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明王爺
葉煙行剛到謝花樓,手腳麻利的小廝們早早迎了上來,想把他引到常坐的位置。掌柜見了諂媚的下人冷哼幾聲,喊了句東家好便接著忙碌了起來,葉煙行微微點頭自行選了個不起的角落落座,小二很快奉上消暑的茶水和果點。
堂下醒木一聲,壓住了滿樓聒噪,說書先生拉出長篇短說的奇聞異事。
掌柜親自領著幾位客人進了二樓雅座,為首的男子衣著華貴身後有序的跟著侍衛和幾名長者。稍加辨認,幾人便是那日的黑衣一行,輔政明王周衍之,大周知元盛世的簾後人。
小廝們見了如此氣度的人,紛紛恭敬的上菜,候在一旁。明王尚未示意,總管方潛賞下豐厚小費揮退眾人。
「王爺,最近朝中不太安生,有人在明處攪亂池水,有人躲在暗處推波助瀾,我們是否需要有所準備?」老者坐在不遠處開口。
「此事本王自有決斷,當務之急是好生接待幾日後來周的使團,你需多加留意,莫要到時候出了差池被人挑了事端。」
「微臣自當竭盡全力,只是王爺,如今真是好局勢,為何我們不...」
周衍之晃了晃手中之杯,看著杯中茶水打著旋卻受制不能溢出,「尚早,本王需要的掌控並非這些流於表面的順從,而是對事物最根本的掌控。」
「謹遵王爺吩咐。」眾人稍作思量,收起所有提議,不再多話。
天氣燥熱,葉煙行連飲幾杯涼茶下肚,抑不住這份難耐的熱意,趴在桌上一動不動哀怨著陸之遠失信,早知會被拋棄在這謝花樓,自己就該縮在花塘里大夢一場。
實在是太無聊了,葉煙行起身仰頭看著牆上的名家字畫。不禁感嘆小妹真是很用心在經營呢,說要把謝花樓打造成大周第一酒樓,便連這等角落懸挂的也都是名家之作。平日里不加留意,今日認真看來,件件都是價值連城的珍品,想必蘇慕知花費了不少心力才求回來的,真想全都搬回宅院中細心保存起來。
「角落那紅衣女子真是美人。」
「力兒莫要無禮。」老者還未來得及阻止兒子,已見身著紅衣者渾身顫抖了一下。
葉煙行皺起了眉頭,美人當然在稱呼自己,他回身掃過整座酒樓,確信了紅衣女子也是在說自己。於是便走到剛剛說話之人桌邊,站了許久,並未開口,將一座人看得心下有些慌亂。
「公子可看清楚了,在下實是男兒之身。」葉煙行張口說話,字字清脆,站姿從容挺拔,確是天仙般的男子。
「公子莫要怪罪,犬子性格魯莽,心中之意恐是想稱讚公子模樣俊美世間無雙。」老者連忙賠禮於眼前的美人,莫要說旁人,便是他閱人無數,也不得不承認自己險些看走眼了。如今這紅衣人立於桌前,自己也非此宴主,場面好不尷尬。
「公子一人不如坐下與我們喝杯茶酒,就當是賠禮可好?」明王開口相邀,心中卻是驚異,眼前之人氣度非凡,和隱約察覺他身上似乎不同於常人的氣息。紅裳白衣嗎?倒是一如文中記載一般。
葉煙行目光落入周衍之眼底,兩人相視良久,未曾有過閃避,眸中光華流轉,幽深的眼神探進心底,心頭忽地失了節拍。突然而至的體驗亂了心神,葉煙行手腳無措,偏過頭舉杯飲盡了桌上的茶水。
這人一時慌亂竟是喝了王爺的茶水,眾人驚得沒了反應,脊背發寒。
周衍之面帶笑意,不露聲色,未有開口,只是不再理會那隻杯子了。
葉煙行緩過氣來,發覺自己剛剛人前失態,紅著臉,似被扼住咽喉,微微張嘴卻口不能言,這般窒息的感覺悶得心口發痛。只得虛虛望著主位,這一眼發現那人帝王之氣興盛,龍形凝聚盤於身側,乃是真龍之相。細看來,那人端坐上位,身姿挺拔,氣宇軒昂,睥睨天下眾生之態,只欠一陣風雨趁勢便可一躍化身。
