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九章 蒼茫
徐子先站立在海島邊緣,已經是暮色黃昏,江口處不停的有清碧的江水流入渾黃淺藍的海水之中,這是一副奇景,大片的綠色和渾濁色形成了明顯的不同的水域,頭頂處有大片的海鳥盤旋鳴叫,腳下則是成片的魚群游弋經過,偶爾還會有海豚等大型海魚發出鳴叫,在他的腳底下游過。
從江水溯流而上,漸漸就看不到江面了,兩岸俱是密林,不僅看不到江景,也見不到人跡,這裡是完全沒有開發之處,據王直等人所言,在對岸偶爾有人蹤出沒也是渤海國的人,多半是進入深山狩獵的獵戶。
東胡人的活動蹤跡根本不到海邊,只有在遼南的幾處地方設立了軍堡,用輕騎拉開防線,防止被魏軍從海上過來突襲。
遼南到渤海國的地界,只要守住幾個重要的關卡,東胡人根本無懼。
最要緊的就是其野戰無敵,根本無懼突襲。
若大魏在對岸,怕是海邊早就建起了密密麻麻的軍堡營寨了。兩個不同的文明,兩種不同的戰爭形式,文明對野蠻,誰更高效,誰更有威力?
到目前為止,徐子先感覺還未有答案。
若將來幕府府軍能在海上和陸上,雙方面都戰勝東胡,這才稱的上是文明的勝利,是不是一定能得到最好的結果,徐子先在此前並沒有太多自信,到了此時此刻,反而油然而生一些感覺出來。
眼前的大地,蒼茫無限,一眼看不到頭,這樣的土地和自然資源,對面的東胡人利用的相當有限,空蕩蕩的海岸線,其不僅未對土地和自然資源進行開發,甚至也完全沒有到海上貿易和拓展商業的打算。
這樣的野蠻部落,能得逞於一時,但絕不會長期的強盛。
大魏之敗其實還是源自於自身,沒有理順中樞和地方的關係,沒有更進一步的開拓,北方的強敵耗盡了大魏君臣的進取心,在時代的變遷真正來臨之時,大魏沒有抓住機會,並且在學說上沒有更進一步的突破。
殖民,興產,獲得海外財富,各種手段能夠解決內部矛盾,舒緩財賦不足帶來的各種弊病,魏軍並不弱,從裝備到訓練和實戰俱是如此,若朝廷此次能多出一億貫錢,一千萬石糧草和相應物資,動員足夠多的水師從海上多處補給,不需要多動員禁軍,以眼下的兵力,足夠將東胡人按在渝水一側,完美的達到戰略目標了。
可惜毀於一旦。
徐子先並沒有太多痛心的感覺,大魏之敗,並非敗在戰場上,結局也是早就註定了的。
他現在所做的一切,就是要避免眼前的一切。隨著幕府的越發壯大,他的信心也越來越強烈。
最不濟的結局,也是南洋水師艦隊封鎖長江,北方交給東胡,南方和南洋諸國,還是會為大魏所有。
幾十年後,越來越富強的大魏重新北上,擊跨殘敗混亂的東胡,完全收復北方,平推入遼東,草原,西域,恢復大唐極盛時的疆域,應當不在話下。
徐子先沒有佔據更多領土的打算,就算南洋各國,也不會直接殖民,用文化,教育,經濟控制,這樣的辦法更靈活巧妙,不會被仇恨和反彈,遼東和外東北地方有大片的平原,是最佳的黑土,更有石油資源和森林礦產,絕不放棄。
草原之地控制了,華夏文明才能解決掉北方的威脅,不復有游騎叩關之憂。
西域舊地,控制之後才能杜絕外來的威脅,從此華夏復為一體。
至於更遠之處,力不能及,通信往來都要數月,人員物資調配極為不易,就算是富強的帝國,在真正工業化之前也很難負擔,只有工業化之後,才能負擔的起全球殖民,但就算大英帝國,真正全球殖民的時間也很短,太耗國力,隨著文明程度的提高,掠奪會越來越難,維持的費用越來越高,真正的得不償失。
徐子先感覺,若自己經略得法,這些事情在未來幾十年都應該能做到,並且會做的很好。
太祖皇帝的未償之志,理所應當的由他來完成。
暮色之中,再也看不到什麼,大陸成了黑暗中的剪影,徐子先此時才轉回頭來,對王直等人道:「時間差不多了,我有預感,一兩天內,我們在沿岸的船隻就能看到敗逃的大軍將士。」
王直會意道:「除了殿下帶來的船隻,我們所有的船隻,人員,也都到海邊去,不可令一個北伐將士,廝殺到海邊之時,卻擠不上船,為敵所殺,或是淹斃在海水之中。」
王直所部和徐子先帶來的人,大小船隻,如果連小漁船也算上的話也有過千艘船了,王直還會用節度使的身份令津海和登州一帶的海船漁船到海邊救援,以木製帆船和目視搜救的條件,只能是動員的人越多越好,船越多越好。
