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破陣
晏雲開只看見東嶽大帝的嘴唇動了動,卻沒聽見他說什麼,不由疑惑地望過去。
「無事,走吧。」東嶽大帝抬了抬手,示意他這邊走。
這位在冥府中主生死掌幽冥的神祗沒有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態度不冷不熱,卻在細節處顯露出幾分隨意來,彷彿兩人是相交多年的好友。
他生了一張刀削斧鑿般的俊臉,身材高大,這位大神又稱泰山神,乃五嶽之尊,泰山化身。
晏雲開飛快地回憶了一下,確認自己這一世和東嶽大帝沒有任何交集,那這位大神難道原本就是這麼平易近人,還是說……自己輪迴的前幾世,有幸認識過他?
可惜單位多次與冥府打交道的過程中,也沒有提及過東嶽大帝,無從得知東嶽大帝是何性情,便無從驗證心中的猜測了。
二人從鬼門關出去,出口正好在老舊公園中。
那法陣的薄膜橫在面前,忽明忽暗,陣內的白龍兇狠地用犄角撞擊那薄膜,如論如何也撕扯不開。
晏雲開站在一旁,看著裡邊的動靜,不由心疼了起來。
「這法陣是專門克他的。」東嶽大帝輕輕觸碰了一下法陣的薄膜,他的手穿過去了,那層薄膜沒有消,他真正將手伸進了陣中,「用另外一條白龍的上古龍魂作引,將他束縛在這裡面。」
他怎麼知道龍魂之事?晏雲開愕然,剋制住想要追問的衝動,勉強笑了一笑:「您都知道。」
東嶽大帝看到他這模樣,竟是露出一瞬即逝的微笑,眼底也閃過一絲感傷,沒有再多說什麼。
晏雲開抬起手輕輕地碰了一下薄膜,薄膜消散,留出一片冰涼的空氣。他沒有辦法進入法陣之內。
「這個法陣設得精巧。」東嶽大帝說,「法陣裡面的空間,其實已經不完全是現世的空間了。這外圍的一圈……」他注意到劉臻言圈下的那淡金色保護圈,佛光陣陣,感嘆道,「連……也護著他。」
然而晏雲開現在完全沒有興趣也沒有心情順著他的話去誇讚設陣之人,一雙鳳眼瞬也不瞬地盯著白龍的身影,餘光瞥見被安放在地上的手機。他拿出手機給趙盜機打電話,地上手機的屏幕居然亮了,鈴聲響了一下,自動掛斷,再打過去,提示不在服務區。
白龍注意到剛剛那一聲鈴聲,動作停了下來,頓了一頓,調轉龍首返回陣中,落在地上,化成一個肩寬腿長的男人。
趙盜機躬身撿起手機,指紋解鎖,壁紙是一張晏雲開的自拍。他盯著晏雲開明媚的眉眼看了兩秒,瞥了眼未接來電。
他怔了一下,抬起頭來,環顧四周,平靜的神情下無法掩飾那一分茫然和希冀。
他看不到法陣外面的情形,心中卻安定了一些,知曉晏雲開此時應該在附近的某個地方看著他。
趙盜機很快調整好心情,鎮定地吹吹手機上的塵土,揣進口袋裡。他不能焦慮、不能暴躁,因為他不想讓晏雲開著急擔心。
東嶽大帝看見他重新恢復了從容,撣撣身上不存在的灰塵,邁進了法陣中。
趙盜機敏銳地轉過身,看著這個進入法陣的陌生人,面不改色,心下保持著警惕,也不主動開口說話。
「太極……晏雲開找了我來。」東嶽大帝淡淡地說。
「多謝。」聽到男朋友的名字,趙盜機的神情柔和了一些,似乎鬆了一口氣。
東嶽大帝打量了他一眼,察覺到熟悉的龍魂氣息,又問:「你可知我是誰?」
趙盜機搖了搖頭。
「我是……」東嶽大帝啟唇,看起來利落剛硬的一個人,居然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趙盜機見他這般,鬆動的祖龍殘魂的殘留記憶又在腦海中升騰起來,恍然,緩緩替他補充完未說出口的身份:「泰山。」
那座在上古時代,被玉帝昊天用來鎮壓祖龍的五嶽之首,泰山。
「我不是祖龍。」趙盜機平淡地說,「你也無需歉疚。」
東嶽大帝點點頭:「我知道。」
