們努力的活下去,相互扶持,相互溫暖。可是經歷的太多,很多東西都慢慢的變了,唯有一顆心,始終想著回家的路。
這個世界太殘酷,時局動蕩,人心叵測,在韓文的心裡,有個心愿——願人生如朝露,生機與希望同在。可到了夕陽西下,才知,原來人生最深處的顏色是霞光消失,暗色降臨的孤單。
一個人,是很難活下去的。
不可否認,她觸景生情,想家了,更想他們。
兩滴淚被擦去,扭過頭,她深深地望向後邊——五色光芒里,有四個年輕男女結伴而來,輕笑的面孔熟悉溫暖,呼喚的聲音喊著她的名字。她看到最想要的一幕,家人陪伴,歡聲笑語,這漫長的人生,想要的不過是那幾個人的生死不離。
曾幾何時,她變得多愁善感,離了他們,她就品嘗到孤單的滋味。
「我果然是個最普通的女人。」
她收回目光,幻想的人影結束,這片天地,又是她與蘇青的二人的世界。
「為什麼這麼說?我倒是覺得妳一直是不平凡的人物。」蘇青真誠的說,「至少,是我見過的人中,最特別的。」
韓文垂眼凝視手心的紋路,惋嘆:「剛來這裡,我以為憑藉幾千年的知識,能立足不敗之地。畢竟在我眼裡,你們不過是恪守古禮頑固不化的古代人,沒什麼好怕的。現在來看,我才是無知的那個,什麼時代落後,你們的世界容不得異類,不巧,我和妹妹他們都是異類。在這裡,學不會你們的生存方式,是活不長的......很憋屈,太多事情困在眼前,逃也逃不開,連他們都弄丟了,我沒你們想的那麼聰明,因為,沒有大家,我一無是處。」
坦誠相待,話語真心。
韓文放下心防,坦坦蕩蕩的訴說內心裡那個懦弱又無能的自己。
蘇青默默的聽著,良久,側過頭,半張臉渡了層餘暉的金光,「妳見過自己的死亡嗎?」突然冒出奇怪的一問。
「什麼?」韓文一頭霧水。
「我的師父,星皇太陰,一直相信陰陽之術能逆天改命。可他怕失敗,懼怕死亡,擔不起逆天的後果。自我懂事以來,二十年的日日夜夜,一直都在他的指導下修習陰陽之術,每升一個境地,就走過一次生死之劫。妳可知,我有如今的修為,走了多少次死亡?」
夕陽只落一半,另一半仍在散發火熱的溫度,但韓文卻渾身冷顫,寒意絲絲縷縷地蔓延到四肢。她感到冰山般的寒冷。
蘇青自顧自地說著,周圍的景與人伴隨他的話語迎接那即將到來的黑夜。「我無數次從死亡中新生,又一次次在黑暗裡等待死亡。星月家的每個人,斗場參與了師父制定的『遊戲』,想活著,必須贏所有人,敗者,是沒有支配活著的權利......烏月是他最信任的下屬,在他身邊時,他提防我,離開星月家了,他讓烏月時刻監視。這一世,他誓要我囚於他的掌心下,永遠逃不掉。可惜了......」
「可惜了什麼?」韓恩想要知道後面的故事。
「可惜他失算了。」蘇青這時的笑了,眼睛里有昏暗不明的意味。「他小瞧了我,高估了自己。一個人,一旦有了弱點,便會落入危險。剛好,我知道他最大的弱點,也是唯一的弱點。妳想知道他的弱點嗎?」他微微伸出頭,整張臉正對韓文。
「我不想知道,沒興趣。」韓文想都沒想,脫口而出。
秘密藏在黑暗下,見了光就不好玩了。
韓文懂得適可而止,這世上有些人的秘密還是不碰為好,她可不想引火上身。
蘇青笑的更歡,贊道:「文兒果然是聰明人,那妳知道,我為何與妳說這些?」
「不想知道。」
「因為妳也有弱點。」蘇青墨眸鎖住韓文,口吻卻輕飄飄,「家人是妳最大的弱點,毫無戒心的暴露出來,讓敵人知道妳有多在意家人,妳的危險就有多大。文兒啊,妳學不會藏心,永遠是鷹眼中的獵物。」
「謝謝指點,我會注意的,可明爭暗鬥的事情,我不屑。」
「希望妳永遠如此。」
「我會的。」韓文堅定的說。
這一場談話於夕陽落下最後一縷金光而終結,接躇而來的滿天星野,皎皎月光。
夜風拂面,兩人像並肩的雕塑。
許多年後,不,當瀕臨死亡時,往事回首,韓文才知曉這場談話竟意有所指,只是可惜,此時的她尚未察覺真正的危險已在腳下。
蘇青難得的一次推心置腹,換來大小姐一分誠心的信任。
人和人的關係真是奇特,可愛可恨,可憎可歡,水與火不容兼得,卻能互相轉換。
他還是那個夜裡需要安撫方入眠的小十,她不曾改變關懷親切之人的本心。
時間從指間滑過,夏天的最後一天到來時,胭脂傷勢痊癒,狐仙島的結界破了一個口子。
蘇青沒問韓文如何破的結界,離開狐仙島后,他主動告別,沒留下惜惜相別的話,連娘子都省了,只有一句「再見」就替三個月的相處畫上句點。
韓文的心情說不難過便是自欺欺人,好不容易兩個人靠的近了,關係緩和如初,突然的分別一下子讓她原本因為出來的喜悅下落到低落,她一點都不高興。
胭脂說她矯情,她不否認。感情嘛,本來就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尤其是她對小十的那份感情現在雖是淡了點,卻是微妙又複雜的心意,她自己都迷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