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大結局(上)
月華如水,四下沉寂,朝陽殿中,燭火幽幽,煙落靜靜伏於風離御身上。
更漏聲聲自深遠的大殿之中隱隱傳來,一滴,又一滴,滴滴都彷彿砸在了他們的心上。此刻,靜默無語,原是最適合不過的。
方才,因著柳雲若突然恢復部分記憶,不宜過於受刺激。是以衛風呈請風離御先行離開,煙落則與衛風一道照顧柳雲若,好不容易才將雲若安頓下來
「她……」
「她……」
幾乎是異口同聲,又止於同時。
煙落抬眸望一眼風離御,清淺一勾唇,道:「御,你先說吧。」
昏黃的燭光透過鯁紗將一片霞紅色的暗影投射在了風離御的身上,伸出一指,他緩緩撫上煙落如白瓷般精緻的臉龐,平聲道:「關於柳雲若,其實,當時我真的是因為經歷慕容傲一事,才會那樣……」
煙落若柳身姿輕輕一滯,依舊伏身在他膝上,出言打斷道:「御,雲若她救了我,當時我冒險返回皇宮去尋宸兒,不想卻讓我撞見了慕容傲與梅瀾影正在玉央宮中。彼時慕容傲給了我一塊白玉令牌,放我出宮。是柳雲若將涵兒交至我的手中,後來我在東城門不幸被守衛發現,雖風離清出手相救,可他帶著我與涵兒,亦是難突圍。當時是柳雲若以匕首挾持了慕容成傑,放我們逃出生天。」
煙落略略支起身,一雙盈盈美眸之中含了氤氳霧氣,抬頭望入風離御深邃的眸中,嘆道:「御,我欠她的恩情,欠著她的命。方才雲若的樣子你也瞧見了,她被慕容成傑毒瞎了雙眼,又是被打斷了雙腿。雲若她是那樣才華橫溢,美貌無雙的女子,可如今卻是這般凄涼的下場……教我情何以堪?」
風離御攬住煙落的手微微一滯,無言以對,他也沒有想到柳雲若原是這樣有情有義的女子。燭火微弱跳動著,如夢如幻的光芒覆上他英俊的側臉,卻只是添了一分黯然。
煙落輕咬菱唇,低聲問道:「御,我有一事不明。為何柳雲若當初會入宮照拂梅瀾影,這是慕容成傑的主意嗎?讓柳雲若盯住梅瀾影的一舉一動?」
風離御緩緩吸一口氣,眸光迷離,徐徐搖頭,道:「不,煙兒。其實是我,是我去找過柳雲若,讓她幫助照看宸兒,免得慕容成傑從中作梗,暗下毒手。人心險惡,防不勝防,而我畢竟不能日日守在宸兒身邊,所以……」
煙落倏地自他膝上起身,眸中滿是驚訝與難以置信,低呼道:「什麼,雲若她竟然肯?怎麼可能?她不是恨極了你么?」她一直以為柳雲若恨極了風離御,才會委身慕容成傑,想要與風離御對衡到底。難道說,恨之深切,亦是愛之深切么?
風離御緊緊握住煙落的手,逐漸加重了力道,緩緩道:「我也不曉得她如此深明大義,本只是抱著僥倖一試,想不到她竟是欣然應允。所以,你欠著她的恩,我卻欠著她的情。如今,她又是這般狀況。煙兒,她的記憶是不是停留在了從前?」
煙落輕輕頷首道:「方才我與衛風一同照料她,她的記憶只停留在了『離園』之中的日子裡,至於被你遣離之後一切的事,她依舊沒有絲毫印象。」說到這,煙落手心不由得涔涔出汗,連呼吸都在顫抖,她緊緊握住衣襟一角,尋求著一絲平靜。微嘆道:「雲若她以為自己還是你的侍妾,更是意外我們已是成婚,還有了孩子。我瞧著她臉色發青,似是不能接受一般,也不敢再多說些什麼。」
風離御徐徐起身,伸手推開了雕花長窗,窗外薄涼的月色,映照得他英俊的臉龐輪廓漸漸模糊,一雙眸子在黑夜裡閃動著幽幽的光。帶著幾分困窘,他抬頭望向明月,思緒飄渺起來。這是蒼天在懲罰他過去的遊戲人間么?才教他此刻陷入如此兩難的境地?
回身,他的眸光定定落在了煙落的小腹之上,她又有了他們的孩子,只是這一次,還會像宸兒那般幸運么?若是再像無憂那般的先天弱症,又要怎麼辦?長痛不如短痛,這個孩子,他能要麼?
煙落似是注意到他的目光巡巡落在了自己的小腹之上,素顏無暇的臉上,蒼白之中泛起了一絲石榴紅暈,她低低道:「御,今日我讓御醫瞧過了,孩子很好。」
風離御怔仲的神情閃過一陣恍惚,只淡淡「哦」了一聲。
心口有錯落低靡的感覺,一剎那的空虛令煙落的眸中閃過濃濃失望,他對她的孩子還是這般不冷不熱的態度,輕咬下唇,她突然問道:「對了,涵兒呢?」
風從長窗之間徐徐吹入,掀起他純白的衣襟飄飄若飛,他輕聲道:「涵兒,我已著人護送著青州,交由尉遲凌親自撫育。至於內宮這邊,我已經宣布涵兒早產,身量不足,不治弱症而亡。這世上從今以後,只有尉遲涵,而再無風離涵。」
一想起映月的慘死,煙落內心的傷懷糾纏鬱結,如蠶絲一般絞在心間,勒得那樣緊,她嘆息道:「想不到涵兒真是妹妹與尉遲將軍的孩子,想不到映月真會那樣做。」其實,也應當是在意料之內的,映月因著愛情,心靈早是扭曲不堪,陷害自己,又害了梅瀾影的孩子,兵行險招,欲讓自己的孩子成為皇長子。所以,蒼天才會那樣早就收回她的簿命罷。
風離御微微握拳,瞧著屋中一盆半開未開的菊花,淡淡道:「那日在御苑之中,我喝多了酒,本就有些神志不清。映月更是在後來拿來的青梅酒中下了蒙*汗*葯,不想這一幕卻被當時同樣在御苑之中的尉遲凌瞧見。」
煙落蹙眉,疑感道:「那為何尉遲凌他不阻止,反而……」
風離御微微挑眉,道:「其實在你離開軍營的那一天,尉遲凌來信,將事情原委說的很清楚,只是我沒有來得及告訴你,你便已自作聰明的跑去定州了。其實,尉遲凌他本想阻止,只可惜映月自己亦是服下媚葯,情急之下,他只得替映月解了媚毒。事後,映月怨他氣他破壞了她的計劃,而尉遲凌又因著心中內疚,便由著映月矇騙我了。」言罷,他深深嘆一口氣道:「尉遲凌,我最是了解他了,極是痴情,又是一根腸子到底。後來想必是映月不想讓我們知曉真相,而他也傻傻替她隱瞞,若不是涵兒愈長愈像他,我想恐怕終其一生,他都不會說出真相。」
煙落默默垂首,只覺眼眶有些微熱,如若不是昔年司凝霜為了拉攏自己的父親,執意要風離御納映月為妃,又何至於有今日,也許映月此刻會是最愜意的將軍夫人,尉遲凌待她情深,日久生情,屆時再添個孩子,生活總是會和睦融融。
司凝霜,她的娘親,她至今都有些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而司凝霜更是教她恨不起來,也愛不起來,心間只如打翻了五味瓶,酸酸澀澀的,不知是何滋味。
沉默良久,她方才啟口道:「御,那雲若,你準備怎麼辦?除卻映月,她是我最要好的姐妹。」該面對的,總是躲不掉,還是由她主動詢問比較妥當。心中亂得如一團麻緒,怎樣也理不出線頭,只覺繁雜。
記憶的縫隙間,依依露出幾許昏黃的影子,淡淡瀰漫在眼前。猶記得那夜,他輕輕托起她光潔的下頊,目光溫暖而堅定,字字鄭重道:「男兒一言九鼎,三千弱水,我只要煙兒一人。我允諾你,一生一世一雙人。」
可如今,這樣鄭重的誓言,還能繼續維持么?他欠著柳雲若的情,她欠著柳雲若的恩,此生都難以還清。如今,柳雲若又是恢復了從前的記憶,滿心滿肺之中只有風離御一人。看來雲若似乎很難接受自己已是皇后的事實。
她不知道,除了名分,風離御還能補償雲若些什麼。
風離御的心神,在聽到煙落這般問話時,不禁灰冷下去,冷徹底,臉色漸漸鐵青,凝眉道:「你想讓我納她為妃么?煙兒,你別忘了,她曾經是慕容成傑的妾室。」
煙落抬手將一縷垂落的長發順至鬢后,只是一臉平靜道:「若是真想,只消說雲若是你昔年安插在慕容成傑身邊的內線,忍辱負重,助你收復江山。說辭又有何難?相信天下人都不會介懷,只會稱頌皇上你的英明。」天知道,說出這樣的一番話,她的心中有多麼疼痛,彷彿被冷硬的車轍狠狠碾過,碾碎一般。
他神色急劇一冷,眸中掠過一絲雪亮的痛意,且退一步,痛聲道:「我娶了位賢內助,如此替我著想,真是萬幸之幸。」他恨她的深明大義,三番五次將他推向旁人,有時他真心希望她自私一點。
煙落心中劇慟,情不自禁站起身來,胸口一陣鬱結,反問道:「那敢問,還能怎樣呢?你告訴我?還能怎樣呢?昔日你拋棄她的時候,可有想過會有今天?」其實她也不想的,可是一個是她最愛的人,一個是救了她性命的摯友,如今的柳雲若已是殘疾,此生本已是無望,這教她心中如何過意的去?
太安靜,空氣中的清冷逼得他頭腦中異常清醒而深刻,目光巡巡注視著煙落的小腹。千迴百轉的思緒在腦中滾過,煙兒是他的妹妹,他的妹妹,心跳得厲害,這樣一聲高過一聲鬼魅的呼喊瞬間覆沒了他的神智。
突然,他上前緊緊擁住煙落瘦削的雙臂,脫口而出道:「煙兒,我們不要這個孩子了,好么?」他的薄唇因著齒冷而瑟瑟顫抖著。
她驚懼抬眸,幾乎不敢置信他所說的,對入他幽深卻又空茫的鳳眸之中,卻找不到一絲答案,聲音幾乎不是自己的,她顫顫道:「風離御,你方才說什麼?」
突然,她笑了起來,笑聲在秋風的嗚咽中顯得格外刺耳,一滴淚水悄然滑落,卻頃刻間凝成冰涼的乾澀。視線緩緩自他英挺的身形上抽離,一分一分掙脫了他的鉗制,自嘲一笑道:「風離御,你該不會還是懷疑我與風離澈的清白罷,手刃親子的事,難道你還想再做二次?!」
「煙兒……」風離御陡然回神,自知失言,卻已是無可挽回。他怎會懷疑她與風離澈的清白呢?可是他的理由,卻不能說出口,此刻,他猶恨自己方才的衝動,更是害怕煙兒因此疏遠他,忙解釋道:「不是的……其實我……
無力的辯解與空茫的害怕令他突然將她擁入懷中,冰冷的薄唇覆上了她,溫柔萬千,輾轉反覆。
周遭靜的只余呼吸之聲,交錯起伏。
煙落只是緩緩承受,承受著他急切的溫情,只是心,卻開始漸漸遊離。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麼?本以為此次復國,他們已是守得雲開見天日,不想卻依舊是如此,彷彿他們之間始終隔著幾重山,幾重水,無法僭越。
良久,風離御見始終無法獲得她的回應,只得怏怏放開了手,神色難掩疲倦,且嘆一聲,道:「煙兒,柳雲若的事便依你所言,擇一好日子,策為雲貴妃。至於方才我說的話,只是一時口誤,你千萬別放在心上。」
眸光眷眷掃過她尚且平坦的小腹,他狠狠閉一閉眸,難掩傷痛之意,轉身匆匆離去,飄厥的衣擺捲起蒼涼的風,從耳邊呼嘯而過。
手刃親子,他怎忍心?可
如今,可他只能企盼蒼天庇佑,這會是一個健康的孩子。納柳雲若為妃,亦算是彌補他昔日的錯誤,希望蒼天亦能寬赦於他,眷顧宸兒、無憂、以及這尚未出生的孩子。
而他,也只能做到如此了。
煙落望著他凄冷離去的背影,靜默不言,殿外幾許乾枯發黃的樹葉被風卷在空中打著捲兒,偶爾一隻昏鴉,發出「嘎」一聲的怪叫聲。
微微眯眸,她的神色漸漸冷寂下來,她察覺到了他的不對勁,究竟是為什麼呢?究竟回到了皇宮之後,發生了什麼變故呢?