在曾經漫長的時光中,泰山與祖龍也曾建立起一段短暫的友誼,直到祖龍龍魂消散,他喚來一個好友,叫好友收了餘下的殘魂……
想到這兒,東嶽大帝望向陣外:「我助你出去。他要等急了。」
趙盜機順著他的視線轉頭看去,他看不見外面的情況,但是也微微勾了勾唇。
法陣外,晏雲開看見趙盜機唇邊那一抹短促的笑,終於稍微放下心來。
東嶽帝君走到陣眼,掌心向下,虛虛地抓了一下,頓時,周圍風向似乎變了,陰氣變成灰濛濛的實體,從法陣的四面八方聚來,凝聚成一個灰色的小球。
灰球越來越大,法陣的薄膜閃動著,越來越薄,直至撥開一個又一個口子,現世濃郁的夜色涌了進來。
薄膜消退,刻在地上的法陣卻還執著地發著光。
晏雲開三步並作兩步走到趙盜機面前,抬手摸摸他的額角,一雙手向下摸到他的臉,心疼地問道:「撞疼了沒有?」
「沒有。」趙盜機覆上他的手,將晏雲開的雙手包在掌心。
晏雲開鬆了一口氣,抬頭親了他一口,抱怨:「你嚇死我了。」
「咳。」
東嶽大帝背著手,目不斜視地盯著遠方。
晏雲開眨了眨眼,手攥成拳抵在唇邊,擋住一絲笑意,而後語氣真誠、語氣平穩地對著東嶽大帝說道:「這次真是多謝您了。」
「無妨。」東嶽大帝很大氣地擺擺手,「為了維持這個法陣,另一條白龍應當也在這附近,你們若是要找,現在還來得及。」
距離這裡兩百米開外的一棟居民樓,頂樓的一戶人家已經搬家一年多了,然而這個晚上,這個閑置的房屋多了一個不速之客。
窗邊,小白龍睜著一雙金黃色的獸瞳,神情憂傷地注視著公園裡的情況。
這個屋子中同樣被畫了一個相同的法陣,限制著他的一言一行。
下一刻,他神情一凜,看到一個陌生的男人微抬起頭,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這個人是誰?他發現了嗎?
小白龍表情複雜,獃獃地看著那邊。
背後,一道黑色裂縫出現,張僧繇和周成正出現在房間中。
小白龍沒有轉身,垂著眼不說話。
「他們破陣了?」張僧繇冷淡地問。
「一半一半吧。」小白龍同樣答得很冷淡,他發現這一千多年的相處並沒有讓他在張僧繇心中獲得什麼分量,他不過是一片能夠行動的祖龍殘魂,待張僧繇需要時,就能隨時割裂他的魂魄。
他不想再做壞事了啊……小白龍很心酸地想。
哥哥身邊又是男朋友又是同事的,一個法陣簡簡單單就破掉了,他卻在這裡孤單寂寞冷,還要面對兩個反派角色,連個來幫助他的人都沒有。
張僧繇沒有注意到小白龍的不對勁,吩咐道:「利用你的祖龍殘魂,將趙盜機身上那一縷殘魂分裂開。」
小白龍輕輕地笑:「靈魂撕裂的感覺你懂不懂呀?那樣我會很疼的。」
「你不聽話,照樣會很疼。」張僧繇面不改色。
一個是靈魂上的疼痛,一個是身軀的痛感,兩個都不好受。
小白龍嘆了一口氣:「同樣都是疼,我還是選擇不聽話的疼吧。至少這樣……小爺高興。」
小白龍看著遠處的燈火,眼中不無憧憬。縱使被迫為惡,他依舊嚮往著紅塵萬千。
這千百年來嘗盡人情冷暖,他原本將張僧繇當做自己唯一的夥伴,可事到如今,他終於醒悟——
道不同,不相謀。
他不再憐惜這一點點陪伴的溫暖了。
「呃啊——」小白龍突然躬下身,緊緊捂著自己的心口,額頭冒出冷汗。心臟彷彿被一隻大手用力擠壓拉扯,痛得他眼中含淚,委屈百倍千倍地放大。
張僧繇嘆氣:「多次與你說過,你若是肯隨我入魔,我就解除你身上的咒語,你偏偏不聽。」
小白龍咬著牙,很有骨氣地冷笑一聲。
「不過馬上就用不著你了。」張僧繇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低低笑起來,「天魔種快要形成了,屆時,區區祖龍殘魂……哼。」
他入了魔,修鍊已經用不上龍魂了。可執念已然深種,就算用不上,也要得到手!