「咳咳,這位陌上公子,不知是來自何處?」老者咳嗽兩聲,打破怪異的氣氛。
葉煙行順勢而下,行禮回話。
「公子可有意願投身仕途?」
「未曾想過,山間野鶴輕空浮雲。」
明王聽著對答,接過總管新沏的茶水,飲了一口。
葉煙行看了垂下眼眸,起身作禮,本就不甚熟悉自是早走為好,「幾位請便,告辭。」
周衍之由低看上,見他眼角微紅,淺色的眸子水潤飄忽,點頭不語。
「請。」老人識得王爺態度,接話還禮。
一晃幾日,葉煙行越發懶惰了,窩在庭院中,卻始終沉不下心緒,想來也正常,自己成仙萬載未曾有過那般體驗,心中再再次浮現那淡黃的身影。
「哥哥在做什麼?最近總躲在這裡修鍊。」
旁人眼中葉煙行不過是在每日休息,蘇慕知與他相伴百年,一看便知自家兄長在潛心修鍊,有些不安。
「可是我的天劫快要到了?哥哥才如此不安。」
「未測感受到,只是這顆心亂了。」葉煙行無奈嘆氣,「幾日前的那人...罷了,紅塵一面。」
怎的就不提了?小蝶仙可不依了,連忙靠過去緊緊依偎著自家哥哥,「說嘛,人家也想見識是何等傾城之姿,勾得仙府的狐君大人神不守舍。」
葉煙行撲在欄上,披散的發遮住了臉,只露出一雙秋水凝眸,無端的露出了示弱的姿態。
蘇慕知看出了葉煙行的低落,伸手抱住了哥哥,聞著他好聞的味道不禁嘆息,「想哥哥如此世間無雙的容貌,定是要尋得一個美極了的人才能在身邊做貼己人。」
「貼己人?」
「哥哥,你真是只傻狐狸,非要我明說呢。」看著不經世事的葉煙行,蘇慕知頭一次覺得帶他下山或許是件錯事。「上次我去煙雨姐姐家拜訪,她家兩隻資質欠佳的可愛小白虎,即使一生修為無法再進一步,耐不住調皮可人,求親的高階精怪低階小仙那真真是把山門都踏平了。惹得姐姐發了好一通火氣,封了山門拒不見客。」
「哥哥久居山府不出,群山為你庇佑,受你點撥修道,精怪畏你敬你,小仙敬你畏你。即使心悅於你,也只能默默隱忍。而我目前雖是小仙,但凡相見過道家都知曉我根骨靈性加之落霞狐君親自引導,只會使我隨著年月越加強大。若是我資質差上那麼一點點,今天該頭痛不已應對求親者的就得加上您了。」說著更加擔憂,下定決心一般跳了起來,「不行,哥哥隨我來,今日必要教會哥哥何為行人事。」
「小慕知莫要把我想得如此純白,我也知曉何為行人事。」葉煙行收到來自妹妹的質疑與不信任,當即解釋起來,「行人事,即為合,凡間稱為魚水,痴痴纏綿,紅帳翻浪,極盡歡愉。」
蘇慕知眉頭一跳,話本看得多了,還真能說出點門道。
「紙上得來中覺淺。」說著不顧葉煙行反對,兀自變了男裝,拖拽著兩人衝進了簪花坊。
簪花坊與普通勾欄不同,開業以點紅燈為示,燈未升即是夜黑也不招待,蘇慕知拉著葉煙行自後門而入,月媽媽帶著美人候在包廂。一眾鶯燕平時只見小東家,從未見過大東家紛紛圍在樓邊,直到見過葉煙行,便收起了些許心思,轉而調笑起了這面比紙薄的小郎君。
葉煙行雙手抱胸,口中喃喃自語姑娘不行不可以,連忙穿過花叢蝶浪,純情的模樣引得久經情場的姑娘們越加想要欺負他了,奈何小東家看似隨意卻把人護得周全,沒多讓旁人佔了便宜。
「好了,忙起來,嚇到我家兄長了。」嘴上說得嚴肅,眼中卻止不住漫出的笑意,落霞山府百年生活,可從未見過如今日一般窘迫的狐君大人。
葉煙行抱緊自己縮在角落看著運轉簪花坊兩名女子在不遠處交談,彷彿是為了特意避開他,蘇慕知附在月媽媽耳邊叮囑了很久,月媽媽香扇掩面看不清表情,只是不住的點頭。