看來,真相,要靠她自己去尋找。
數日後的傍晚。
柳雲若自入了皇宮之後,被安頓住在了景秀宮,那裡地處偏僻寧靜,重重的楓葉成林,正值秋季,紅黃相接,鱗次櫛比,分外美麗。
這一日,皇上的旨意傳遍六宮,十日後冊封柳雲若為雲貴妃,位份之高,僅次於皇后。
宮人來傳此消息之時,衛風尚且在替柳雲若施金針治腿,他手中微微一顫,銀光閃動,因著心神不寧,金針已是硬生生偏了幾寸。
緩緩抬眸,他望著柳雲若美艷的臉龐,對入那一雙顧盼神飛的勾魂美眸之中,徐徐微笑起來,恭喜道:「微臣提前恭賀娘娘。」話至尾音,卻難掩一分澀意。
近半年的朝夕相處,悉心照料,似乎每日為她診治已成為了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不能否認,她除了美貌之外,還有無比堅定的心智與毅力。自然,她的深明大義與寬容更是教他由衷欽佩。
柳雲若狹長的美眸在聽到了這樣喜訊之後,如羽雙睫輕輕顫了顫,神色依舊是平靜如水。她的記憶,似乎停留在了兩年前,彼時她已是在離園之中住了有半年之久,邪肆俊美的風離御,劍眉飛舞,銳眼魅離,薄唇微抿,狂放不羈的氣質早就勾去了她的魂魄。
其實,她並不是不能感受到他的冷酷與漫不經心,她清楚地知曉他根本不愛自己,甚至連寵都算不上。可是她偏偏墮入他那邪氣俊美氣質的深潭之中,如飛蛾撲火般,無法自拔。罔顧父親的反對,心甘情願的在那晉都城郊他的「後院」之中,做一名見不得天日,甚至連侍妾都算不上的女人,她每日都謹慎小心的過著,盡心儘力的討著他的歡心。
其實,她早知道他一定會拋棄自己的,因為這樣如狼似虎的男人又豈是她能輕易碰觸?雖然之後的事,她已然沒有了印象,可是聽旁人點點滴滴說起,也皆在她意料之中,並無太大的感觸,只是略略有些詫異,自己竟然會委身於慕容成傑為妾。
想到這,她秀眉微輦,神色中閃過濃重的厭惡,自己這是怎麼了?即便再是恨他的無情拋棄,也不應當如此無知。不知緣何,此次見到風離御,她的心中竟已是平靜如水,激不起半分漣漪,即便是在聽聞他終於要給自己正名分之時,也無半分喜悅。這不應當是她長久以來的期待么?
微微側眸,似水如緞的目光注視著衛風烏黑的發頂,看慣了他穿家常的青衣,這般藏藍色的官服與他清俊的面龐是如此格格不入。柔軟的目光,緩慢自他的臉上拂過,俊眉斜飛,烏眸清澈如水,鼻若遠山,薄唇彎彎的弧度極是好看。
他那一聲「微臣」的自稱,那一句恭賀,無端端地教她心中一陣窒悶。半年來,一直都是他悉心照料著她,不分晝夜,不辭辛苦。她雙腿不能行走,雙眸無法視物,每每都是他親自將葯端至她的面前,再一口一口地用勺子喂她喝下,日復一日。
她永遠也忘不了,當他為自己拆下蒙住眼睛的紗布,日光照耀進她久已黑暗的雙眸之中,那樣興奮難耐的感覺,以及當眼前模糊的視線漸漸清晰,瞧清楚了面前之人曾在腦海之中幻想過無數次的容顏之時,那一分激動。而那樣振奮的感覺,她永生難忘。
一百多個日日夜夜的朝夕相處,一百多個日日夜夜的相持相扶,他早就在她的心中深深紮根,無法拔去。一次,她發現,自己對風離御的執著竟是不再那麼強烈。只是,如今的她,只是廢人,又是殘花敗柳之身,如何能配得上眼前的他?想到這,她美麗的雙眸蒙上一層淺淺薄霧,有些茫然。
衛風似是注意到她的目光一直定定落在他的身上,他雖是仔細為她施針扎穴,卻難免分神,不經意間額頭已是汗水涔涔。勉強才俯了最後一針,適逢有宮人端葯入來,他一壁接過,如往常一般,湊至唇邊徐徐吹了一下,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行為過於親昵,早已是遠遠超出了身為一名御醫的本分。他柔聲道:「雲若,你趁熱喝了吧。」
柳雲若見他因著辛苦,額上落汗,心中不忍,手中已是取過一襲絹帕,想替他仔細擦拭,剛剛觸至他微涼的肌膚之時,他卻有如觸電一般,渾身猛然一震。
手中的葯碗與柳雲若陡然收回的手不期而遇。一個不穩,只聽得「嘩啦」一聲,濃黑的葯汁已是盡數翻倒在了柳雲若雙腿之上。接著又是「哐啷」一聲,上好的白玉瓷碎了一地,黑與白的顏色,是交錯分明,格外炫目。
「啊,好燙!」柳雲若驚呼一聲,嗓音婉轉卻又含著幾分綿軟,如夜鶯啼唱。
「對不起。」衛風已是急的滿頭大汗,取過絹帕手忙腳亂的替她擦拭起來
正擦著擦著,他似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一般,驚愕抬頭,清潤的雙眸之中若瞬間點亮的星子,滿是驚喜與不信,語調激動道:「雲若,你的腿,有感覺了?」
柳雲若起先是一臉茫然,點了點頭,又是仔細體會了一會兒,方才覺得自己一直麻木的雙腿,竟是有了疼痛的感覺。一時喜上心來,她什麼也不顧不得了,上前便環摟住他的脖頸,難掩興奮地喊道:「是的,風,竟然有感覺了呢。天,我幾乎不敢相信。」最親昵的稱呼,源自內心,就這樣脫口而出。
衛風眉角眼角皆是笑意,亦是忘情,一臂擁住她,感慨萬千道:「雲若,我以為自己醫術淺薄,此生都治不好你的腿。有感覺便好,便好,有感覺便有希望了。」他心中極是興奮,不枉他日日為她揉捏雙腿,施用金針,本以為無望,不想還有今日。只要恢復了神經的痛覺,那治好她的腿,便是指日可待。
相擁良久,彼此皆是忘情,沉浸在了無盡的喜悅之中。直至他感覺自己肩頭竟是濡濕了一片,溫熱的潮意緩緩透過絲料滲入肌膚之中,撼動了他的心。
神色一驚,他慌忙將她扶正,抬眼望去,只見幾滴晶瑩的珍珠盈盈於睫,將落未落,那樣含淚的情態極是惹人心生憐愛。
他握著她的手,語氣心疼道:「怎麼了,好好的,為什麼哭了?」印象之中,他從未見過柳雲若掉過一滴眼淚,哪怕是她九死一生醒來,發覺自己雙目失明,不能視物;哪怕是她發覺自己雙腿殘廢,不能走動;哪怕是她記不起自己姓甚名誰,他也從未見過她掉落一滴眼淚。
記憶之中,她唇邊總是掛著淺淺的笑,聲音輕微柔和,「風,不要急,治不好也沒關係。」
他從未見過如此愛憎分明的女子,他亦是從未見過如此心智堅韌的女子,哪怕她曾經走錯過路,哪怕她曾經執迷不悟,卻是瑕不掩瑜。
可如今,她卻落淚了。她的淚水肆意滑落,一滴一滴滴落在了他的手背之上,有灼熱的溫度濺起,似燙痛了他的心。他不會哄女人,亦沒有經驗,此對已是手足無措,慌亂地拿起手中的絹帕拚命替她抹著,急聲道:「雲若,你別哭啊,雲若。」
柳雲若突然止住了淚水,「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道:「瞧你,用剛才擦藥的絹帕替我擦臉,想要將我的臉都抹黑么?肯定難看死了。」
衛風低頭看向自己手中烏糟糟的帕子,亦是尷尬笑起來,伸手溫柔地拭去她的淚殊,輕憐蜜愛道:「雲若,你就要冊封貴妃了,在此之前,我一定爭取讓你站起來。」話至最後,已是帶了幾分蕭索之意。也許,與雲若的相處漸漸地已是成了習慣,一想到以後她不再需要自己的照拂,那空茫的失落感令他一時難以承受。
彼時正值日落時分,絢爛的霞光自窗欞的格子里細細照了進來,落在柳雲若白皙的臉上,如同暈開了點點霞紅色的胭脂,她低低道:「我才不想當什麼貴妃,煙落與皇上雙雙對對,連孩子都有了,我可不想去橫插一杠。我瞧著,煙落雖是嘴上不說,心中很是傷心呢。」
這幾天,她已經想的很清楚。她的心情猶如投入潮潮大海之中,經歷了幾起幾落。從恢復部分記憶時見到風離御的驚喜,以及聽聞煙落竟是與風離御兩情相悅時的震驚,再到聽聞自己曾是慕容成傑小妾之時的厭惡,漸漸歸於深海般的平靜。
然而,恢復平靜之後,她的心中只余那樣一襲青色的身影,總是在山間竹屋外替她熬著葯,那樣的背影,每看一次,就在她心上深深刻入一分。她永遠都不會忘記,眼前這名溫婉清逸的男子,是如何日日夜夜悉心照拂她的。
只是,她不確定的是,他是否會嫌棄她,畢竟她曾經那樣不堪。
衛風甫一聽雲若的話,愣了又愣,半晌才回神。驚疑地望向雲若,睜大雙眸問道:「可是,聖意已下,如何能改?」
柳雲若輕輕一嗤,道:「那就抗旨唄,是你不敢。還是說,是你嫌棄我?」
衛風薄唇微張,似是不能相信般,又是愣了半晌。嫌棄?怎會呢?他從未嫌棄過她,有的也只是欣賞與欽佩。聽雲若話中的意思,難道她也有意?有可能嗎?
雲若見衛風久久不答,直以為他並無此意。頓覺尷尬萬分,更是覺得自己的主動十分難堪,當下又是落淚,掩面賭氣道:「算了,你也別治好我的腿了,就讓我獨身孤老在宮中罷了,反正我也是殘花敗柳,自然是配不上你的……」
他的手掌是溫暖的,緊緊覆蓋在她的唇上,堵住了她下面的話,突然用力抱住了她,顫聲道:「在我心中,你就是最好的。雲若,你要相信我。」
她的微笑徐徐展開,喜極而泣的淚水再次融進了他的衣衫之中,彷彿一朵又一朵明媚的小花,明媚鮮艷的綻放開來。
他的懷抱寬闊而溫暖,令人安心。對她來說,餘下的事,此生想得起來,亦或是想不起來,都不再重要。
因為有他,一切足矣。
殿外,天色一點一點暗沉了下來,漸漸地周遭昏暗起來,愈來愈暗,直至不能視物。然,不用點燈,他們的心中已然點亮了一雙紅燭,燦爛耀至天明……
這廂柳雲若正與衛風商量著如何私奔,那廂煙落卻在著手籌備著冊封貴妃事宜,以及處理內務瑣碎雜事,一時間忙得不可開交。
待到冊封那日,天正下著小雨,異常陰沉,直顯得深廣的朝陽殿之中益發的空曠和寂靜。
煙落長身凝立,抬眸望一眼徐徐裊裊自青銅麟獸口中緩緩吐出的香煙,看著那白煙纏繞,心中益發的奇怪起來。時辰已到,這風離御遲遲不來便罷了,想必他定是心中不情不願。可為何連柳雲若都不來?
又等了片刻,只見景秀宮的執事宮女雪蓉飛快跑來,已是急黃了臉,尚未入得殿中已是高聲急呼道:「娘娘,不好了,不好了。貴妃娘娘,不,是柳姑娘不見了。」
心中一怔,惶急只是片刻,很快煙落便鎮定下來,皺眉問道:「雲若不見了,怎可能?她腿腳不好,對對需有人攙扶,能跑去哪裡?」
雪蓉早已是急得團團轉,汗如雨下,似想起什麼一般,慌忙自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遞至煙落手中道:「娘娘,此事干真萬確,昨晚奴婢服侍柳姑娘入睡之後,並未發現任何異常。只是今日一早起來,便不見了柳姑娘的蹤影,奴婢遍尋不著,只在她枕下發現了這樣一封書信。還請娘娘過目。」
煙落蹙眉更深,重重疑感迫上心頭,接過書信,自小几之中取過一把剪子徑自拆開,輕輕一抖,沉香墨跡的清香便徐徐沁入心肺之中,令人心曠神怡。
輕柔地展開宣紙,一幅清新雋永的畫映入眼中。煙柳畫橋,風簾翠幕,點點人家兩三戶,細草孤雲斜日,一向弄睛天色。簾外落花飛不得,雙雙黃鸝枝頭相伴。底下是娟秀的字跡,小小的落款——柳雲若。
一縷欣慰的笑意情無聲息地漫上她的唇角,眸光盈盈看著紙上一汪如翡翠的顏色,煙落不自覺地眼中竟又是浮起了氤氳霧氣。雲若,你這般心意,教我此生如何償還的清?