小白龍疼得神智恍惚,就在張僧繇要伸出撕裂他的魂魄時,一道風刃穿過窗戶,直直衝著張僧繇而去。張僧繇敏捷地躲開,袖子被割開一道裂痕。
一旁默默無言的周成正突然睜開眼睛。
大鵬鳥飛在窗外,晏雲開和趙盜機站在鳥背上,沉默地看著室內。
房子大門被撞開,幾個腳步聲越來越近,為首的和尚一腳踹開屋子的房門,一團黑影襲來,他靈活地後退,雙手交叉在前抵擋住一次攻擊。
劉臻言揮了揮手,空中中出現一根禪杖,他握著手中,猛地往地上一杵!瓷磚龜裂,淡金色光芒盪開,將眾人圈在一個範圍內。
張僧繇見勢不對,劈開一道黑色裂縫,那裂縫閃了一下,又消失了。
「呵。在我的主場內,還想跑?」劉臻言扯唇不屑一笑。
窗外,東嶽大帝從趙晏二人身後現身,將一股力量傳入小白龍體中,小白龍掙扎著,痛感漸漸降低,他茫然地看著周圍,不知所措。
「幽冥氣息,能暫時掩蓋他身上的咒語。」東嶽大帝說著,「只是短效,一年之內若不能除去下咒者,他還會發作。」
趙盜機點點頭:「多謝。」
小白龍也慢半拍地道謝:「謝謝您。」
「人界的事情我不便多管,告辭。」東嶽大帝頷首。
幾人又是謝過一番,東嶽大帝化作一抹磷光,飛往鬼門。
晏雲開將小白龍拽了出來,讓他坐在鳥背上。
身下的坐騎大鵬鳥大喊:「開開,要超載了!」
「堅持住!」晏雲開說著,就要往屋子裡跳,趙盜機拉扯住他,不讓他去。
此時房間里十分混亂,劉臻言和張僧繇打鬥在一處,周成正戒備著窗外,看著熟悉的小輩,神情漠然。
晏雲開閉了閉眼,雙手結出一個太極法印,法印疾速朝周成正飛去,周成正抬手揮出一片黑霧,在魔氣的遮掩下轉移了位置。
「你長進了。」周成正看著窗外,淡然開口。
晏雲開冷聲道:「還請前輩賜教!」
他輕輕一蹬,躍進室內,手中凝出一柄長劍,直擊周成正。
周成正之前的法器是一柄桃木劍,自從他入魔后,桃木劍便不再適合他了,可對於劍法,他已經是刻骨銘心的熟悉,萬劍不離其宗,他參悟了大半輩子,對於使劍的對手,他還未放在眼裡。
樓道里,一個年輕人一步就邁上好幾層階梯,急匆匆地往頂樓跑。
周易飛奔上樓,這一棟居民樓被施了法術,頂樓打鬥出這麼大的動靜,其他鄰居絲毫沒有察覺。
他推開壞掉的門,剛踏入客廳,就見劉臻言將張僧繇踹到牆上,劉副扭頭見他來,氣急敗壞地罵:「你是不是傻!這裡危險得很,你來做什麼,我們難道還不能帶他回去嗎!」
周易已經聽不進去了,眼淚一顆一顆往下掉,偏偏還強行冷靜,喘著氣問道:「他、他在哪裡?」
屋中,周成正躲避的動作突然慢了半拍,被晏雲開划中,衣服手臂處破了一塊,露出黑色的詭異的魔紋。
周成正冷下臉來,不再去關注外面,專註地和晏雲開打了起來。
他年歲已高,入魔之後卻看上去年輕了好幾歲,身體素質也逐漸回到巔峰時期。
張僧繇說得對。修鍊得越深,親情什麼的,就顯得太微不足道,太可笑了。
周易往屋子裡跑,劉臻言制住張僧繇,瞪了周易一眼:「等回去了給我寫一萬字檢討!」
張僧繇已經力有不逮,卻還是趁劉臻言轉頭的那一瞬間,發動一道黑色利箭,朝著周易飛去。
「小心!」
劉臻言制止不及,氣得一拳打在張僧繇臉上,張僧繇垂著眼,摸了摸嘴角的血跡,笑著說:「尊者,時過境遷啊。您還記得嗎,梁朝時,你可是將我護在身後的。」
劉臻言冷著臉:「不記得了。」
卻說周易聽到劉臻言的提醒,轉過頭去,瞳孔猛地一縮,繼而往後踉蹌了兩步,顫顫地伸出手去:「爺爺……爺爺……」
入魔之人對魔氣敏感,早在張僧繇出手的那一刻,周成正便下意識地挺身,擋在了周易的面前,就連晏雲開的攻擊也沒躲開,一前一後傷了兩個地方。
周易扶著他,淚流滿面:「爺爺?跟我回家好不好?回家好不好?」
周成正疼得悶哼一聲:「你,莽撞!」
「唉。」張僧繇竟嘆了一聲氣,「你又壞我好事。」
原本他是想偷襲周易,趁劉臻言分心之時,逃之夭夭。沒想到周成正竟如此不成大事!張僧繇冷眼看著他,身上猛地湧起黑霧,黑霧裂開大嘴,就在那一瞬間,將周成正身上的魔氣全部吞噬。
老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重返蒼老,如同一截枯木,還未再多說一句話,了無生息。
周易傻愣愣地跪在地上,扶著屍體。
一道妖異的魔紋從張僧繇領子里探出來,順著脖頸向上攀爬,直到攀上小半張左臉,才停了下來。
這間房子的氣息一下子沉悶了起來,讓人覺得壓抑,晏雲開偃骨的太極光芒再一次情不自禁地鑽了出來。
晏雲開格外的難受,似乎在很久很久之前,也面對過這樣的氣息。
是什麼?
「這是……」張僧繇頓了一下,突然大笑,笑得眾人越發警惕,「哈哈哈哈哈哈,這老傢伙倒是吞噬了不少怨氣,天魔種已經形成!尊者,你再攔不住我了!」
「媽的!」劉臻言率先反應過來,罵了一句,傾身而上。
張僧繇更早一步,已經劈開空間裂縫,飛快朝里一躍,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