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回滬
沈一弓醒的時候,霍左不在身邊。他撐起身,拿過床頭櫃的襯衫披上,不經意就看見霍左放在那兒的打火機。發獃見,就見一隻手來把打火機拿走了。沈一弓順著那隻手仰頭看去,霍左穿著件寬鬆的深褐色毛衣,過大的領口一時間露出他結實的胸膛與鮮明的鎖骨。
沈一弓盯著他呆了一下,回過身後問道:「你好像很……在乎那個打火機。」
霍左低頭點了支煙。他把那隻留聲機搬到了房間里,聽見這話的時候他已經轉過身將一張唱片放上。一陣鋼琴伴著薩克斯樂音響起。
霍左靠站在桌邊輕晃著肩膀,手裡的香煙升起裊裊白煙。他在煙霧后朝沈一弓遞來一個眼神,向他伸出了手。
沈一弓當然沒有辦法拒絕這個。他聽不懂這些西洋音樂,霍左告訴他這就叫「Jazz」,美國人的。他引導者大男孩摟住他的腰,左右搖晃著身體。冬日暖陽從窗外透進來,砸在那些鋼琴音符上。
霍左把頭靠上沈一弓肩膀上回答他:「那隻打火機,是一個故人送給我的。」
「故人?」
「死了好多年了。」
「他對你來說一定很重要。」
「曾經?是吧。」霍左把大半體重靠在沈一弓的肩頭,他跟著小號聲輕哼起那支曲子。沈一弓雙手抱著他後背:「是師父喜歡的人嗎?」
「你好像忽然很在意。」
「我……」沈一弓那男孩特有的自尊心讓他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倒是身前的人開始輕笑,霍左說:「我比你多活十幾年,這十幾年的故事你若都一一計較,不知計較到猴年馬月。」
「所以那確實是師父喜歡的人送的?」
「是。」霍左答得也快,沒有半點遲疑。沈一弓停下輕晃的身子,像是生起悶氣。霍左就站直了身,輕笑著望著他不願與自己對視的雙眼,抬手點了一下他的眉心:「可他已經死了。我……親手開槍殺得。」
這少年眼中就閃過一絲震懾:「親手開槍?」
談及至此,霍左也就沒有跳舞的心思,後退兩步靠坐在桌邊,將已燃了大半的煙灰彈進桌上的小瓷盤裡。他低著頭抽了口,把快燃盡的煙捻滅在手旁,目光飄浮在日光懸浮的那些灰塵上:「對啊。我開槍的時候不知道他就是他。等人死透了,我把罩在他頭上的黑布一扯。他就是他……」
男人身上凝著一團有關過往的悲戚。沈一弓有些不知所措的站在那裡,望著他注視著手中打火機的目光。
霍左故作無所謂的笑看來有些牽強,他將打火機一個開合,告訴少年:「這是他送我的。也是唯一送我的禮物了。」
也適逢此時,電話鈴響,打斷了這段回憶過往。霍左轉身就往外放了電話機的地方去了。沈一弓看著他背影,不知為何心內悵然若失坐回了床上。
十幾年的過往……這十幾年過往橫在他們之間,看不到摸不著卻是確確實實存在。沈一弓覺得自己過去實在太過簡單,叫人一眼就能看穿。但師父呢?師父從何而來,又有什麼樣的過往,這些對他來說都是一片空白。他猜不透師父究竟是什麼樣,除了像一個孩子那樣向他吐露有關自己的一切情感外,什麼都做不了。
原是什麼都沒有得到,便覺得自己所做這些已耗盡全力,而對方所給回應也已算不錯。可當對方願意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回應自己,配合自己,那妄圖索求的也就越來越多。
沈一弓赤腳踩在地板上走出房間。他看霍左就窩在外面電話機旁的皮沙發上,像個小孩那樣蜷起雙腿踩在沙發邊沿。
他也看見沈一弓就站著門邊,只是打了手勢讓他下樓去吃早飯,暫且別打擾自己。
沈一弓聽他在電話中談著「地價」、「國貨」、「彩票」與「金業公所」。他頭一次像今天這樣深深無力地感覺著自己和眼前這個男人明明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邊的距離。
是了,他是霍左,霍家繼承人,他的師父。他武功卓絕,為人狠厲,他是能用計謀陷阱將青龍會掌門秦勝諸也拉下馬來的人。
可他算什麼?一年前他不過是個為了給父親償還賭債在街頭拉黃包車的窮小子,若不是師父賞識,今時今日都不知道會在哪兒。
他想離師父近一點。哪怕只是近一點都好。
下了樓,褚老爺爺給煮了餃子當早飯。看沈一弓打赤腳,拿了雙拖鞋給他。
不多時霍左也下來了,餐桌邊剛落座便開口:「有件事要你去做,過幾日回上海,去尤一曼那兒,我想你……」