雪蓉一臉茫然,不知煙落為何微笑,亦是湊上臉,瞧著畫,看了許久,不解其意,只木訥問道:「娘娘,這幅畫有何意義么?」
煙落笑笑,輕輕搖搖頭,拍一拍她瘦小的肩膀道:「雪蓉,沒什麼,雲若的事由本宮自會處理,皇上那邊亦由本宮去回,你無需擔心。」
她仔細將手中的畫疊好,收起來。旁人看不明白,她自是能懂的。
江南水鄉,清風眷眷,應當是指衛風罷,黃鸝鳥兒雙雙對對,原來柳雲若的心在不知不覺中已是另有所屬。
微笑依舊桂在唇邊,原來,前兩日柳雲若問她要了出宮的手偷,說是想抽時間回去看看自己的爹爹柳正言,不想這手偷竟是派這個用處,只怕此刻連衛風也一道消失了。
煙落止不住輕笑著搖頭,想不到連衛風那般忠心不二之人亦能作出此等有違君命之事,可見他對雲若定是真心喜愛的。
而雲若刻意瞞著,不讓自己知曉,直至冊封前才消失,想必一來是不想讓自己誤認她是成全與推卻,二來則是想試探衛風對她到底用情幾許。這個柳雲若,還是那般狡黠聰慧,還是那般了解自己。
唇邊笑意更濃,像是初夏的薔薇花爬滿了枝頭,開的正艷。
想不到,原本三個人的死結,就這般輕易打開了。而雲若她,一定會很幸福,煙落由衷的高興著。
轉眸看向空落落的身側,風離御,竟是到了現在還沒有來,看來他根本就不打算參加柳雲若的冊封儀式。雖是面上暗沉了幾分,心中卻是暖暖的,他曾經允諾她,一生一世一雙人,想必他亦是不願輕易打破誓言。
起身,她踱步至長窗邊,殿外秋雨連綿,細細密密斜織著,整個皇宮似籠罩上了一層薄煙,樹葉兒綠的發亮,湛青的顏色直逼她的眼。不遠處,似有一抹綠色小點,打著一把碧色小傘,朝朝陽殿這邊緩緩而來,與殿外清新的綠色融為一處,難分彼此。
走得近了,煙落方才看清楚,竟是青黛。略略勾唇,她心內一凜,神色凝重了幾分,看來她等的人,等的事,終於有了消息。
少刻,青黛已是入來,拂去一身沾染上的細密雨珠,顧不得行禮,湊至煙落身邊小聲道:「娘娘交代奴婢的事,奴婢已是全部辦妥。皇上自回宮以來,並無任何反常,奴婢只查到了一件事,便是皇上曾經問過內務府兩名執事,還翻閱了先皇的『敬事錄』。不知這裡邊有何緣故。」
「敬事錄」?!煙落緩緩倒吸一口冷氣,神色與外邊秋雨一般陰鬱下來,心中隱隱有著不好的預感。風離御怎會在回宮之後,突然想起來去翻閱先皇的『敬事錄』呢?這太不尋常了。」敬事錄「乃是記載先皇寵幸妃嬪的日誌,這其中會有什麼問題?會不會與他對自己這般不冷不熱的態度有關呢?
重重疑惑如密雲一般織上她的心頭,頃刻間,秀眉間已是風雲略過,變幻無窮。
青黛近前一步,湊至煙落耳邊,低聲道:「娘娘,還有,你讓我送出的信,一去已是近半月。今日奴婢出宮一趟,問得南漠國那邊已是來了回復,並且有一件東西要轉交娘娘,希望娘娘可以親自去取。」
煙落腦中想著風離御的事,心思正煩憂,只擺擺手道:「青黛,你再跑一趟便是,本宮想去趟內務府,將事情原委弄清楚。」她輕輕扯動著綉金線袖口,神色又是凜了幾分。抬眸間望見青黛面有難色,不由疑問道:「青黛,怎麼,有問題么?你不是可以隨意出宮的么?有困難么?」
青黛略略頷首,平聲道:「娘娘,奴婢雖是掌事宮女,可以隨意出入皇宮,只是這若要帶物什進宮。娘娘……「她面有難色,垂眉斂眼,繼續道:「娘娘,方才經歷了宮變,眼下皇宮門禁盤查十分嚴格。恐怕只有皇後娘娘親自出入,您的東西才可以免於排查。」
煙落靜默半晌,覷一眼殿外陰沉的天,如鉛垂雲掛滿了天邊,秋風吹過她的髮絲,酥酥地涼。抬頭仰望,彷彿自己都染上了暗沉的郁色,她閉一閉眸,想了一想道:「眼下正值午後,本宮先去趟內務府,再去『客來酒樓』,只是去了那邊,要如何聯繫他們?」
青黛欠身,附於煙落耳邊小聲言語了幾句。
煙落旋即瞭然頷首,想一想,又吩咐道:「青黛,如果皇上問起來,你就說本宮出宮去尋柳雲若了,明白么?」眼下,柳雲若的失蹤倒是給她留了個出宮的極好借口。
青黛聞言,旋即恭敬道:「娘娘請放心。」
煙落擺擺手,示意青黛先退下,自己則是去內殿更衣,方才她等著給雲若覲冊封儀式,是以穿了最正式的明黃色鳳袍口如今,她要換過一身常服,先去內務府一趟,再行出宮。
只是,煙落的過於匆忙與心思煩憂。忽略了青黛一直安靜注視著她的背影,以及眸中那一分閃縱即逝的悲憫與愧疚。
天色愈來愈暗,明明此刻應是下午,可那般的暗沉幾乎教人以為是晚上,層層壓抑迫上心來。天昏地暗,突然,彷彿有藍紫色的閃電明亮劃過天際,將周圍的一切照的森冷可怖。
煙落已是隻身來到了宮外,獨自走在了晉都的大街之上。神色凝重憂鬱,她儘力握穩手中的雨傘,目光所及之處,只見落花一朵一朵,無聲無息地在狂風中掃落至地。
方才,她已是去過了內務府,在她的追問之下,內務府的兩名執事捧出了風離御曾經翻找過的「敬事錄」,缺失的兩頁上,究竟記載了什麼呢?她不得而知,只是聯想起了那夜,她瞧見御書房中地上一片焦黑燒過的痕迹,還有那一股淡淡的煙嗆味。很顯然,風離御是燒了那兩頁紙,只是,他究竟想掩蓋什麼呢?
在她的嚴詞逼問之下,內務府的其中一名執事提到,他們當時被風離御遣離御書房,走得遠時,似乎聽見風離御大聲喊了一句,隱約聽著像是提到了司凝霜。
司凝霜,這三個字,無一不在煙落的心中深深扎刺著。她長久以來的擔憂,如今真的要成為現實了么?風離御為何會在回宮的一日便翻找先皇的「敬事錄」,還撕去燒毀了兩頁,又在言語之中提到了司凝霜。再是聯想起了,自己的爹爹和娘親都遠去了涼州。雖是加官進爵,可這其中,又會有什麼別的原因。
會不會,是他知曉了自己的身世?
心,愈來愈亂,她無法理清頭緒,心酸窒悶到無以復加,陣陣絞痛,似小蛇一樣蜿蜒著爬上來,冰涼滑膩的感覺,令人噁心。
雨越下越大,街上行人寥寥,青石小路被雨水洗得分外明凈。大雨織成一張密匝匝的水網,漫天漫地覆蓋下來,將整個晉都都籠蘋在了水氣氤氳之下。一柄小傘,難當風雨,她的儒裙已是濺濕了不少。
無邊秋意冰涼若霜,她只覺得自己握住傘柄的手已是凝如玄冰。殺母之仇,不共戴天。風離御會是知曉自己是司凝霜的女兒,才對自己刻意疏遠的么?
頭昏沉沉的,心中凄涼若下著冰涼的小雨,她無法再繼續想下去,腳下步子已是加快,直朝「客來酒樓「而去。
煙落平日常處深閨,甚少去酒樓之地,一路問了三兩個人,方才尋至客來酒樓。近至跟前,抬頭只見大幅金漆門牌,龍飛鳳舞的題字,果然是好氣派。再細一瞧對面,竟是綉庄。
竟然是這裡!這裡便是自己初初與風離御相遇之地。
猶記得那日雪停,她出門為與慕容傲成婚用的鴛鴦枕巾配上綉邊,邁出此間綉庄大門之時,狂風吹落了她手中之物,而他正巧自一輛朱漆紅輪的奢華馬車上下來,一腳便踏在了她的枕巾之上。
那一日,撕毀她的枕巾之後,他便是進了這間酒樓。想不到,這裡竟是風離澈的地盤。腦中隱隱想起,風離御似乎說過,那一日他便是來這間酒樓打探慕容傲的消息,慕容傲……
煙落沒有閑暇去仔細揣摩,心中唯想著自己的身世,以及風離御是否知曉了自已是司凝霜的女兒。雖是心中亦有著一層狐疑,彷彿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卻也沒有多餘的心思去揣度了。
一腳踏入其間,裡面比外邊的門頭更加奢華。樓上樓下共兩層。樓上似是雅間,樓下是大堂,堂中擺上的全是上等的紅木桌椅,甚是奢華,酒樓之中已然滿座,是人聲鼎沸。
一名小二見煙落穿著不凡,極有眼力,忙殷切上前迎接,一壁替煙落取過手中的傘,擱置在一旁的傘架之上,一壁陪笑道:「這位夫人,您是自己用膳呢?還是已經有預定之位?」
煙落微微一笑,揚聲道:「我是來尋你們掌柜的。」
小二將熱毛巾往身後一搭,遙遙一指,指向不遠處的櫃檯,躬身道:「夫人這邊請。」
煙落跟隨著小二,徐徐來至櫃檯前,只見一名長者正凝身立於櫃檯之後,輪廓深刻,鬍子已是半白,略帶著滄桑與皺紋的手正在忙碌地打著算盤。見有人前來,他忙停下手中的帳,瞧向煙落,客氣問道:「夫人,不知有何需要?」他腰微微屈著,顴骨高高突起,眼裡有著一道諂笑的光彩。
煙落眸光轉一轉,素白縴手擱置在了黑檀木拒台之上,屈起兩指輕輕扣著檯面,一臉閑雅之狀,曼聲道:「家父極好飲酒,掌拒的可有七年陳的杏花酒,我想取上兩壇回去孝敬他老人家。」
掌柜聞言,蒼老的手微微一顫,旋即掩去情緒,老辣笑道:「夫人一聽便是外行了,小店逢雙才取酒,沒有七年陳的,只有八年陳的。夫人要不要?」
煙落輕輕抬手,掩袖一笑,擺手道:「自然是要的,便有勞掌柜了。」
掌柜的忙自櫃后出來,單手引了煙落,恭敬道:「還請夫人隨我去後堂親取。」說罷,已是躬身走在了前頭。煙落忙跟在他的身後,她便是按著青黛告訴她的暗語,如今已是對上。
廊轉幾回,風聲似乎大了些,烏雲蔽了日色,掌拒的已是掌上一柄燭火在手中,昏黃的火光,微弱的跳動著,點點如幽幽鬼火,沒來由的教人心中一陣懼怕。
風卷雨絲過,屋檐下雨滴如織。
伴著淅淅瀝瀝的雨聲,他們來到了酒樓之後的一處小屋,老舊的木門之上橫著一柄生鏽的銅鎖,正無力的耷拉著腦袋。掌拒的上前將鎖打開,徑自引了燭火先行進入。
在跨過那一道門檻之時,煙落有著片刻的遲疑。斂了斂神,她仍是一步跨入,屋外涼風習習,屋內確是異常悶熱,這裡看起來像是個酒窖,陳年的酒香飄飄而來,幾乎能將人熏醉。
煙落撩一撩自己如緞的長發,直截了當問道:「掌柜的,還請將東西交給我罷。」
掌柜的輕笑了一聲,拿笑聲在窄小悶熱的屋中四處回蕩著,聽起來有幾分森森恐怖。他自酒窖的稻草堆中摸出一封黃色信箋,交至煙落手中,斜眼覷了她一眼,尖聲怪氣道:「夫人,請看。」
煙落一壁接過,屋外的天,又黑了幾分,她將手中的信箋打開,接著燭火的光芒,她在瞧清楚信箋之上的字跡時,雙眸陡然睜圓,仿若在暗夜之中陡然點亮的星辰,不可置信地望向掌柜的。
心,劇烈加速,砰砰直跳,只在一瞬間便躍至了喉口。即便她此刻再是鎮定,拿著信箋的手已是顫抖若秋風中搖曳的枯枝。
她自己的字跡,又豈會不識?她給風離澈的信,根本就沒有送出去,又何來回信?
她清楚地知曉,自己已是落入了因套之中。強自鎮定,她握緊了雙拳,勉力一笑,不動聲色地敷衍道:「光線太暗,瞧不清楚。我還是拿回去仔細看罷,謝過掌柜的。」
抬步,她急欲離去。
身後,卻傳來掌柜的尖刺鬼魅的笑聲,一陣高過一陣,仿若來自地獄的召喚,令人毛骨悚然,他露出森森白齒,寒聲鬼魅道:「夫人,老夫還有東西尚未轉交給你,難道夫人不要了么?」
煙落且驚且懼,回眸間只見他已是高高舉起一桿黑漆漆的木棍,朝自己用力劈來。
背後一陣劇痛,全身似要迸裂開一般。她尚未來得及跨出屋門之外,整個人已是軟倒在了斑駁蟲蛀的門檻之上。
秋意冰涼若霜,露從今夜白,夜色慘白似一張鬼臉,朝她張牙舞爪撲來。
手,軟弱地垂了下去,最後一眼,她的眸光略過了遠處的拐角,對入了一雙微凸凌厲,陰鷙如塞外兇猛禿鷲的眼眸之中。
不好,是慕容成傑!
