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傷害

第二十九章 傷害

一段過往,幾人情傷,再有凄苦等待、求而不得和兇殺、仇殺,便算是故事的全貌了。霍左一支煙都沒抽完就把往事說盡。二十幾年前一樁過往,煙花巷的女人懷上了背她出局的苦力的孩子。苦力走了,孩子生了下來。頭兩年還來信,說有朝一日要帶娘兒倆過上好日子,結果好日子沒等來,等來一個殺人放火的強盜。

「就這樣,我娘褚秀秀,死了。」

「你娘也死了。」

「是。」

「你也是為了你娘要復仇。」

「是。」

「那尤姑姑呢。」

「她是我姐。同母異父的罷了。」

「難怪你們長得像。」沈一弓扔了手裡燃盡的煙頭倒回竹床上,悶悶又補上一句,「難怪,你會幫我報仇。」

「我幫你不是因為你跟我像。你不像我,你的仇可以就那麼痛痛快快地報了,我不行。」霍左也掐滅了煙,跟著沈一弓一塊躺下去。屋裡頭是徹底就暗了。

他說:「我羨慕你。」

說完他坐起身,點亮了燈,披起了褂子和沈一弓說:「回房間睡吧。明日一早起來,該做事了。」

半年未見,沈一弓看他頭髮也長了,散落在腦後隨意拿根繩子紮起來,仍有那麼幾根碎發散落下來。

霍左端著燭台行到門前,回頭望了眼床邊少年:「你的仇痛痛快快報了,也該輪到我。」

他深吸口氣,望著手裡燭台照出的燈光柔和漫道四周。

「那破地方,該敞亮敞亮了。」

沈一弓就看著霍左身影越來越模糊,他想上前追上他,可腳步莫名就一軟,手正想撐,卻跟著沒力氣。開口說話,一句「師……父……去哪……」也是虛浮無力。

他眼睜睜看著那束燭火分出數個影子在他眼前來回虛晃,渾身徹底癱軟了下去。黑暗徹底降臨之前,他只聽見霍左最後說:「我知道你狠不下心。所以傷天害理的事,我做。」

而後就再沒了意識。

等醒來以後,天仍然是黑的,沈一弓心覺不對從那張竹床上爬起來。衝出來望了眼座鐘,指針指著是七點十分。

昨晚程長宇走的時候都已經快十點了!他難道是睡過一天一夜?

正好到堂前看見徐媽走來,沈一弓忙衝上去問:「徐媽,我睡了多久。你看見我師父人了嗎?」

徐媽趕緊捂住他嘴,左右望去,小聲警告他:「我小少爺啊,老爺還沒回來這話千萬別叫有心人聽去了!」

沈一弓著急:「你先告訴我,你看見他沒,他去哪兒了?」

徐媽支支吾吾地不說話。沈一弓掃了眼客廳,看今日的報紙攤在桌上,病急亂投醫撲過去取來看了。只這一眼,他登時明白霍左走時說的那句話。渾身熱血像是頃刻間冷卻了下來,一顆心就這麼被狠狠紮上了一冰錐。

頭版放著張照片赫赫然是片焦土,新聞頭條標題寫的就是:農貿市場大火連燒一夜,萬元投資就此付之一炬!

霍左的聲音彷彿還在耳邊迴響。

「我知道你狠不下心。所以傷天害理的事,我做。」

他端著報紙,確認過頂端的日期,仍難以相信地上下反覆瞪著那張照片看了好幾遍。農貿市場是他盯著建起來的,那裡的一塊石頭一根橫樑他都清清楚楚。打從他娘去世以後,沈一弓還是頭一回再次有這種渾身發冷、止不住發抖的感覺。

他捏著那份報紙一屁股落在椅子上,語音沙啞低沉望向徐媽:「吳大勇,他來過沒?」

徐媽面露難色。

沈一弓拔高了嗓音怒喝道:「我問你,吳大勇來過沒!」

「來過……但遵照老爺吩咐,打發了。」

「打發了?」沈一弓怒極反倒將聲音重新壓了回來,他把手裡那份報紙越攥越緊,接著猛地一摔頭也不回朝外走去。徐媽急急在後追來:「少爺,少爺您上哪兒去!」

誰料沈一弓挺住步子轉身只冷冷與她說了一句:「求太太您別喊我『少爺』,我沈一弓就只是個窮拉車的。」

「這……孩子,你不要怪老爺,老爺他——」

沈一弓卻冷冷打斷她的話,拱手說一句:「告辭。」頭也不回出了這間宅院。

程長宇說的是真的,霍左說的也是真的,況且他們從一開始也就告訴自己放他這枚子進來無非就是為了先把秦勝諸捧高了再惡狠狠地摔下來。他們是要把秦勝諸給斗垮,既然是斗,根本就全無底線可言。他以為指望這間農貿市場的人多,好歹能留下。要對付秦勝諸,用經濟手段就夠了,地盤可以轉手,那個大老闆經營都可以,何必將現成的建好的毀了,要狠毒至此——可他錯了!