月媽媽帶著兩人到了間光線昏暗的新房間,葉煙行不知道她們在盤算什麼,只聽得房門開合,旁邊傳來男女之聲。
這牆壁好薄。
「慕知,你可曾?」
「哥哥在亂想些什麼,慕知自是等一位心中良人。」小蝶仙抱住哥哥,輕輕在他耳邊說到,「哥哥聰慧,莫要白來一趟,費了小妹的心思。」
月媽媽安置了把座椅請葉煙行落座,輕手拉開暗板,隨後兩人退出了房間。
隔壁房間的動靜逐漸大了起來,薄薄的牆壁擋不住任何聲響,衣物摩擦簾帳搖晃,低聲交耳唇舌濡濕,高亢驚呼低喃軟語聲聲求饒,壓抑喘息屏息扼喉。幾時了?雕花大床停下顫動。葉煙行紅著臉渾身僵硬的坐在椅子上,現在他有些不方便走動,千恩萬謝此刻沒有任何人進來對自己加以關懷。
匆匆逃回府邸,命人備上一池熱浴,閉眼沉入水中,脫去滿身脂粉花香,葉煙行已經分不清是水太暖還是面太熱,剛剛目睹的一場歡愉深深刺激了他,那交纏的畫面、婉轉的嘆息、咸濕的氣味,實在太令人震撼了,那是完全不同於話本給他的體驗。他慢慢浮出水面,兩隻眼睛忽閃忽閃的看著騰起的水霧,真是有些意思。
大周講究尊卑,階級觀念極為重要,對皇室朝臣的用度衣著出行嫁娶皆有一套規範,平時由御禮園進行監督,除獲准許,一切禮制不可逾越。
端坐輔政明王府正殿上位的黃衣女子,儀態端莊雍容華貴,面容精緻絲綰珠翠,袖邊織了如碗芙蓉,腰間雙飛寶雀穿祥雲,一看便知是出自御織坊高級綉女之手。女子挺直頸背安坐,抿著薄唇,眼角低垂,看不清眼中有何種感情。
「蓮心,幾更了?」
侍女有些心疼,聲音低落的回到:「更夫已過,宮門關閉了,娘娘,王爺就要回來了。」
「沒事,不必擔心,我等得了的。」傳入耳中的聲音帶著深深哀怨,「蓮心,本宮美嗎?」
「娘娘美貌世間無人可比。」說話間拚命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哽咽,徒增主子悲傷,卻不知主人早已無聲落淚。
女子看著敞開的廳門,門外掠過飛蟲,一時晃神。
西南蠻域荒國為尊,國力強盛,皇帝戎馬征戰一生,膝下几子皆如其父一般勇猛善戰,安靜平淡的晚年得此一女,舉國寵愛。世間傳她是天下第一貌美之人,前來求親者絡繹不絕,卻無人摘得這顆荒國皇室的掌上寶珠。
五年前大周派來特使。初見那人,他坐於馬上遠遠一眼,她便向父皇求取這一段姻緣。皇帝心中自是不舍,但強國聯姻,公主亦是尋得心中良人,於國於家皆是益處。派人向周皇透露自己一番心思,不多日大周遞來和親的公文,荒國公主南知意背井離鄉,追隨那位男人來到中心大陸,做了他的王妃。男人待她極好,溫聲細語,事無巨細體貼入微,一切都讓她沉迷。
成婚之後,一切的一切都沒改變,他仍舊是那個他,始終對她相敬如賓,每每想要拉近二人距離,皆被他委婉推脫,五年間,他彷彿沒有明王妃一般。
她也非痴傻之人,早已看透,他們的這段親事從頭到尾只有一人在期盼,他娶她為權勢為利益。她時常在想,若非自己身後的權力背景,是否一生進不得此人身邊。時至今日,他距九五隻在咫尺之間。
荒國皇室知曉明王意圖,傳來的書信滿紙安慰,要她學會忍耐。她始終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即使他日所謀事成,為堵世間悠悠眾口,站在男人身邊鳳冠霞帔的人只會是自己。可她不需要這些,只需要她的相公好好端詳自己,說幾句體己話語即可。
「娘娘,王、王爺回來了。」略帶富態的家丁喘息著說話。