是她大意了,可是,太晚了。
再無意識,她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卷三殘顏皇后大結局(下)
夜無月,深遠的天際只蒙著淡淡的慘白,清冷的夜色,自簾間透入,落在御書房中書案之前的織金毯上,似霜如雪,正如此刻風離御陰沉不語的面容一般。
香爐里龍涎香散發著裊娜的白煙,如絲如縷,微揚著緩緩四散開去,卻只是使人蒙上一層濃密的窒息。
風離御的目光有些森冷有些蕭索,似不定的流光,望著跪了一地的宮人內監,冷冷開口道:「有誰可以告訴朕,朕的皇後去了哪兒?」
香墨跪著近前一步,伏首叩拜道:「皇上,聽朝陽殿宮人言,今日冊封雲貴妃,可是那位柳姑娘卻是不見了。聽聞皇後娘娘便是自己出宮去尋了。」
「啪」的一聲,風離御陡然捏碎了手中的白玉茶盞,縷縷鮮紅自指縫間緩緩滲出,滴滴落至地上,展開朵朵妖艷的花。
他渾然不覺,俊眉擰成死結,復一掌擊至書案上,大怒道:「無稽之談!天下之大,她要上哪去找柳雲若!即便去找了,又為何遲遲不歸?這麼晚了,她又要宿在何處?」
香墨從未見過風離御如此生氣,早已是嚇得瑟瑟發抖,連連叩拜道:「皇上,如今奴婢在正泰殿當值,奴婢是真的不知巨細啊。時下已是入夜,事不宜遲,還請皇上趕緊派禁衛軍出宮細尋。」
風離御面色稍緩,冷聲道:「朕早就著凌雲率軍去尋了,朕問你,朝陽殿的掌事青黛呢?怎麼到現在都不見人?」
眾人相互望了一眼,方才發現四下里確實皆無青黛的身影,不由得面面相覷。
就在此時,已是晉陞為掌事宮女的雪蓉,匆匆忙忙跑入殿中,她似是走得十分急,殿外下著綿密細雨,淋了她一身濕,長發散亂浸透,也全然顧不上了,她一入殿中便跪地,顫聲道:「皇上,大事不好了。青黛,青黛她……」急喘令她語無倫次,話,生生卡在了喉口。驚懼尚且停留在她的眼中,揮散不去。
香墨神色一凜,趕忙推一推她道:「你倒是快說啊!急死人了!」
雪蓉終於緩過起來,額上落下大顆的水珠,也不知是汗還是雨,大聲道:「皇上,青黛她投湖自盡了!方才……內監已是將她的屍首打撈上來,說是……已有一個時辰了。」
「什麼!」風離御陡然站起身,手中方才捏碎的白玉茶盞,碎片「叮叮噹噹」落了滿地,光潔的白,沾染著刺目的紅,分外惹眼。
心中,彷彿被人用重鎚狠狠擊落,一下,又一下。如果說,方才他的心中只是焦灼,那此刻,他的心中已然被深深的恐懼填滿。直覺告訴他,煙落定是出了大事。
青黛,他怎會從未注意到過她的異常。青黛的自殺,不同尋常,她會不會是受了要挾之類,害了煙兒,是以羞愧投水自盡。會不會是這樣的?他不敢往下深入細想。
袍擺帶起,捲起片片凜冽的寒風。他一個箭步衝出御書房外,不想卻與殿外匆忙而來的人撞至一處。
「哎呦。」劉公公哀叫一聲,抬眸間看清楚自己竟是衝撞了皇帝之後,血色瞬間自他的臉上褪得乾乾淨淨,只余慘白,他跪地將頭磕得「砰砰」直響,惶恐道:「皇上,老奴該死,老奴瞎了眼,老奴……」
風離御早已是心煩意亂,哪有心思與他計較,擺一擺手,神色極是不耐道:「何事?如此莽撞?」
劉公公哆嗦著身子,回答道:「皇上,南漠國太上王南宮烈此刻正在宮外候著,說是有急事求見皇上。」
風離御軒眉一揚,頗為疑感,喃喃自語道:「南宮烈,朕與他素無往來。」他一心惦念著煙落的安危,青黛自盡,會不會意味著煙落已是身處險境。他的心完全全亂了,只匆匆擺手道:「不見不見。」言罷,已是甩袍,大步離去。
劉公公自他身後高喊道:「皇上,南宮烈還帶來一人,一同在宮外候著呢。老奴看著,是太皇貴妃司凝霜。」
風離御已是跨出的腳步猛然收回,迅疾轉身,細密的雨珠落在他淡青色的衣袍之上,暈開了一個又一個濕潤的圓暈,他俊眉一軒,驚問:「你說,是誰?」
劉公公抹一抹額頭之上涔涔落下的汗水,再次俯首叩拜道:「是司凝霜!」
司凝霜!這三個字深深震撼了風離御。他一言不發,額頭之上青筋隱隱可見,微微握拳,他極力剋制著自己的緊張。他長久以來想知道的真相,如今真的即將知曉,他的心竟是有些剋制不住地簌簌直跳著。
心底竟是萌生出了一點希冀的光芒,逐漸地照亮了他心中本已是絕望死徹的角落。南宮烈,司凝霜,這兩個人為何會在一處,會不會煙落根本就不是父皇的女兒呢?會不會?
他邪然抬起一手,鬆開緊握的拳,舒展開來,伸直的一指止不住的顫抖著,朝劉公公正聲道:「快宣!還有,著令加派五倍人手出宮尋皇後下落,下旨即刻起封城。」如此一來,他相信煙落應當暫時無法離開晉都。對他而言,此刻最急切之事,便是弄清楚煙落的身世。
稍刻,劉公公已是通傳了風離御的旨意,並領著南宮烈與司凝霜來到了御書房之中。
風離御已是換過一襲正式的明黃色龍袍,滿身的金線在燭火的炫耀之下熠熠生輝,端坐於正殿之中的主位之上。
司凝霜隨著南宮烈一步踏入御書房,抬眸間但見風離御已是龍袍加身,不免微微怔愣。她處心積慮做了那樣多事,無非就是想排擠風離澈,讓風離御繼承皇位。可當她親眼瞧見自己一手帶大的御兒坐上了龍椅時,心中長久以來的期待,竟是不復存在,只余平靜。
風離御瞧著司凝霜,她還是記憶中的那般樣子,高貴之中透著一分冷漠,姣好的容貌並未隨著她的年歲日增而消逝,還是那樣的精緻絕倫。不同的是,卸去一身華貴的宮裝,只著淺色素衣的她,愈看愈覺得煙落的氣質與她如出一轍。
巡巡注視片刻,他淡淡開口道:「母妃,別來無恙?」看在煙落的面子上,他自然肯再叫她一聲「母妃「。即便自己恨毒了司凝霜昔年的構陷,使得他的娘親秋宛頤蒙冤那麼多年,外父枉死,家道從此中落。自己則更是受了「月虧之盅」折磨長達十年之久。
這樣的恨,原是當深入骨髓的。可不知緣何,當知曉煙落是司凝霜的女兒之時,這樣強烈的恨意竟是逐漸淡去,直至波瀾不驚。此刻,這般靜靜瞧著她,無數往昔的記憶若浮光掠影在他的腦海中翻滾過去,畢竟,這麼多年來的養育之情,總是還在的。
司凝霜美眸圓睜,似是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一般,雙唇微微顫抖,「御兒,我……」濃濃的愧意令她說不出話來,只得尷尬地環顧四周,不見煙落人影,疑問道:「煙落呢?」
風離御輕抬一手,禮節性地示意南宮烈入座,轉眸看向司凝霜,他緩緩吸氣道:「她出宮去了,應該很快便會回來。有件事,朕想問問你。」
起身,他自書拒博古架之中的暗格之內,取出一個精緻的盒子,打開后取出一枚金鑲珠翠軟手鐲,中嵌翠環,環中有蓮瓣式金托,每瓣嵌南珠一顆,樣式極為精巧。鼻中輕輕一哼,他遞至司凝霜面前,冷聲問道:「這可是你的?」
司凝霜雙手接過,自右腕之上褪下一枚相同的鐲子,一同擱置在一旁的案幾之上。兩個一模一樣的鐲子,分別了十八年之後,如今又是重聚一處,在燭火之中灼灼閃亮,彼此交映生輝。
緩緩抬眸,她看向風離御,凝聲問道:「你知道了?你知道煙落是我的女兒了?這個鐲子,你又是從何而來?」半個多月前,南宮烈偷偷潛入廢宮之中尋到自己,當時他們以為煙落還在南漠國,便急匆匆趕回了南漠,想不到煙落竟是已經返回了晉都。無奈之下,他們只得再次踏上路途,又重返晉都。她想見自己的女兒,她迫切地想要見到自己的女兒,分別了十八年之久,她從未好好仔細看過煙落,更沒有親手碰觸過她。她至今都不知曉親生骨肉抱在懷中,會是什麼樣的感覺,她期待了那樣久,幾乎一刻都不能等下去了。是以雖是天黑時抵達皇宮,她也急著連夜覲見風離御。
此刻,風離御的心口如同繃緊的弦,絲毫不敢放鬆半分。強壓下喉頭洶湧的狂潮,他極力維持著鎮定,看著司凝霜似是並未出言阻止他與煙落在一起,想來一定是另有隱情,他顫聲問道:「煙落她,不是父皇的女兒罷。」最難啟齒的話終是問出了口,他只覺自己三魂五魄都提至了喉嚨口,四處狂竄著。
司凝霜微微一愣,方想起許是風離御誤會與煙落是兄妹了,連忙擺手否認道:「不是,不是。御兒,煙落不是先皇的女兒。你們不是兄妹。」
心中陡然一松,似有千金重擔沉沉落至地上,一陣酸軟的感覺襲遍全身,幾乎將他覆沒衝倒。他振奮得不能自持,幾乎站立不穩,如果不是伸手扶住了身側的檀木案幾,只怕他此刻已是癱軟在地。
無盡的喜悅如洶湧的海潮般一浪一浪將他覆沒,他亦隨著那海潮一浪一浪起伏著。
原來,上天還是厚待他的。
原來,這世上還是有奇迹的。
原來,煙落不是他的妹妹。
原來,他可以光明正大的擁有她。
眸中迸發出火燒般的驚喜,瞬間照亮了他英俊的容顏,猶是有著一分擔憂,他確認問道:「你確定么?我翻閱了父皇的『敬事錄』,那段時間的承寵,記載的皆是你的名字。」說到這,他的容色陡然黯淡了一分,生怕自己空歡喜一場,生怕是司凝霜弄錯了。
司凝霜語氣低低且溫柔如明亮光線,沉靜道:「御兒,你可記得每次先皇來時,我總是隨身帶著一枚香囊?」她伸手比一比那香囊的形狀。
風離御略略回想了一下,點一點頭。那枚香囊,他卻是有些印象,總是見司凝霜佩戴在身上。
司凝霜繼續道:「其實,那是一枚裝有麝香的香囊,我以百合香蜜的濃郁香氣將麝香的味道掩蓋,是以先皇從未發覺。我不願懷有先皇的子嗣,是以一直刻意避孕。」
風離御挑眉,神情閃過瞭然,又問道:「那會不會不可靠,或者……」他猶是不放心,因為父皇已經不在人世,就是想滴血認親也不能了。
司凝霜緩緩搖頭,打斷了他的話,搖頭道:「絕無可能!其實,當我發覺自己懷有煙落之時,我已入冷宮,當時病魘纏身,又無人照料,是以煙落不足八月便出生,而那段時間,我並未承寵,你可以去翻閱『敬事錄』。」
聽罷,風離御終於放下心來,坐回了主位之上,端起頭先香墨為他們泡上的白菊茶,徐徐飲了一口,嘴角已是含了淺淺笑容,目光巡巡落至南宮烈的身上。
這南宮烈昔年的往事,他略略知曉一些,前朝貴族,丰神俊朗。即便是此刻,依稀可見年輕時的風姿。而風離澈竟是南宮烈的親子,事涉葉玄箏,看起來這上一代的糾葛很是複雜。葉玄箏,司凝霜,南宮烈,還有他的父皇,這中間究竟有著怎樣的故事?