是他自己太傻,以為當真在這局中有了上場的機會,以為能借個東風去做些以前想過卻沒能力也沒機會幹的事情。

只要農貿市場燒了,德國人的貸款就到不了,原定明日開幕的銀行也就徹底黃了,原本到位資金也就會因此抽回。一步被滅,步步被滅。而原為了籌備銀行開設資金而抵押出去的房產、債券、公司卻是一時半會兒無法取回的。

多狠的一步棋。

多漂亮的一步棋。

他行在夜色里的腳步越來越快,最終狂奔起來。遠遠望見農貿市場那片焦土。警局的探照燈在廢墟周圍來回的照。他往前又沖了一陣,離焦土更近了,叫人攔在了廢墟外頭。

只有親眼看見才知道這份心痛來的有多猛烈。他感到悲哀的不僅僅是籌備數月的農貿市場被燒,更多還有一種被背叛被羞辱的羞恥感。霍左,他……

沈一弓發現自己竟然難以相處一個合適的詞去評價他。

他怎麼可以這樣?

恍惚之間,沈一弓聽見有人哭號。

「大哥——大哥您怎麼才來呀!這火他燒了一天一夜啊大哥,您都去哪兒啦!」

沈一弓反應過來,側過頭望見吳大勇一個鐵骨錚錚的漢子也是哭的滿臉鼻涕眼淚。

「咱們那麼久的心血,父老鄉親就等著市場開呢——怎麼說燒了就燒了呀!明明每天晚上都有人巡邏,就怕出問題。怎麼這樣還能讓火燒起來啊!」

沈一弓扶著他胳膊:「你起來大勇。」

「這以後怎麼辦?哪兒還來那麼多錢再建一座啊!」

「大勇人有沒有事?這火把人燒到沒?」

大勇抹了把眼淚哽咽道:「那麼大火,能沒燒到人嗎?一路蔓延過來,幾家鋪子都著了,有的全家家當都在裡頭,一把火,全沒了!燒傷的沒燒傷的,現在還不如死了呢!」

塵灰漫天飛舞,空氣里仍瀰漫著木柴燒焦的味道,救火而淌下的水把整片廢墟都變成了一汪沼澤。遠遠望去,那些癱軟在地哭喊的人群三五聚著,臉上煙熏留下的煙灰叫淚水淌開去了。沈一弓完全記不清自己是怎麼穿過悲傷的人群。他只記得自己順著那群巡捕,往負責人該站的地方走去,遠遠看見程長宇一身乾淨得體的西裝,嘴裡叼著支煙和公司職員討價還價著。

「聽好了都他媽給我聽好了,我知道貸款下不來了,但是損傷必須報上去,保險公司別想跟小爺賴賬!我知道錢不多,跟貸款那些比起來算不了什麼,但我就是要把這片確認損毀上報給保險!」

程長宇說完這句,還沒把嘴裡的煙給拿出來呢,冷不丁叫人在右臉狠狠砸來了一拳。他整個人朝後踉蹌兩步,要不是有人扶著早狼狽摔地上了。

旁邊那群公司員工都認識沈一弓,一個個忙喊:「哎,沈先生您這是幹嘛!」

「沈先生別別別,跟程經理懂什麼手啊!」

程長宇一開始怔住了,抹了把嘴角的血才反應過來一口吐掉了煙沖沈一弓嚷嚷:「沈一弓你他媽發什麼神經!」

沈一弓抬手差點又要一拳,讓周圍人見狀趕緊給攔下來了。四五個人合力把他胳膊給抱住勸他:「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呀您!」

「是啊,您別動手啊!」

沈一弓只能吼:「你們他媽是人嗎!有點底線行不行!東區都已經有人做生意了,你讓那些人怎麼活!」

他臉漲得通紅,脖子上青筋都冒出來了。

「這著火了怎麼回事你心裡沒數嗎?早跟你說過,事情得有個頭!」

「那也不應該是這樣有個頭吧!你們這樣做這種事跟那群混賬土匪、流氓有什麼差別!」

沈一弓吼得嗓音都啞了。程長宇鬆了松領帶,不氣返笑道:「土匪?流氓?你他媽的難道不知道我們就是一幫流氓嗎,你現在跟我談什麼道義?」他指著旁邊人,「你們放開他!臭小子翅膀硬了,他想揍就揍我,有種他媽打死我。但是沈一弓我告訴你!就算你把我打死了,這地方也燒了,這損毀也跟保險公司報了,這該下的棋也都下了,該死的該收屍的誰都攔不住!」

沈一弓抬起了拳揪起程長宇的衣領就要往他臉上砸去,明明都要砸下了,硬生生讓人拿硬物頂開手腕彈了開去。

「你跟程長宇有什麼好生氣的。規矩,我定的。計劃,我想的。你一個練武的人和不會武功的動手還要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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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開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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