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十五章 吳相請說
?飛雪連天,整片天空都是灰濛濛的。
李泓之壽宴當日,亦是如此。
下午的時候,各地受到邀請的官員都進了京,被安排在各處驛站,驛站滿員了就暫住在京城各處空置的宅子里。
壽宴安排在晚上。
聽顧黎說,鄭太史的腿是被他自己用棍子打斷的,到了晚上壽宴的時候,會專門有人將他抬來。
雲生聽了直想笑。
網都已經準備好了,撒下去了,哪裡會容得他逃?
索性,入夜的時候,雪停了,雲生從來沒有在宮中參加過這麼大的宴會,她和章九晟不是真正的內侍,故而常玉安排在他倆手上的任務並不多,只是端著水果盤子站在李泓之身後側,看著其他的宮女和內侍來來往往,忙忙碌碌。
心臟在噗通噗通狂跳著,天這麼冷,可雲生的手掌心裡還在一層一層地往外冒汗,她時不時搓搓手掌,亦或偷偷在衣服上蹭蹭乾淨再收回來。
章九晟用餘光瞥著雲生,見她緊張得幾乎冒汗,小心翼翼偏過一點腦袋,輕聲喊道:「雲生,你怎麼啦?」
雲生也跟著微微偏頭,壓低了聲音說道:「我緊張。」
李泓之夾在兩人中間,也將頭稍稍往後傾了一點,說道:「不用緊張,今天晚上你們只管看戲即可。」
聽李泓之這麼說,雲生和章九晟對視了一眼,便又安安靜靜地繼續在他身後站著。
宴席還沒開始,那些官員們一個一個陸陸續續往裡走,由每個宮人引路,安排到各自的座位上,而這個時候的李泓之並沒有出現在宴席上,沒有出現的人也包括被軟禁在鳳來宮中的那位。
李泓之坐在不遠處的帘子後面,章九晟和雲生就站在他身後。
幾人的神色都不約而同的凝重起來,那些官員,或大或小,或近或遠,或熟悉或陌生,在這件事情上,全都脫不了關係。
章九晟抽空偷看了一眼雲生,發現她的眼神正開始慢慢變得堅定。
他放下心來。
雲生到底不只是雲生。
她還是相府的大小姐。
手中的水果盆陡然間變得千斤重,抬起的腳也變得行走艱難,可李泓之已經掀起帘子出去了,他和雲生作為李泓之的內侍,必須緊隨其後。
李泓之是壽宴的主角,再加上是個風評不太好的皇帝,辦個壽宴,將全國各地大大小小的官員召集回京,看起來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妥。
但有心人,比如說斷了一條腿的鄭太史,看上去就不太好。
不知是疼的,還是被迫入宮心情不好,總之,鄭太史的臉色青一塊白一塊,從進來開始,一直沒見他展顏笑過,手邊的酒倒是喝了一杯又一杯,還沒什麼人跟他敬酒的時候,他就已經一個人喝了不少酒了。
李泓之一雙銳利的眼睛在人群中一遍一遍地掃過去,兩份名錄都在他手上,就這幾天,他幾乎將兩份名錄中的所有人和名字都對上了,現如今一個一個看過去,倒是還沒有遺漏的,聽話的都來了,不聽話的也來了。
吳直敦也來了,他來得很早,一早就坐在安排好的位置上,就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的那個位置,太后沒有來,他坐立不安,但看著人群之中與他對視的宮人之後,他又冷靜下來。
一切都準備好了,不怕這個無實權的小皇帝。
他深呼吸一口氣,手中美酒一飲而盡。
很快就要開宴了,李泓之在位置上坐定,偶爾向雲生討要一顆葡萄,借著湊近的機會說兩句話,章九晟在一旁看著直罵狗皇帝心懷不軌。
宮人們忙忙碌碌著,將飯菜端上桌案。
美酒添了一壺又一壺,歌舞上了一隊又一隊,禮物跟著一件又一件地送上來,寒暄也是漸漸從熱絡到冷清,每個人心中都有著自己的心思,李泓之一直保持著淺淺的笑意,他也看起來似乎沒打算說些什麼。
倒是下面的有些人,坐不住了。
「聖上,今日是聖上的生辰,微臣在此祝聖上洪福齊天,萬歲萬萬歲。」鄭太史說罷,一杯酒即可下了肚。
他還要說些什麼,卻被李泓之打斷了。
「聽說愛卿的腿傷了,如今覺得如何了?」李泓之手邊的酒一動未動,笑眯眯地望著鄭太史,看得鄭太史心驚膽戰。
「臣……臣的腿已經好多了。」鄭太史被看得心裡發毛,只得將心裡真實的想法壓了下去,他忐忑不安地看了一眼吳直敦,卻見吳直敦並不看他。
自從聽說顧黎回京之後,兩個人幾乎沒有任何交流,就算是吳直敦的計劃,鄭太史也絲毫不知。