輕輕咳了兩聲,風離御挑眉問道:「看起來,煙落也是你的女兒了?」一想到南宮烈有可能是煙落的父親,他的語氣中多了幾分客氣。
南宮烈英俊的容顏上浮起一絲尷尬,坐直了身,勉強道:「其實一開始的時候,我也以為煙落是我的女兒,畢竟她隨身攜帶的短簫便是我南宮家世代相傳的寶物。一笛一簫,玉簫當年我送給了凝霜,如今卻在煙落身上再現,我自然懷疑她是我的女兒。彼時澈兒又想娶煙落為妻,我心中擔心他們會是兄妹,便加急趕往晉都尋找凝霜,問清了當日的真相。才知,煙落其實並不是我的女兒。」
當時,他帶著凝霜日夜兼程趕回了南漠國。不想,澈兒竟已是帶著煙落去了晉都。陰差陽錯,無奈之下,他只得在廣涼州逗留了幾日,好不容易等到了澈兒回來,同澈兒說明了一切,方才又啟程再次趕往晉都。往返折騰,耗費了十幾日。自己至今難以忘卻,當澈兒知曉與煙落並非兄妹之時,澈兒那淡然無波瀾的表情,彷彿他從未認為煙落會是他的妹妹一般。
風離御英挺的眉間劃過淡淡的惘然,看起來事情遠遠比他想象中的要複雜許多。煙落的玉簫,他常常見到,原來竟是南宮家的寶物。他說怎的,煙落會有如此罕見精緻之物。原來是這樣。
御書房的殿門並未關闔緊閉,偶爾有秋涼的冷風徐徐灌了進來,吹起司凝霜額邊幾縷碎發,根根青絲飄飛起來,橫亘於眼前,似勾起她心底一絲一絲的最痛。
她靜靜垂下雙手,手指攥緊如雪的衣裙,彷彿手心裡握著一塊堅硬的寒冰,深深吸一口氣道:「其實,煙落是我與樓封賢的女兒。」
此語一出,風離御狹長的鳳眸之中被濃濃驚愕覆蓋,幾乎不能相信。
司凝霜凄然一笑道:「你可能有所不知,我與南宮烈本是訂了親,其實也算不上是定親。」她自嘲一笑,笑中有幾分哀涼之意。
南宮烈在聽到她這般沮喪的語氣之時,眉心深深糾結起來,上前輕輕握住她冰涼的手,欲施以安慰。過去的事,都是他的錯,若是他一早應允下婚事,也許便不會有後來的種種。
司凝霜漠然將手抽出,內心的苦楚與軟弱,一絲一絲糾纏在心間,幾乎透不過氣來,她啞聲,繼續道:「其實,我與樓封賢本是青梅竹馬。只是當時我家宰相門,較他家門楣略高,爹爹一直看不上他的官階。後來,更是想借我攀上南宮世家。彼時,南宮烈將婚事一拖再拖,又正巧趕上了天下紛爭四起,群雄逐鹿中原。南宮烈則自己帶兵反出晉都,毅然投入義軍之中。當時,我記得,前朝皇帝大為震怒,爹爹害怕受到牽連,從此便絕口不提昔日婚約之事。」
她收起一旁案幾之上的一對鐲子,仔細用絹帕包好,徐徐起身將這一對鐲子放至風離御的手中,軟聲道:「這對鐲子,是我們司家代代相傳的寶物,如今也是該傳給煙落了。」頓一頓,她纖長的秀眉緊緊蹙著,無法舒展半分,只徐徐繼續道:「再後來,風離天晉率兵攻入晉都,改了年號,自立為帝。彼時爹爹因著沒有參與開城投降,害怕自己日後的權勢地位沒有保障,便將我獻於風離天晉為妃。萬般無奈下,我亦只有忍了。」
「可是,即便是這樣。父皇寵你愛你,宮人皆看在眼中,明在心裡。我實在不明,你為何要陷害我的母妃?」風離御略略遲疑,終於將長久以來的疑感問出了口。
夜色更濃,無窮無盡的昏黑自天際緩緩蔓延至整個御書房中,香墨已是入來一次,重新點上了一支又一支的蠟燭。
燭火的明亮一點一點染上司凝霜嫻靜的面容,似是在她漸漸慘白的容顏之上熨上一層層橘紅色的光芒,她閉一閉眸,嘆道:「御兒,對不起。那是我畢生所做的,最錯的事。當時,我被迫嫁於風離天晉為妃,南宮烈幾番悄悄入宮,與我私自相會。我又一直對風離天晉避孕,所以,當我懷上孩子之時,心中十分的清楚,那是南宮烈的孩子。深宮戚戚,長夜漫漫,可是我的心卻是滿心歡喜的。能與自己心愛之人有一個孩子,即便是日後,皇宮的夜再冷再長,我都不會覺得難熬。因為沒有人知道,我是多麼期盼著那個孩子的出生。」
突然,她狠狠抓緊了自己衣擺一角,美眸微眯,冷厲望向身側的南宮烈,突然含了一絲怨恨道:「彼時,皇後葉玄箏屢屢刁難於我,我只當她是嫉恨風離天晉對我寵渥有加。初初並不為意,我豈知她與南宮烈竟亦是有過一段情,甚至還有了孩子。葉玄箏她隱藏的那樣好,我一直以為那是風離天晉的孩子,豈知竟是……」她無法繼續說下去,只覺得心口起伏激蕩難平,如海潮般一浪接著一浪,永不平靜。
南宮烈高俊的身形微微一滯,光影勾勒出他側臉深刻的弧度,漸漸僵硬,他伸出一手,想要去碰觸司凝霜。
司凝霜本能一避,唇邊漫過澀澀苦笑,伸出雙手,她茫然瞧著,眸中撕裂般的痛楚難以掩飾,彷彿能沁出血來一般,凄聲道:「你知道么?那個孩子,生出來的時候便沒了氣息。他還那樣小,那樣軟,他的頭無力的垂落在我的臂彎之中,他不會哭,也不會笑。你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感覺么?比胎死腹中尚要痛上千倍萬倍。葉玄箏毀掉的,是我活著唯一的期望。你說,我怎能放過她?」
痛失親子,風離御亦是深有感觸,且不說生下便沒有氣息,他的無憂,出生時便被莫尋抱走,他只匆匆瞧上了一眼。而那樣噬骨的痛,至今回想起來,仍如萬千蟻蟲啃咬。他的心中漫過無盡冷意,寒聲道:「即便是這樣,你也不應該陷害我的母妃,害的我秋家家破人亡。」
昔日的錯,司凝霜亦不否認,聲音沉寂了下去,漸漸無望,道:「所以,因果報應,人總是會有報應的。所以,才會讓我與自己的女兒十八年不能相見,生不如死口一步錯,步步錯,我早已是不能拖回。」
風離御眼中清冷之色微融,緩聲道:「我不明白,既然你與南宮烈兩情相悅,為何煙兒卻是樓封賢的女兒?」
南宮烈正一正身子,接過話道:「大約是乾元十年的時候,我安頓好南漠國的一切,隻身來到了晉都。長達七年之久的相思之情,在見到凝霜的那一刻徹底迸發。我想要帶她走,帶她遠離皇宮,只可惜她卻並不願意。她放不下心中的仇恨,不願跟我走。」他的眸光有些悲憫,有些遺憾,望著司凝霜,心中五味陳雜。人生沒有如果,亦沒有後悔,有的只是事後無盡的感慨。
回憶起往昔重逢的美好,司凝霜眼中柔緩幾分,似春水伏波,卻旋即冷下去,冷如九天玄冰,寒聲道:「走?我一錯再錯,手染鮮血,我夜夜夢靨纏身,不得安寢。誰願意天生去害人?誰願意生來便是心狠手辣?如果不能手刃葉玄箏,那我所做的一切,豈不是都白費了?我怎能一走了之?那樣小的孩子,何其無辜?長夜漫漫,我總夢見自己的孩子向我啼哭。當時,我將他抱在懷中,那樣冰冷的感覺,永生難忘!也不能忘!」
南宮烈神情亦是悲痛無比,長長嘆了一口氣,轉眸看向風離御,道:「當時,凝霜不肯同我一起走,我猶不死心,暫且出宮等候。此後月余之間又伺機入宮一兩次。過於頻繁的動作,最先起疑之人,便是當時全權管理後宮的葉玄箏。」
眸中冷意更甚,似燃燒起熊熊火焰,司凝霜已是將銀牙咬得「咯咯」直響,寒聲道:「正因為你的頻頻入宮,葉玄箏更是恨我入骨。彼時新年剛過,風離天晉宴請百官,而葉玄箏買通我身邊的掌燈宮女,在我的蓮子羹中下了媚葯。又拿著模仿你筆跡的信箋,誘我去了一處廢宮,更是從宮外尋了一名猥褻男子欲行強暴我。當時,是樓封賢覺得不對勁,一路尾隨我來到了廢宮之中,將那名男子殺死,投入廢井之中。彼時媚毒已是發作,他只得……」話至此,司凝霜胸口已是劇烈激蕩起伏,身子顫抖如風中落葉,幾乎不能自持。
極力剋制住自己的憤怒,她繼續道:「事後,我不辨是非,狠狠煽了樓封賢一個耳光。自小青梅竹馬的情分,他對我的情意,我自然懂。只是,他怎能如此趁人之危?他且愧且氣,當下便甩袖離去了,哪知這時葉玄箏已是帶著風離天晉前來『捉姦』。這一切,原不過是她設下的局,欲讓那名男子強暴我之後離開,再讓我衣衫不整的被風離天晉逮個正著。她更是告訴風離天晉,說我與南宮烈私下幽會,讓風離天晉下旨全城去撥尋南宮烈的行蹤。
南宮烈恍然道:「我說為何當時一路返回南漠國時,遭到了風離天晉不斷地追殺,原來竟是玄箏告訴他的。」
風離御端起手中茶杯,一飲而盡,早已是冰涼冷透的茶水,徐徐灌入腹中,令人有著瞬間的清醒,他轉而望向司凝霜,凝聲道:「所以,那一夜你沒有絲毫準備,是以沒有帶避孕的香囊。所以,煙落肯定是樓封賢的女兒。而你也因著與南宮烈的私情曝光,被父皇打入冷宮?是這樣么?」
司凝霜微微挑眉,垂首理一理自己的衣襟,低低道:「其實,風離天晉一直都知曉我心儀南宮烈。真正讓他極為震怒,不能容忍的是,他派人在我的景春宮中搜出了『醉春歡』。」
「醉春歡!」風離御騰然站起身,英俊的面容被驚愕徐徐吞沒,如果他沒有記錯,煙落曾經也用過「醉春歡」,他親眼瞧見煙落將剩餘的「醉春歡」還給了衛風。事後,他也找過衛風,將「醉春歡」的功用及緣由問了清清楚楚,始知自己一直都誤會了煙落。
窗外樹影婆娑,泠泠有風吹過,沖淡了一室窒悶的氣息,司凝霜嘴角揚成一個無奈而乾澀的笑容,緩緩道:「『醉春歡』是一種江湖邪物,不似媚葯,其實是一種迷幻劑,摻在酒中,男子飲下之後,全身發汗不止,周身有舒暢的感覺,仿若歡好過一般。其實風離天晉並不是時常臨幸我,他對我極是尊重,不願罔顧我的意願。而我卻不願侍寢,常常對他用『醉春歡』,蒙蔽著他。我不知葉玄箏是如何得知這一切的,總之當時風離天晉大怒,覺得顏面俱損,不能忍受,一氣之下便將我打入冷宮之中。牆倒眾人推,我自入冷宮后,備受凌辱與冷眼,所供吃食,皆是發霉冷硬之物,彼時我已有身孕,就這樣,煙落才因著營養不足,未足八月便出生。綠蘿說那孩子哭聲微弱,身量不足,恐怕活不了幾日。且宮中皆是葉玄箏的勢力,若是被她發現,我與煙落只怕皆是死無葬身之地。所以,用盡了我們全部的積蓄,綠蘿買通了門房值守。連夜便將煙落送出了冷宮。當時,我給了綠蘿自己的一隻鐲子,還有那管玉簫,本是希望如果我的女兒能僥倖存活,以玉簫為憑證,希望那名逃出去的宮女能將她送至南漠國,希望南宮烈能收留撫養她。可惜天不遂人願,從此我再沒有了她的消息。這麼多年過去了,我的心早已是死徹底,冷成灰燼。我以為自己的女兒定是早不在人世。哪知卻在封宮那日,綠蘿臨死前扯下煙落的衣衫,教我看見了那枚花瓣型的胎記。那樣的形狀,出生時我便看過一眼,只一眼深深刻入我的骨髓之中,又怎會忘記?她是我的女兒無疑。只可惜,我被封宮,與外界再無聯繫。」封宮的漫漫長日之中,她一直深深後悔著,自己為何沒有早些發現煙落與她的相似,她屢次刁難煙落,還差點讓風離天晉臨幸了煙落。如今想起來,她悔的腸子都青了。還好,沒有釀成大錯,否然,她便是殺了自己千次萬次也不足以消弭心間的痛悔。
殿中沉香裊裊,余灰已是燃至最後,香爐之中殘渣時時發出爆裂之聲,與這滿屋子的靜寂是格格不入。
風離御陷入了短暫的深思中,那時司凝霜因罪入了冷宮,無人知曉緣由,想不到竟是這個緣故。事關父皇臉面,難怪瞞得這樣好。猶記得,當時自己亦是被帶入長樂殿中,由葉玄箏撫養,長達七年之久。寄人籬下,總沒有在自己宮中來得自在。
只可惜,司凝霜自冷宮中放出來之後,沒多久他便從琴書口中證實了自己的身世。
風離御深深嘆息著,都說戰場之上硝煙瀰漫,充滿血腥,這後宮何嘗不是這樣的一處殘酷之地,殺人不見血,只有更加殘忍。遠眺著皇宮殿宇飛檐高啄,廊腰迂迴,不正似勾心鬥角,曲折迂迴的人心?