女子驚醒,連忙吩咐侍女替自己整理儀容,「對了,小廚房禮的參粥,快去。」
蓮心快速一禮,小跑離去。
總管方潛掌燈引路領著周衍之穿過曲廊,目光之遠及到廳中,皺眉不語,慢下腳步。總管嘆息,「王爺,奴才儘力了。」
踏入正廳,那抹柔弱的倩影便迎了上來。
「妾身見過王爺,王爺萬安。」
「愛妃體弱,怎在這風口裡,下人都是如何伺候的。」神色平淡的扶起女子。
「並非他們的錯,妾身思念王爺,便在這等候。」說話間倚進這寬厚的臂膀,環住男人精壯的腰身。
周衍之始終不為所動,面色平靜的扶著她,兩人一同去了花廳。用過參粥,淡淡的請明王妃早些休息,自己向著承折殿走去。
南知意聽了這毫無情緒的話,不自覺握緊了袖中的雙手,指甲刺痛了掌心,她溫柔知禮的叮囑王爺注意身體,福了身,最後貪戀的看了眼男人折回蔓葉院。
明王後院中多的等候被憐愛的可人兒,可他身邊始終只有自己一人,外人皆認為是明王夫婦感情篤深,不願恩寵他人。其中的苦澀卻只有自己知道,這個薄情寡義的男子,
揮手掃落案上所有奏摺,案后寶座之上的明黃身影周身沸騰著憤怒的火焰,本是相貌清秀的權貴人此時確是顯得猙獰不堪。
「不許撿。」周扶風聲色俱歷,「我不想再看到這些東西,不要再送到我面前。」
小太監哆哆嗦嗦的跪在滿地奏摺間,伏在地上弱弱哭泣。
「哭甚?」
「皇上息怒,奴才知錯,奴才沒有哭,沒有哭。」說話間偷偷把臉壓在手臂上,想著壓住眼睛眼淚就不會流出來。
周扶風看著跪在下面的小太監,不由得覺得自己沒理,沖個膽小鬼撒氣,把人生生嚇哭了。
「朕錯了,你抬起頭吧。」
只見那人似無辜兔兒一般,睜著微紅的雙眼,直瞅著他,看得他下腹一緊,「上來候著吧,地上的東西留給別人收拾,你的手不是拿來碰這些廢物的。」
「是、是。」小太監快速回到天子身邊。
手被拉過在絲絹上擦拭起來,天子勾下他的身子,含住他耳垂,「悟兒,好悟兒。」
「皇上,明王爺到了。」
正是耳鬢廝磨之際,這惱人的稟告聲,讓人生怒。
整理儀容,正坐高位,冷聲到傳。柔弱的小太監卻在明王進入大殿的同時偷偷鑽進案中,輕手輕腳褪下天子的襯褲。
「皇叔坐,不知這個時辰進宮所為何事?」周扶風已閱過奏摺,卻明知故問,心中存有一絲期盼,希望皇叔莫要再強人所難。
「皇帝應當知曉此處所到的使團使者乃是本王母系血親,便想著多年未見,不如省去麻煩在我府上設禮宴。」
周扶風氣極了,仍是搬出大周禮制力證明王此番行為定會遭到御禮司反對,不要多走彎路。使臣入宮謁見大周皇帝,在宮中受賞才是最為合適。
周衍之眯起雙眼,看著天子臉上不似憤怒的緋紅,輕掃四周,心頭一陣厭煩。當下皺起眉頭,起身拂袖意欲離去。
「皇叔奉先皇旨意輔政,所行所言自是以皇家為重,一切以皇叔為準,由皇叔做主。」周扶風倒抽冷氣,壓住火氣,默默隱忍著,用力按下小太監的頭顱,小腹抽緊,緩緩閉上眼。
周衍之輕哼一聲,並未將高位之上的天子放在眼中,轉身離去,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皇帝若是有意可來府上觀宴,不來也無傷國禮,本王自有打算。」
殿門緊閉,皇帝倒在龍椅之上,悟兒從案下鑽出,眉目流轉風情肆意,扶上天子。
傀儡皇帝盡情宣洩著自己的恐懼不安,腦中迴響的話語全是活下去,承受一切,為了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