「好,沒問題!」
沈一弓答得倒快,霍左抬眼看他笑道:「我都還沒說是什麼事情呢。」
「師父說什麼我都會去做。」
「你呀……」霍左嘆了一聲,「我叫你去死呢?」
「如果師父一定要,那也不是不行。」
這孩子。
「過完年以後,我暫且不能回上海,現在還不大方便。不過你可以。你是我徒弟,而我死了。你沒地方去,當然要找個出路。」正好褚老爺子把一碗餃子端上桌。他語氣微頓,往碗里加了醋和辣椒醬繼續道,「而你找的這個出路,還是青龍會,還是秦勝諸。」
「我去找秦老爺子?」沈一弓問,「他不會起疑心嗎。」
「那你帶上投名狀,他可就歡迎你去了。」
見沈一弓面露疑惑,霍左不緊不慢跟他解釋:「眼下青龍會傷筋動骨,定會想方設法補回原來虧損。現下最好的營生就是開辦銀行。當然以青龍會現下情景是很難拉到銀行家贊助的。之前名聲受損是一個原因,但主要原因還是沒有錢。」
「師父的意思……是要我帶錢去?」
「是要你帶程長宇去。」霍左神情自信篤定,「程長宇背後是德國人的銀行,他原來只跟我較好,但如果你能讓這麼一個刺頭也和秦勝諸俯首稱臣,他定會十分賞識你。」
「師父這次是想用我,從內部將青龍會徹底打垮嗎?」
「我不要你打垮。我要你把整個青龍會,都收至麾下。」
沈一弓看著他嘴角的笑,腦海之中重複著方才想到的話——他想離師父近一點。哪怕只是近一點都好。
現在機會來了。
青年一個激動站起了身:「師父放心!我定不負眾望!」
霍左擺擺手示意他坐下:「別激動。你整理整理東西,後天出發。花漫里那兒把你要的都準備好了,不過局雖然已經做得差不多,你如果掉鏈子了,我們可全玩完。」
「我不會的。」
「行。吃早飯吧,吃好了上樓陪我練功。」
這一個年也就是這樣過去了。沈一弓還來不及多回味與霍左在杭州的這份溫存,就坐上車回了上海。
尤一曼在花漫里接待的他,見了秦勝諸該說什麼、做什麼,又要怎麼把程長宇給送到前面去,全教授了個便。
「我老弟是真心實意想叫你做個大哥,雖說你才十八歲,這個年紀當大哥的少,但也不是不行。只要抓住了秦勝諸那老不死的心思,你就是一人之下。」
在尤一曼這兒又住了三個月,把經濟名詞死記硬背學了個遍,什麼「貨幣浮動」、「外匯儲金」。沈一弓就讀了幾天慈善學校開辦的認字班,程長宇給他上這些課差點沒被他氣得背過氣去。這小子天資略欠,好在認真刻苦,每日一早就起床練字背書,晚上熬夜通宵去看程長宇留給他的那些資料。好在他記性不錯,就算沒能理解,也把上海三十餘種彩票、十七個行政區地價、上百家金融機構與金價浮動規律記了個遍。
程長宇看三個月集訓小有成色也鬆了口氣。眼見著快到立夏,霍左打電話過來問情況,尤一曼就告訴他,差不多能成了。
便只差最後一步——如何讓沈一弓這愣頭青上門去送這投名狀。
秦公館坐落在遼陽路上,左右臨著荊棘路和惠民路。沈一弓出發去那天天下著雨,他還是拉著他的黃包車,穿一身老舊的苦力短褂。程長宇讓他綁著坐在黃包車上。去的路上程先生還反覆叮囑:「教你的這些先別露了,得一點點讓姓秦的覺得你是自學成才的天才,他才能愈發賞識你。」
「知道啦,長宇哥。」沈一弓戴著頂破禮帽,斜眼去瞄車裡的人,「哥您身上傷還疼嗎?」
程長宇咧嘴一笑,牽動嘴角淤青還是倒抽一口冷氣,他身上都是打出來的傷痕,專門做給秦勝諸看的。總不能說他這個霍左的老兄弟就這麼乖順被一個臭小子拉來給老對家做事吧?
「戲做的真比什麼都重要,疼怕什麼。」
沈一弓就答:「您說得對。」
眼見著到了秦公館門口了,沈一弓在大門前頓了頓腳步,抬頭看了眼這座大氣恢弘的別墅。程長宇催促他:「到了,就拿布給我嘴塞上趕緊進去吧。」
沈一弓這會兒卻不急了,他目光穿過這細密的雨簾沉沉掃過整棟宅邸,和程長宇開口:「等將來,我要建一個比這更氣派的宅邸!」
程長宇就笑:「好!等你當上大哥,找法國、德國、義大利的設計師給你設計!做他一個金碧輝煌的大別墅!」
沈一弓跟著笑了,轉過身配合地給程長宇嘴裡塞上布,沖門口拉著黃包車快速奔去,在門口那些打手將要把他攔下時,一個急剎車,將黃包車裡的人摔出來喊道:「在下沈一弓特來拜門!請秦老爺子給小輩一個盡道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