大殿之中,靜的恍若一池寧靜的秋水,風離御突然凝眉問道:「那你為何在我身上下『月虧之蠱』?」
司凝霜低低垂首,心中一痛,雙頰漸漸白如煙霞,她的嘆息之聲有如撲騰著落地的枯葉蝶,啞聲道:「一子一女,七年漫漫冷宮之苦,皆是為葉玄箏所害,我如何能不恨?在冷宮之中的每一個凄冷的夜晚,我恨的幾乎將牙齒都咬得粉碎,恨不得生食其肉。我處心積慮,在河水之中放入蓮花燈,隨波而去,引起風離天晉的注意,終於重獲隆寵,出了冷宮。這一切,只為手刃葉玄箏。」
頓一頓,她望向風離御,眸中含了幾分愧疚道:「御兒,彼時我被仇恨蒙蔽了心智。只能借你,栽贓葉玄箏戕害龍嗣,所以才對你下了『月虧之蠱』。後來,我漸漸察覺你對我的日漸生疏,生怕你性子桀驁,日後不好控制,便一直沒有替你解去這蠱毒。我沒有別的心思,一心只想你登上御座,而絕不能讓葉玄箏得逞。」她漸漸收攏了雙拳,唇色蒼白無血色,冷道:「我以自己的鮮血養著『月虧之蠱』,每一次你發作時,我亦會發作,你的痛,我感同身受,甚至痛更甚於你。再難熬,我一次一次都熬了過來。我便是要這般月月都忍受著劇痛折磨,只有這樣的劇痛折磨,才能時時刻刻清醒地提醒著我,喪子失女之痛,刻骨銘心!」
南宮烈突然頹然向後軟軟一靠,只覺全身無力癱軟,是他,都都是他一手造孽,致使凝霜與玄箏將彼此視為死敵。定要爭個你死我活。
風離御微微蹙眉,過去的事,再計較也無意義,他岔開話題問道:「那這一切,樓封賢知情么?他可知曉煙落是他的女兒么?」
司凝霜搖一搖頭,雙眸中卻如突然點亮的星辰一般,熠熠生輝,半是感慨半是激動道:「不,他並不知情。自從見到煙落腰間的胎記之後,我總在想,上天還是眷顧我的女兒的,竟是能讓她陰差陽錯的遇上自己的親生父親。在尚書府中長大,總好過淪落在外。這也真是天神庇佑了。」
風離御軒眉一揚,眸光轉一轉,似有點點困感浮上心來,問道:「我有一事不明。既然樓封賢與你青梅竹馬,又是心儀於你。可為何他初初在皇位之爭中向著風離澈,這不是明顯說不通么?」
憂思如浮光掠影般自司凝霜的眉間徐徐飄過,她低嘆道:「他那是怨我恨我。他曾偷偷潛入冷宮之中來探望過我,他怨我氣我將女兒送出了宮外,卻又不去尋他。他以為我不屑要他的孩子,所以一直耿耿於心。後來,我自冷宮中放出,設計害死了葉玄箏,又欲讓你與風離澈爭太子之位。他屢屢勸我,勸我不要如此執迷不悟。被仇恨與權勢蒙蔽了心智,那時的我,如何還能收住手?三番五次勸阻不了,一氣之下,他便轉而協助風離澈,處處與我對著干。便是這個緣故。」
風離御適時打斷她的話,道:「所以,為了拉攏樓封賢,讓他一心向著你。你才非要我納映月而妃?」此時,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也許昔日的樓封賢,見著李翠霞帶著煙落上門尋他,許是想起了自己不知流落何處的女兒,才二話不說,收留了她們。想不到,兜了一圈,他的親生女兒竟是陰差陽錯又回到了他自己身邊。
人生之巧合,讓人不得不喟嘆。
司凝霜一愣,旋即點點頭。
「砰「地一聲,風離御一掌擊在了黑檀木案幾之上,驚得白玉茶盞震了三震,薄怒道:「你知不知道,你這麼做,等於間接害死了映月!你如何對得起樓封賢?」如果映月從來都不是他的妃,也許,根本不會發生後面的一幕幕,尉遲凌也不會抱憾終身,這一切,都源自司凝霜的執念。
司凝霜倒吸一口涼氣「惶惶搖了搖頭,眸中頓時盈滿愧疚,啞聲道:「我……我並不知道……」
殿外,細雨已停,不知不覺中,竟已是臨近天亮的時候。南宮烈徐徐起身,打開了殿門,邪然的打開,似湧進一天一地的明光,照的殿中的人一瞬間幾乎睜不開眼睛,燭火的光芒亦是在一瞬間黯淡了下去。
雨後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直令人神清氣爽。
司凝霜轉眸,見天色已亮,不由疑上心來,她已經來了皇宮這麼久,怎的也不見煙落回來,心中有些焦急,剛想開口詢問。
但見一抹黑點自東方初初泛起的魚肚白之中,急速朝這邊賓士而來。
風離御神色一凜,立即生了幾分警覺,忙奔至大殿門口。
「嗒嗒」的馬蹄聲,一聲接著一聲,如同緊迫的戰鼓,在皇宮之中縱馬,除非有十萬火急之事。當下風離御的心中便升起了不好的預感,直覺出了大事。
奔到近處之時,一人飛身下馬,足尖一點,便施展輕功朝這邊飛躍而來,一襲黑色錦袍已然全部濕透。是凌雲!只見他的長發凌亂披散著,如同剛剛自水中撈起一般,不斷地滴落著晶瑩的水珠,頹敗的神情瞬間便令風離御的心跌落至谷底。
不好,一定是煙落出事了。
凌雲也顧不得君臣之禮,直接上前,回稟道:「皇上,不好了。皇後娘娘已是落入慕容成傑的手中。」說罷,他自衣襟之中掏出一封信,以及一管精緻的短玉簫。信微微沾染了些秋雨的濕意,有些冰涼,他恭敬遞至風離御手中。
那是煙兒的玉簫!
風離御只覺心「怦怦」直跳,臉色若千年冰封的山,帶著深重的寒意。幾乎剋制不住自己雙手的顫抖,他打開了那封書信,刺目的紅色,是以鮮血書寫成的信,一字一字,一句一句,都如同千萬根芒針深刺,刺痛了他的雙眼。
他的煙兒,果然出事了。
凌雲湊近一步,看一眼那封血書,急切問道:「皇上,信中都說了寫什麼?」
風離御緊緊捏住那團紙,幾乎要將它揉的粉碎,神情恨恨道:「可惡!是慕容成傑!他提出三個條件,一是交出燕州與越州兩城金印;二是下御詔一卷。封他為兩州郡王,世襲罔替;三則是賜他免死金牌。」
「什麼?!」凌雲大驚道:「慕容老賊,區區逆賊反臣,簡直痴心妄想,口出狂言。」
風離御唇邊漫出一縷凄涼的苦笑,「可是……煙兒在他的手中……」
凌雲雙目圓睜,「皇上,你不會真的答應他罷……事關重大……」
風離御抬起一手,制止了凌雲說下去,只問道:「皇后怎會落入慕容成傑的手中?不是下令封城了么?會不會他們還沒出城?」
凌雲拱一拱手道:「皇上,慕容成傑也不知用了什麼方法,定是已經出了這晉都。這封信便是在城門口發現的。還有,似有人看見皇後娘娘去了客來酒樓。」
「客來酒樓!」風離御幾乎是驚喊出聲,天,是他大意了,收復晉都之後,他政務繁忙,竟沒有在一時間剷除昔日慕容傲的暗藏據點,錦繡坊以及客來酒樓。他本盤算著,按兵不動,藉此兩個據點查探慕容成傑的下落,不想招來今日之患。
悔之晚矣……
風離御俊臉一點一點的慘白,直至絲毫無血色。
周遭涼風徐徐吹起,落葉簌簌,凄涼委地,撲簌簌如折了翅膀的鳥,了無生氣。
他好不容易才知曉了她不是自己的妹妹。
可她卻又,不在身邊……
半月後,按照慕容成傑一步一步派人送來的聯繫書信,最終約定在了越州城外怒雲江上的鐵索橋交換人質與城印。
怒雲江橫亘整個風晉皇朝的東部,發源自夏北國境內的高原雪山,匯合了急湍飛奔的大小金川,自北而南,千迴百轉,水流如箭。
到了越州境內已有劈山裂岸之勢。怒浪聲震十里,像群山吶喊,更像大地狂撥剛勁的琴弦。
河流最窄之處,兩旁是山隘,懸崖陡壁,怪石蹉跎,一架鐵索橋橫亘怒雲江上,名喚「天橋」。真真是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此橋橋身約有一里光景長,是用粗的鐵索挽成,鐵索上面鋪著一塊一塊的木板,由於年久未修,木板鋪得並不整齊,中間還露縫。
自從兵敗之後,慕容成傑一直暗中糾集原是慕容傲的殘部,悄悄會集於越州城郊,而此刻更是守候在了天橋東側。
慕容成傑已是帶著煙落先一步走上了鐵索橋,行至橋中,方才止住了腳步。
十一月的天,已是有了幾分冬意的蕭索,江面之上更是狂風猛作,煙落略顯單薄的衣衫禁不住在冷冽的寒風中瑟瑟發抖。
彼時正值夕陽西下,巨大的落日彷彿就在身側,觸手可及。一片斜暉,映照河面,有如將河水鍍了一層黃金,落潮正一陣一陣的迅速退去,一滾一滾的浪頭都被夕陽鑲上了一層金鱗。
滔滔浪聲,震耳欲聾,煙落低首自橋縫中望去,只見底下江潮怒卷,如擎天猛獸,從天而降,只是瞧著便讓人覺得腿腳發麻,頭昏眼花。
轉眸望向身側的慕容成傑,煙落在心中將自己怨了千遍萬遍,無盡的痛悔燃燒著她的心,焚至灰末,猶嫌不夠。
都怨她自作聰明,害怕風離御知曉她是司凝霜的女兒,輕信了青黛,進而落入了慕容成傑的圈套之中。也都怨她沒有細想,慕容成傑曾經效力於風離澈,後來更是掌握了風離澈手中絕大部分的權勢,那這些聯絡點,慕容成傑不可能不知曉。
可如今,說什麼都太遲了。
如果真的讓慕容成傑得逞,佔了越州與燕州,那她,便是風晉皇朝的千古罪人。
正想著,只見眼前白光閃動,窄小的鐵索橋已是輕微晃動起來。煙落猛然抬眸,不由怔住。
是風離御!
修長俊美的身軀之上,一襲白色蟒袍,在夕陽的映照下,熠熠閃動著銀光。彩玉織就的腰帶,絢爛奪目,墨玉為冠口那樣的美,在一瞬間便奪去了她的呼吸。
是的,他是天生的王者。他可以不著龍袍,不著鎧甲,只是這般閑散的姿態便能散發出強大的冷冽的氣勢。明明生的是玉面芙蓉,行事卻雷厲狠絕。明明是清潤恬淡的嗓音,卻蘊含著千軍萬馬奔騰馳縱的殺氣。
不知緣何,看見了他,煙落的心中卻沒有半分的喜悅。
他的沉靜,反襯著她的衝動。他的睿智,反襯著她的蠢笨。他是一國之君,他的縱橫天下,運籌帷幄,反襯著她這徒有虛名的一國之母的狹隘。
那一刻,明明是近在眼前,可她卻覺得他已是遠在天邊。是她配不上他,是她總是拖他的後腿,她,從來只是他的負擔而已。
風離御在離慕容成傑十步遠處停了下來,負手而立,眸光自煙落身上巡巡掃過,平靜如寒冬冰封的湖面,沒有一絲波瀾。旋即望向慕容成傑,淡淡開口道:「朕來了。」
慕容成傑陰鷙的雙眸中幽幽跳動著兩簇火焰,突然高高舉起右手。
只見,刺眼的夕陽下,一陣金光,劃破長空。即刻,戰鼓雷雷,號角連天。剎那間,數百支銀箭齊發,鋪天蓋地,席捲而下,瞬間便沒入滔滔洶湧江水的暗潮之中。其氣勢,有如千軍萬馬,齊頭並進。
風離御卻只是閑散一笑,並不將慕容成傑放在眼中。轉眸看向身後的凌雲,開口道:「慕容成傑,朕是守信之人。你要的東西,朕都帶來了。朕知曉你必定在江東暗藏部署,你無須提醒朕。」
凌雲近前一步,湊在風離御耳邊小聲道:「皇上,這慕容成傑真是一隻老狐狸,我們身處江西,懸崖峭壁無法部署兵力,即便是埋伏,羽箭射程也不夠遠。他倒好,徑自在江東布下人馬。皇上,這其中會不會有詐?」
風離御神色一凜,蹙眉示意凌雲不要多言。今日,哪怕是陰曹地府,他也只能闖上一闖了。
凌雲頷首會意,一步上前,將手中明黃色的包裹徐徐打開,露出兩枚碩大的虎頭金印,以及一枚金色令牌,朝慕容成傑大聲喊道:「慕容成傑,這是你要的越州與燕州的城印以及免死金牌。」言罷,他又「刷」地一聲,展開手中一卷明黃色詔書,震聲道:「還有你要的世襲罔替的詔書!東西全在這裡,你且先放人!」
慕容成傑滿是深刻皺紋的臉,閃過老辣陰險的笑容,聲音猶如鬼魅,道:「人,我已經帶來。這條鐵索橋只這麼長,近在咫尺,你還怕她跑了不成?」說話間,他已是屈起兩指,抵上煙落的背脊。
凌雲一見慕容成傑還是不放人,不由得怒火中燒,大怒道:「慕容老賊,皇上一言九鼎,你還要耍什麼花招。」正一步欲上前,卻被風離御一臂擋下。
風離御冷銳的雙眸微微眯起,直射出欲要噬人的寒光,幾乎是咬牙切齒,喝道:「不可輕舉妄動,慕容成傑身經百戰,武功不容小覷。且你沒見他以兩指擒住煙兒背後致命椎骨么,只消輕輕用力,便會命喪黃泉。」