「如此甚好。」徐子先站了很久,神色反而變得從容許多,他轉頭對王直等人道:「我們盡人事,聽天命。此事過後,我當回東藩主持征倭事,呂宋,倭國,陸續平定,接下來與蘭芳諸國協力,壯大水師,再下來,便是明年與蒲行風會戰,一戰定南洋大局。若勝之,則從此海面無憂,大魏南方無憂,我當專註養馬,練騎兵,充足步兵,足餉足械,靜待與東胡人會戰的那一天。今日之恥,來日當百倍回報!」
「我願追隨殿下馬後。」鄧文俊和盧四海等人抱拳道:「剿滅蒲行風,也是我等的夙願!」
……
徐子威是在葫蘆島一帶被人發覺,他沒有敢直接進寧遠,倒不是怕李健或李恩茂兩人會對他如何,這兩人彼此制衡,都不會對他直接下手。徐子威擔心的是跟著一起進寧遠的敗兵,很多敗逃的禁軍將士都多次圍過來,眼神若能殺人,徐子威早就是千瘡百孔被割成一團團的爛肉了。
就算眼神不能殺人,長矟和橫刀卻是可以,一路行來,多次有亂兵聚集在徐子威身前,眾多將士神色悲憤,按刀圍攏過來,徐子威身邊的郎衛武官和部屬也越來越少……原本各人指望跟隨這人回京師脫罪,後來感覺此人激起公憤,最好的下場也是要被免去官職,關押多年,跟著這人,就象是溺水時撈著一根稻草,毫無益處,所以很多郎衛都各自散去了。
徐子威無馭下之道,不管是恩威兩道都不擅長,幾天下來就成了光桿逃將,到了寧遠,不管是陳常得還是李健,李恩茂都對他沒有好臉色,在三人商量是直接將其用囚車送入京師,或是先在寧遠關押時,徐子威見機不妙,趕緊跑了。
送到京師他不怕,若是被關押在寧遠,那就大事不妙。
城中的幾萬兵馬,怕是人人恨不得將徐子威給撕碎了生吃了,留下來的風險太大,徐子威對保命還是頗有幾分心得,比如當初在建州時,戰局剛有變化他就跟著父王跑了,一點猶豫都沒有,他們父子剛逃整個戰場就崩了,公平的說,以他父子的能力,就算當初留在戰場上意義也不是太大,敗局已定了。
徐子威身邊只余兩個心腹近衛,從江陵帶過來的王府牙將,不跟著徐子威走留在寧遠,怕是也沒有好下場。
三人逃出寧遠,距榆關只二百餘里,卻又不敢走主路官道,只能由從林,荒野,灌木從中往海邊走,最終被王直部發覺,開始時三人還想隱瞞身份,但在諸多敗兵的指認之下,身份也是很快暴露了。
到王直手中,徐子威倒不是太慌,這個海盜王者行事頗有章法規矩,雙方也不牽扯太多恩怨,於是便是在島上安心住了下來。
到徐子先上島之時,徐子威幾乎魂飛魄散,他沒有想到,自己的這個堂弟和王直,居然合作關係深到這種地步,可以輕易踏足對方老巢了。
徐子先一來,徐子威便感覺大事不妙了,這時他才回想起在江邊時與徐子文的談話,當時徐子文勸他用心悔過,拿出實際動作彌補前罪,這樣才能在那個執掌大權的堂弟手中乞活,能留住性命……至於父王,礙於身份,臉面和家族過往,已經不可能做那樣的事,何況趙王也老邁了,這一兩年的事對現任的趙國公身體打擊很大,趙王的身體是肉眼可見的在急劇衰老,是不是認罪求活,已經不太要緊了。
當時的徐子威對徐子文的論斷不屑一顧,認為徐子文是被嚇破了膽,大事猶有可為……到如今這種時候,徐子威才知道自己有多愚蠢,自大,驕狂,又多麼的自尋死路。
「完了……」徐子威涕淚交加,對兩個心腹道:「這一下想回江陵,牽獵狗去山上打獵追兔子也不可能了,回想起來,還真是後悔啊。」
待林紹宗推門進來之後,這個福建漢子先不出聲,只用冷峻的眼光看著徐子威,待對方面色慘白,手足無措之時,林紹宗才將手一揮,令人把酒席端進來。
川流不息的僕役將酒菜端入,林紹宗才用福州話道:「秦王殿下不欲見期門左令了,今晚酒宴一桌致意,明天派船,由本將親自押送,將期門左令送到津海,同為近支宗室,秦王殿下是要保住宗室臉面,還請期門左令珍重,不要生事,丟臉的是整個宗室,特別是文宗一脈。」
徐子威身體都幾乎要被汗濕透了,他下意識坐下來吃菜飲酒,半天過後才醒過神來,表面上沉默無語,內心卻長長鬆了口氣,看來徐子文對徐子先的評價還是有些偏頗,秦王照樣要講親情和臉面,並非是一根筋的莽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