他知道,他已經被吳直敦放棄了。
他得給自己謀一條出路。
顫抖著手,舉起面前的酒杯,鄭太史顫顫巍巍地飲下,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再多說一句話,好似這一場宴席已經跟他沒有任何關係一樣了。
過了許久,鄭太史忽然招手將身後的宮人招到近前,耳語了一番之後,那宮人便點點頭退了出去。
顧黎藏在暗處,見那宮人離開了這裡,便也一揮手,喊了一個兄弟過來。
李泓之朝後招了招手,常玉遞上了各個文武大臣送上來的賀禮名單,隨便點了一個名字:「劉光祖劉大人,可在?」
那個被叫到名字的劉大人驚慌失措地站起來,還差點撞翻桌案上的飯菜,慌慌張張地走到李泓之跟前的地上跪下,別人是不知道,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自己的手掌心裡全是冷汗,一片黏黏膩膩。
「微臣劉光祖,叩見聖上,聖上萬歲。」他顫顫巍巍地跪下。
「嗯。」李泓之看了一眼名單,笑眯眯地說道:「劉大人是江州織造?」
「是。」劉光祖全身幾乎顫抖著跪在地上,李泓之壓根沒叫他起來。
「江州織造一月的俸祿是多少?」
劉光祖一聽,幾乎整個人都要癱倒在地上。
坐在一旁的吳直敦早已手掌握拳,他心道:「開始了。」
「回……回聖上,是……」劉光祖額前的冷汗一大顆一大顆地順著臉頰滑落下來,他顫抖著聲音,卻怎麼也無法將那答案說出口。
劉光祖抬頭看了一眼吳直敦,卻見他根本不看他,心知這回是完了。
「一月八十兩,對嗎?」既然他不願意說,那麼李泓之就替他說了。
劉光祖擦了擦汗,連連點頭。
「你送上來的這尊騰雲玉仙子,晶瑩剔透,脂白細膩,觸手溫潤,上好的和田白玉,按照市價是多少來著?需要朕替你去問問嗎?」
劉光祖幾乎要哭出來,趴伏在地上,全身抖如篩糠,半個字也沒法從嘴巴里說出來。李泓之將手中的名單扔到劉光祖跟前,他甚至不敢抬頭多看一眼。
「你們其他人,也別覺著僥倖,這名單上面的賀禮,朕每一份都收了,每一份的價格是多少,朕心裡也清楚。你們這些年在位置上撈了多少錢,你們清楚,朕也清楚。這麼多年,朕裝聾作啞,原因是什麼,你們更應該比朕清楚。」
話音剛落,所有官員都從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來,跪倒在地。
李泓之伸出手指,敲了敲桌案,那麼多人的宴會,此時此刻,鴉雀無聲,他敲擊桌面的清脆聲音尤為響亮。
「朕自問,朕的父皇從未苛待過你們,你們可敢摸著良心說沒有結黨營私,沒有搜刮民脂,沒有背著他干盡傷天害理之事?!」李泓之深呼吸一口氣,緩緩站了起來,看著下面陽奉陰違的那群人,再看看跪在那裡卻面無懼色的吳直敦,心中忍不住發笑:「你們不懼朕,朕心裡清楚得很,可是朕若不是裝成那般模樣,今天這張龍椅還會是朕坐嗎?這江山,恐怕早就改了姓了!」
「微臣惶恐!」
「惶恐個屁!」李泓之大罵。
跟在他身後的雲生和章九晟瞪大了眼睛,沒想到看著溫和沒脾氣的李泓之居然會說粗口,還是當著滿朝文武的面。
吳直敦本來跪著,見李泓之發了怒,他竟悠悠地站了起來。
李泓之望著他,面露微笑:「吳相是有話要說?」
「微臣確是有話要對聖上說。」吳直敦也微微笑著,往前踏出了一步。
躲在遠處的顧黎,也慢慢舉起了自己手中的弓箭,瞄準了吳直敦。
「吳相請說。」李泓之抬手示意了一下,隨後便轉身往自己的座位上走去。
「聖上,自古以來,熙熙攘攘,皆為利來,皆為利往。臣以為,皇位、江山,也都該能者居之。」
章九晟微微蹙眉,這老東西也確實不要命,這種話也能說得出來,看樣子是有備而來,一會兒若是打起來,他得先護著雲生。
這般想著的時候,他便偷偷看了一眼雲生,卻發現雲生面色平靜,好似見怪不怪的樣子。只是她緊緊抓著水果盤的手指,泛著點點青白,讓章九晟知道她並非看上去那般冷靜。
她在努力剋制自己。
長孫一家,家破人亡,支離破碎,全都拜吳直敦所賜。
李泓之轉過身,似笑非笑地看著吳直敦,問道:「怎麼?吳相是以為,你能比朕更好地坐上這個位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