凌雲陡然收緊雙拳,雙目滿含不甘,向後且退一步,猶剩一雙長眸,燃燒著憤怒的火焰,幾欲將慕容成傑燒穿。
風呼嘯著,自耳邊穿梭而過,冷冽若片片薄薄的刀刃,颳得風離御英俊的臉頰生生疼痛。晚霞映照著底下的江流,彷彿是一條寬闊逝去的火的長帶。
他屏住呼吸,強自斂下心神,寒聲道:「慕容成傑,你的三個條件,如今朕都滿足了你。你還想怎樣?」
慕容成傑仰天長笑,喉嚨里滿是撕裂般的沙啞,冷聲道:「風離御,這天下本就該有我的一半。當初你的父親風離天晉不過一介草民游勇,空有一身蠻力而已。我貴為草原羌族族長,論兵力,論實力,哪一點輸於他?憑什麼由他坐得皇位?他坐得皇位便罷了,還要分釋我手中的兵權。我忍氣吞聲這麼多年,我佯裝浸淫酒色這麼多年,就是為了等著推翻風晉皇朝的一天。你!都是你!破壞了我二十多年來的苦心經營!」愈說愈是激動,他神色變得厲害,一陣青一陣白。不斷陰沉冷笑著,一股子戾氣從他的胸腔之中噴薄而出。
他一手揪住煙落背部的脊骨,另一手突然扯住煙落長長如瀑的黑髮,手中極是用力,幾乎能硬生生扯落一片。
煙落疼的鑽心,痛的睜不開眼睛。只是死死咬住下唇,咬得發白,咬得發紫,卻並不哼一聲。這樣的對候,她不能再讓他擔心了。
風離御俊臉之上肌肉微微一跳,雙拳已是握得「咯咯」直響。哪怕心中再是清楚,他越是表現的在乎煙落,煙落便更多一分危險,可他已然無法再自持下去,蒼白的容顏早就出賣了他心中無盡的恐慌與擔憂。
「哈哈……」慕容成傑直笑起來,那笑聲在空曠的山谷間,在飄渺洶湧的長河之上不斷旋迴著,彷彿四面八方皆有著這樣陰鷙可怖的笑聲。他鬆開了煙落的長發,陡然捏住她纖細柔嫩的手腕,眸中凶光畢露,道:「風離御,你看她的手多細多白嫩?只消輕輕一捏,就會『啪嗒』一聲斷了。」
慕容成傑猥瑣的眼神,徐徐在煙落身上打轉,直欲教她噁心的要吐出來。
煙落勉力看向風離御,咬牙說道:「御,你別管我。慕容老賊出爾反爾,必定不會守信。都是我不好,自已跑去客來酒樓,落了他的圈套。若是你拿江山去換我的性命,即便他放了我,我也無顏苟活於世……啊……」突然,一陣錐心刺骨的痛襲遍全身,冷得她齒間瑟瑟發抖,再說不出一個字。
空氣之中,格外寧靜,似能聽見骨骼碎裂的聲音。她的右腕被硬生生地擰斷了。
「轟」的一聲,風離御一直隱忍掩藏的情緒在一瞬間徹底崩潰,原本犀利的眸光已是被滿滿的驚惶代替。滔滔江水滾過,漸起無數細碎的泡沫,越發顯得他容色慘白。顫著聲,他急道:「慕容成傑,你放開她,你究竟還想怎樣?」
慕容成傑一雙黑沉沉的眸子深沉如贗,一道眼光流轉,閃過陰狠道:「風離御,你挺會演戲。枉我一直以為你心儀梅瀾影,哪知你竟是設下局中局,害我兵敗,落至此等地步。」他恨得齒間咯咯直響,覷一眼已是容色慘白的煙落,冷笑道:「想不到,你真正的軟肋在這!怎樣,她和她腹中的孩子,兩條人命。我手中的籌碼還不小罷!」
風離御心中萬分著急,早已不復冷靜,示意凌雲趕快將三件東西運內力送至慕容成傑的面前,忍氣吞聲道:「你要的東西已經給你了,還有什麼條件,你只管開。」
慕容成傑看也不看地上的東西,只甩手丟給風離御一枚襄袋,另一手仍是鉗制住煙落,並未鬆開半分。
風離御凝眉打開,但見一枚烏黑的藥丸赫然躺在了錦囊之中。
凌雲一眼瞥見,頓時勃然大怒道:「慕容成傑,你竟想毒害皇上,居心何在?」
慕容成傑陰鷙一笑,冷聲道:「放心,這不是毒藥。若是毒死了他,那我要的這三樣東西豈不是成了廢物?這只是一種蠱毒,你放心,不會很痛,只需每年服一次解藥。風離御你為人狡詐,我怎能不防?若是你耍什麼花招,復又出兵攻佔燕州與越州,我豈非白忙一場?你放心,只要你保證我的榮華富貴與權勢,解藥我自會年年準時奉上。」
「混蛋!」凌雲已是暴怒,額上青筋畢露,震聲大吼道:「堂堂風晉皇朝天子,怎能受制於爾等小人?豈非天大的笑話?!」
風離御俊眉已是擰成「川」,一雙銳眸直愣愣地瞧著那枚烏黑的藥丸,一言不發。
煙落疼痛難忍,原本清麗的臉龐扭曲得厲害,拼盡最後的力氣朝風離御大吼道:「不準,我不准你服下那蠱毒。風離御,我死不足惜!」眸中盛滿了晶瑩的淚水,終於忍不住奔騰而下,滴滴皆透過鐵索橋的縫隙,瞬間便沒入洶湧的潮水中,不復可見。
她拚命搖著頭,淚水早已是模糊了她的雙眼,再無法看清他英俊的容顏,她低喊道:「不值得,不值得的,我是你殺母仇人司凝霜的女兒,你應當恨我才是!你恨我罷!是我的娘親害的你家破人亡。而我竟是蒙蔽了心智,只想著隱瞞你。御,我就是想著要隱瞞你,才會去客來酒樓與風離澈聯繫的。」頓一頓,她抬頭望著他,眸中滿是痛悔與絕望,凄聲搖頭道:「落入圈套,是我咎由自取。真的不值得,你別再管我了……」
風離御一聽,頓時黑了臉,大聲吼道:「樓煙落!你的腦子中裝的都是稻草么?!你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世,竟然還苦苦隱瞞著我,害我一直以為你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害我不敢要你生下我們的孩子!你以為我是什麼人?會計較你的身世么?會因為上一代的恩怨遷怒於你么?為什麼?為什麼你總是不相信我的真心?!」
「兄妹……你已經知道我的身世了……」煙落怔然,她不曉得風離御竟會誤會他們是兄妹,難怪他的表現如此不正常,難怪他不敢與自己親近,竟是這個緣故。而她從沒有想到過,總是愚蠢可笑地拘泥在了殺母之仇上。
「你!」風離御憤然舉起一指,眉宇間似蘊滿了強大的雷電,氣惱道:「你瞞得我好苦,我也是你失蹤后才知曉你竟是司凝霜和樓封賢所生。你讓我飽受了那麼久的心的折磨。我真是……」胸口的劇烈起伏,令他呼吸不勻,對煙兒,他真是又愛又氣。
也許,不對的是他。從前都是他苛待了她,才會令她這般患得患失,不敢讓自己知曉真相,總是害怕失去自己,都是他不好。想到這,他的眼神不由自主的柔緩下來,再無氣惱,只余憐惜。
樓封賢?!煙落眉心劃過一絲怔仲,原來她竟不是南宮烈的女兒,只是她也沒有想到自己竟是司凝霜與樓封賢的女兒,兜了一大圈,她還是隨著李翠霞回到了自己親生父親身邊。如此巧合,難道,這一切皆是天意?
突然,一陣陰鷙的冷笑打斷了她的思緒。
煙落只覺一陣劇痛襲來,原是慕容成傑一腳踹在了她的小腿之上,強迫她跪倒在地。滿是老繭的大掌已是擒住她另一隻纖細的手腕,正在逐漸加大用力,他陰森冷酷道:「我可沒功夫聽你們在這裡互訴衷腸。風離御,你若是再不服下那蠱毒,我可就要捏碎她另外一隻手腕了。」他徐徐俯身,靠近煙落的耳邊,一股子腐朽難聞的氣味直令人作嘔,鬼魅說道:「哈哈,先是手腕,再接下來,便是你的腳腕。你說再接下來呢?放心,我不會讓你死的,因為我要一點一點的折磨你,讓你比死都痛苦。」
慕容成傑逐漸加大手中的力量,煙落痛得全身激烈地抽搐了一下,整個人直如秋風中一片被吹得直打轉的葉子,破碎而凜冽。漸漸縮成一團,精緻如玉的臉龐透出一層層青紫來。
風離御連連驚呼,「不要!你住手!快住手!朕服下便是,你不要傷害她……」心痛得彷彿被人用無數戟槍不斷地戳刺著一般,直至墜入萬劫不復的苦寒之地。她是那般的嬌弱,怎能經得起如此折磨。他寧可此刻受盡折磨的人是他,也不願她如此痛苦。
顫抖的雙手,幾乎不能自持,他從錦袋之中取出了那枚藥丸,便要往口中送去。
「風離御!你敢!」煙落自劇痛之中猛然抬首,凄厲的呼喊,帶著喉間嘶啞的血腥一道瀰漫至空中,迅速擴散開來。她只以堅定的眼神告訴著他,若是他敢服了那葯,受小人鉗制,她必定咬舌自盡。
心中,澎湃洶湧,猶勝過底下的狂猛波濤。
他竟是不知道么?他愈是表現的在乎,慕容成傑便愈是得寸進尺。
他不應當是鎮定的么?猶記得在靈州山間,他向自己擲出擰彎了的飛鏢。此刻,她真的希望,他,還是那樣的他,不要顧忌自己。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時,整個鐵索橋突然晃動了起來,似有人自東邊上橋,急速朝這邊跑來。步履之急切,似使得天地間都在顫抖著。
慕容成傑凜冽的餘光瞟向身後,但見一抹水紅色的身影近至身前,來人竟是紅菱。初初他並不以為意,只是冷聲吩咐道:「你來的正好,快將那城印、詔書和令牌都收起來。」見紅菱仍是佇立著不動,不由得怒火中燒,口中大罵道:「我說的話,你聽見沒?蠢貨!」
紅菱神色悲愴地望向煙落,只見她痛得全身已是被汗水濡濕,面如死灰,禁不住出言勸阻道:「爹爹,你放過她罷。她對我有恩。哥哥已經不在了,你不要再執著了……」
語未畢,紅菱已是被慕容成傑全身迸發而出的強大內力震退三步,硬生生地撞上鐵索護欄。
慕容成傑大罵道:「快把東西收好,不然回去抽你的筋,扒你的皮!」
紅菱清明的眸中閃過深深的失望,她默默上前撿起地上的城印、詔書以及金令。側身過去,腰帶之上系著一把鋒利無比的匕首。只見幽冥的寒光一閃,一連串的動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發生,頃刻間已是「撲哧」一聲,沒入慕容成傑的心口。
又是「哧」的一聲拔出,溫熱的鮮血瞬間撲了紅菱滿面,卻比霜雪還要冷。刀鋒之上,殷紅的血跡,滴滴答答落在了鐵索橋老舊的木板之上,如開了一朵朵詭異慘烈的紅花。
紅菱從未殺過人,連踩死一隻螞蟻尚且不忍心,此番卻刺殺了自己的爹爹。當下自個兒亦是愣在當場,全身顫抖得不能自已,恍若寒冬中即將調零的樹葉。
慕容成傑極度神色痛楚,一手捂上自己的心口,另一手卻仍是緊緊擒住煙落背脊的要害之處,眸中凶光畢露,幾乎不能相信地垂眸看著汩汩鮮血自他的胸口淌下。
不,他不能相信,自己竟會死在自己的女兒手中。不,他不甘心,即便是死,他也不會讓風離御好過,他要他痛苦生生世世。
風離御眼見慕容成傑受了致命之傷,且手中的力道亦是漸漸渙散,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正待飛身上前救下煙落。
不想,一陣強勁的內力之風,幾乎在瞬間將他掃落至地。那是慕容成傑用盡全身最後的內力,發出的致命一擊。而那樣強勁的內力之風,掀起無數塊木板,層層遞遞,在空中激碰碎裂,鐵索橋劇烈地搖晃著,發出駭人的「嘎吱嘎吱」聲,激起橋下浪沙滔天。天地間都似灰濛濛的一片,什麼也瞧不見。
只聽得「啊」的一聲慘叫,是煙落。
風離御心中一緊,只覺身體之中最重要的東西被硬生生的抽離般,拽住森冷的鐵索,他只瞧見慕容成傑拽住煙落,自鐵索橋的縫隙之間,直直墜入那滔天滾滾的怒雲江中……
水波飛濺十尺,迅速吞沒了她嬌小的身軀,怒浪聲震十里,瞬間湮沒了那撕心裂肺的呼喊,不復聽見。
不,他不相信。
他不能相信自己眼睛所見到,所聽到的。
他的雙眸,睜大,朝著江中望去,卻無一絲一毫的神采。
「煙兒……煙兒……」衷戚的呼喊,一聲高過一聲,一聲凄厲過一聲,蓋過了怒雲江上的滔滔水聲,在兩岸青山間來回穿梭著,久久回蕩,揮散不去。
幾乎是想也未想,他直欲縱身躍入江中,卻騰地身子一軟,倒在了地上。
眼前,只余黑暗一片。
心內,只余無盡疼痛。
再無知覺……
是凌雲,一掌劈向了他的背脊,「皇上,得罪了!」
國不可一日無君!望向滾滾而逝的江水,他的心中亦是閃過沉重的悲慟。抬手,朝天空之中發出了一枚明綠色的信號彈。剎那間,怒雲江的西倒是鼓聲滔天,震耳欲聾。
慕容成傑已死,該是全殲叛軍的時候了!
半年後。
這日,煙落徐徐醒來,望著面前熟悉而又陌生的景象,不由得怔愣良久。
這裡是一間開窗面山的屋子,屋裡除了她睡的這張竹制的板床以外,沒有一件傢具。其餘全是大的缸,小的瓮,還有好多竹簍子,一直堆到門口,還有番薯、玉米、花生,牆上掛著幾張獸皮和一張看起來有些老舊的弓,還有竹編斗笠之類的東西。
自從她掉落怒雲江之後,幸運地被一對老夫婦所救。當時,這對老夫婦似是正巧出門打魚,以備下過冬的食物。救下她之後,他們便將她帶入深山之中自己的家中,悉心照料。
她腹中胎兒脈象極是不穩,日日落紅不止,只得卧床休息。日子便這麼一天一天的挨過去,橫亘四季朝夕。
楓葉紅了,大雁南飛,細雪紛飛,萬物凋零,再到桃花盛開,燕子飛來築巢。
只是,每每醒來,煙落總有幾分不真實的感覺,恍若仍在夢中一般。
望著窗外,日落山間如紅河傾倒,漫天殷紅無邊無際,彷彿要將人吞沒一般。心一點一點寂寥下來,寂寥到了極致。
她與風離御,不知為何總是聚少離多。
月兒,圓了一次又一次。
每一日,每一刻,她都心心牽念著,能與他重逢。
微微動一動身子,她驚喜的發現,自己的雙腿竟是能靈活動了,不再僵硬,不由喜上心來。落江之後,水流湍急,暗礁叢生,萬幸的是,她只是左腿撞傷。江水刺骨寒冷,而她腹中的孩子亦是奇迹般的保住了。自然,這也離不開這對老夫婦的神醫妙手。靠著自深山雪峰之上中尋來的罕見的益母草,再加上從前莫尋為她調理的身子底子,眼下她的肚子已是越來越大,且胎動頻繁,小傢伙看起來很是健康。
她又努力地挪動了一下,緩慢移至床邊,為了保住腹中胎兒,她一直躺在床上靜養,不敢妄動分毫,若是再保不住他們的孩子,她真真是無顏再見他了。長久不著地,雙腿在落地的那一剎那,異常酸麻。她咬牙忍住,一步一步地艱難挪至門口。
自從落江受傷后,她還從未走出過這間屋子,不知外邊的世界究竟是何樣。
她好奇地撩開門帘,朝屋外望去。外面看起來像一個山谷,兩面的山峰並不高,卻鬱鬱蔥蔥,山腳處一條小溪自門前流過。溪流兩岸,滿是野花,紅、黃、藍、白、紫,五彩繽紛,像織錦般綿延,夕陽灑落,小溪上水波粼粼,儼然是人間仙境。
原來,不知不覺中,春意已濃。
伸手撫上自己的小腹,如今,他們的孩子已經快九個月了,再不會有危險。
那名救她的老婦,此刻正坐在溪邊編著竹藍,看到她正件在門口,忙放下手中的活,疾步跑了過來。雙手比劃著,做了一個碗狀的姿勢,又用兩指比了比吃飯的樣子。目光巡巡落在煙落能下地走路的雙腿之上,面露喜色,喉中興奮的「呀呀」著,舉起大拇指,在煙落面前,晃了又晃。
煙落會意一笑,擺擺手,又指一指自己小腹,示意自己並不餓。心中有一股暖流緩緩蔓延,潤遍全身。是的,就是這樣一對老夫婦,耳不能聽,口不能言,救了她的性命,並且日復一日悉心照料著她。
想當初,一開始醒來的時候,她幾乎要急瘋了,手不能寫,也不會比劃手勢,說的話他們又聽不見,亦不知自己身處何處。她完全與外界隔絕了,如何能不著急?
漸漸地,她才慢慢靜下心來,養著傷,保著胎。亦是漸漸地,她才學會了如何與這對聾啞夫婦去溝通。
眼光低低垂落,落在老婦人一雙長滿老繭的手上。一件洗的挺乾淨的褪了色的藍布褂子,一張飽經風霜布滿皺紋的臉,再純樸不過的山中村婦。眸中那一分清澈的真切之情,幾欲讓她落下淚來。
他們的恩情,她定當湧泉相報。
人生緣分,分離聚散,終有一別。三日後,煙落推卻了他們的深情挽留,在他們不舍的眸光之中揮淚而別。
她必須離開,也是時候離開了,將近半年的分別,風離御一定是急瘋了。
而她,亦是深深想念著他,一百多個綿思的日日夜夜,只得在夢中依依相見。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對她來說,這半年卻像是幾個世紀那般漫長。
腳下的山路,深遠而又漫長,按照那對老夫婦在沙石之上比畫出的地圖,她需要翻過眼前的這座山頭,才能抵達雲州城中亦或是官道之上。原來,那日,水流湍急,她竟是被沖離了那樣遠。
山間四月,春光錦繡,芳菲無垠,青山含翠,流鶯飛舞。
獨自走在了乾淨清爽的小徑之上,隨手摺過幾枝新開的紫薇,捧在懷中緩緩走著,衣闕間都沾染了春花的氣味。心情愉悅而又輕鬆。
漸漸地,她的心,又是沉沉突突跳著,**辣的。等了這樣久,盼了這樣久,她終於要回去了。如何能不興奮?
因為懷著身孕,她不敢走得太快,是以走走停停,一路極是謹慎小心。
眼看著漸漸天的另一端逐漸泛紅,山腰之中偶有幾縷炊煙裊裊升起。她舒心一笑,按照那兩名老夫婦的指示,山腰間有一座天清寺,她需在天黑之前趕到,稍作休憩,待到明日再繼續趕路。
抵達天清寺時,已是烏金墜地。寺中小僧見她懷有身孕,十分客氣,忙替她整理了一間乾淨的廂房,又是備上清淡飯菜,熱情招待。蒼鬱大松掩映著古剎,鐘聲悠悠,沉香裊裊,令人一夜好眠。
次日,煙落卻在一陣人聲鼎沸的嘈雜聲中幽幽醒轉,起身時方才發現屋外竟已是人山人海。
再一問,才知今日竟是天清寺的上香日。天清寺是除卻留華寺外頗有些名氣的大寺廟,遠近往來的香客是絡繹不絕,極是熱鬧。
春日的早晨,縹緲的霧靄為這半山之上的廟宇增添了幾分神奇的色彩。盤盤虯虯的松柏,色澤深沉的樟木,顯得古廟更加幽靜,深邃。
她緩緩朝寺外走著,擦肩而過的,是一張張虔誠殷切的臉,滿是期待。
一名小僧笑吟吟地迎了上來,雙手合十道:「這位施主身懷六甲,可要為腹中孩子求上一簽?」
煙落面上微笑著,方想拒絕,卻猛然想起了自己曾經在留華寺與映月一道求過一簽。心內感慨萬千,映月的簽文已是一語成讖,那她自己的呢?她本是不信命,可自映月的事後,她不得不信命。
口中客氣的朝小僧回禮,她亦是雙手合十道:「小師傅,我曾經在留華寺中求過一支姻緣簽,只可惜是斷簽,沒有下文。不知這再次求籤,可准?」
小僧笑道:「那夫人今兒個真是來對了,留華寺中的慧遠住持雲遊四海,南下講經,如今正在鄙寺之中講經。夫人大可以去問上一問。」
慧遠住持?煙落略略思索了下,好似當日自已撞簽後去解簽之時,那名解簽的長者曾經如是說過,「施主,你看。這支簽已是斷裂,後來又重新補上的。只是補簽之人,可能忘了將簽上內容填補齊全。老衲閱歷尚淺,確實不曾見過。鄙寺慧遠主持見多識廣,或許他見過此簽,也未曾可知。只可惜,慧遠主持已南下遊歷講經,行蹤飄忽不定,歸期尚且不知。」
說的便是指慧遠住持,既然今日如此巧,撞上了慧遠住持在天清寺中講經,她便去問上一問。
隨著小僧的指引,她轉過一處高大雅偉的九龍壁,走過幾處略有些斑駁的古牆壁,來到了天王殿後的一處禪房中,門口松柏成蔭,看起來極是靜謐。
推門而入,只見一名老者身穿佛衣,盤腿而坐。古銅色的臉孔之上,滿是深刻的皺紋,許是常年遊歷講經所致。一雙亮光閃閃的眼睛,下巴之上飄拂著一把蒼白的絡腮大鬍鬚。
瞧見煙落入來,他溫和問道:「施主,有何所求?」聲音如洪鐘一般響亮。
煙落走近一步,雙手合十,誠心的拜了拜,因著身形臃腫,不便多禮,她便直接問道:「慧遠住持,信女曾在留華寺中無意撞得一簽,無奈只有半支簽文,不得其解。今日慧遠住持在此,特來相問。」
慧遠住持和顏悅色道:「哦,原是這樣,施主請講。」
煙落道:「斷簽上闕為『隔牗風驚竹,開門雪滿山。』」
慧遠住持凝神仔細想一想,伸手撫一撫自個兒花白的鬍鬚,頷首道:「恩,老衲的確見過此簽。不知施主當時所求的是什麼?」
煙落眸光定定,心中念及風離御,似有萬千柔情的流光一轉,唇邊已是含笑,道:「當時,求的是姻緣。」
慧遠住持微微一笑,道:「施主,此簽全文為,『隔牗風驚竹,開門雪滿山。闔目聽風暖,始知春已來。』若是求姻緣,可以是上籤,也可以是下籤,但看施主的智慧與心境了。此簽從未有人抽中,看來與施主十分有緣啊。」
煙落聽得仍是懵懵懂懂,初升的陽光透過菱格狀的香樟木窗棱,耀上了她的眉眼間,她濃密又蜷曲的睫毛微微顫動著,滿面疑惑地問道:「但請慧遠住持詳解。」
慧遠住持意味深長地看了煙落一眼,徐徐才道:「窗外吹動的風驚動了室內的竹子,打開門,外面已滿山遍野皆是雪。閉上你的眼睛,用心去傾聽風溫暖的聲音,你會發現其實春天已經來臨。意在指施主凡事不要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要用心去聆聽,大雪覆蓋只是蒙蔽的假象,其實屬於你的春天早就來臨。而這一分春意,能否把握得住,便在於施主您的智慧與心境了,如果您始終看不清真相,這姻緣便是下籤。若是施主心若明鏡,那這姻緣便是上籤。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言罷,慧遠住持闔上雙目,雙手合十,低首撥動著手中的佛珠,口中念念有詞。
煙落福身致謝,緩緩退出禪房。
然,心中卻是激蕩起伏,難以平復。
原來,她的命運,也早就寓意在此簽文之中了。「闔目聽風暖,始知春已來。」不要相信眼睛所見到的,要用心去聆聽。若不是她總不相信風離御的真心,害怕他介懷上一代的恩怨,又何至於落入慕容成傑的圈套之中?又何至於現在的分離?
她與他,幾經波折,幾次失之交臂。
原來,她與他的命運,始終是掌握在她自己手中的,按著慧遠住持所說的那般,可以是上籤,也可以是下籤。
她應該慶幸的,因為她的命運猶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她應該慶幸的,因為她現在知曉還不算太晚。
她應該慶幸的,因為風離御始終對她執著如一。
徐徐走下山,回首,是潮潮洶湧的信男信女們,攢動的人頭,黑壓壓的一片,一直延伸至半山腰。他們的臉上滿滿皆是對未來的憧憬與希望。正如她此刻一般。
伸手撫上自己蒙了些許朝露微涼的面頰,春日的陽光暖洋洋地曬在了身上,彷彿有一股春水蜿蜒滋潤上心田,整顆心就這樣柔軟了下去,滋生出了最柔嫩而鮮艷的三春花瓣。
陌上花開,奼紫嫣紅。
你是否還在那山花爛漫之處,等著我?
淡淡的相思,淡淡的期待,淡淡的寂寞,交雜在了心間,最終化為了急切。
她迫不及待地向山下趕去,想不到天清寺的山腳之下,竟是綿長的官道,官道兩旁是高大的柳樹,一路延伸至看不見的盡頭。
她尋思著,若是去雲州州府差人通傳,很難證實自己皇后的身份,難免生出事端。且經歷慕容成傑圈套一事,她亦不敢再輕易相信外人,萬一還有叛逆餘黨,或者反皇朝組織,再落入圈套便不好了。所以,只有尋到官道,一路載車前往晉都,晉都府尹是柳雲若的父親柳正言,自小相識,必定不會有差錯,可確保萬無一失。
想著想著,只見一輛滿載著布匹的馬車徐徐經過。她一臂攔下,才知這輛馬車是去越州的,趕車的大嬸見她身懷六甲,二話不說,便願意載她一程,先到了越州附近的岔道口再作打算。
日光漸盛,半暖半涼的風慵懶無力地吹拂著,炫目的陽光隔著樹影斑駁灑下,漸漸曬得煙落有些虛脫口渴。她忍不住有一下沒一下地用手扇著自己,有細蒙蒙地染著金色的塵灰隨著她的扇動細細飛揚。
趕車的大嬸回過頭來,露出一絲至真淳撲的笑容,關切問道:「閨女,你是不是口渴了?前面有個涼茶鋪子,到了那我們停下馬車,歇一會。」
煙落頷首笑道:「謝謝你,大嬸。」
趕車的大嬸望一眼煙落凸顯的肚子,面露憂色道:「你就叫我慶嫂罷。閨女,你快要生了罷?你的夫君呢?」
煙落低首看著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心中暖意融融,伸手輕輕撫摸著那凸起,柔聲道:「還有一個月才生呢,小傢伙其實挺乖的,總是在肚子中翻滾著,可有意思了。」
慶嫂笑道:「那九成是個閨女。我呀,生了五個,經驗豐富著呢,但幾到了這個時候,不折騰娘親,只是翻滾著的,多半是個閨女。」
春光錦繡如織如畫,彷彿凝了一天一地的明媚雲霞。
煙落美麗的臉上洋溢起了幸福的微笑,爛漫有如身周無邊的春色。女兒么?那真好,無憂有先天性心悸之症,需要莫尋的照拂,不能常常伴在她的身邊,所以上天又賜給了她一個女兒,慰藉她的思念之苦。抬眸遠遠望去,不遠處,滿是青翠稻田與燦爛如金的油菜花,如一道天然的錦畫,綿延不絕,無限延伸著。
看來今年,定是個豐收之年。風晉皇朝,定會越來越繁盛。
慶嫂一邊趕著馬車,一邊轉首問道:「閨女,路上有些顛簸,你可受得了?」
煙落輕輕頷首。她回家心切,一刻都等不了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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