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踏潭拾月

正文 踏潭拾月

「王爺,王妃給你送宵夜來了。」方潛候在門邊輕聲說道,揉了揉眉心拉開殿門走了出去。再回來的時候,手中多了一份食盒,淡淡香氣自中溢出,「娘娘回院了,要奴才轉達一聲希望王爺莫要過勞,保重身體。」

殿中安靜,聽來只有燈蕊爆珠的微小動靜,身側小奴在這時不合時宜的響起飢腹之聲。周衍之從奏摺中抬起了頭,「總管候著,其他人退下去,東西帶走。」

深夜,周衍之乏了,本想隨意歇在殿後,剛躺下發覺自身肩背僵痛,便想到了許久未去的盛月池。路經承折外緣,聽得流水響動,繞竹而視,看到眼前相交的兩圓,無奈的笑了起來,何時忘了自己嫌盛月太遠,往返多費時間,就近鑿了座雙環池子。

行至池邊正要寬衣,瞥見不遠處散落的衣物,將要出聲斥責卻發現白衣下露出的紅艷羽織,堪堪止住了已到嘴邊的話語。靜下心思,脫去衣物,循著水中的動靜,猛然跳進池水,把藏在水底的人嚇了出來。葉煙行嗆水從池底浮了上來,咳嗽不止。

周衍之看著眼前的人,那雙咳紅的雙眼怒視著自己,嘴角不住彎起,聽到那人低低抱怨了句幼稚,於是笑得更深了。

葉煙行見這人戲弄自己之後還笑得面容燦爛,有些來氣,慢慢游到雙環相接出,在薄煙中伏低身子快速潛進另一方池子,伸手握住自己的衣物。身後水波涌動,身子猛然被人拉住,水中穩不住身形,被這猛地一拉扯,葉煙行倒進了周衍之的懷裡,臉側撞得生疼,被人牢牢鎖住,耳邊被炙熱氣息一燙,「怎的?泡了本王的池子,這就想逃了?」

葉煙行掙扎一下,周衍之手臂便多施力一分,起先掙扎得太厲害了,這會兒勒得他快喘不上氣,「松、鬆開些,我換不上氣了。」

周衍之聽了,抱得更加用力了,「答話。」

葉煙行被壓在胸口緩不過氣,手指不由得在他後背抓了幾道印子,喉嚨間發出細細碎碎的喘息聲,眼角泛出了水光。「我知錯了。」頭軟軟的靠在周衍之肩上,小聲求饒,「莫要欺負我了。」

鬆開手臂,葉煙行趴在池邊,撫著胸大口吸氣,想著終於得救了。

周衍之看著偷入浴池的小賊靠在池邊淚光朦朧,神態迷濛,烏黑的長發貼過白凈的皮膚散落在水中,臉上透著缺氧的潮紅,令人難以抵擋的魅惑。

「王府明明那麼多池子,我就泡了這一眼泉,你這人便來責罰我,真是小氣又浪費。」說著幽怨的瞪了他一眼。

「泡了這一池還嫌不夠?不如明日本王命方潛帶你把這王府泡全了如何?」

「此話當真?」聽了這話,葉煙行也不哀怨了,開心的看向周衍之,「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明日我在側殿等你家總管來接我。」

這世間竟有如此不知好歹得寸進尺之人,周衍之看著他興奮的臉龐,才發現自己居然和個男人共浴池水,還如此幼稚的與他置氣。察覺到視線,葉煙行迎上他的目光,眼神相對,水波瀲灧,盪碎的月光印在彼此眼底,葉煙行的心也漾起了漣漪,向著他靠了一步。

周衍之轉頭在水下褪去最後的衣物扔出水池,「洗完就出去,這是本王一個人的池子。」

葉煙行看著他的背影有些失落,冷哼著連說幾遍幼稚,躍出水面不顧渾身水澤穿上了衣物,向著側殿走去。許久,中是發現自己失了方向,隨意坐在一處靜聽著夏夜蟲鳴,夜風微涼,吹乾了如瀑青絲,吹不散心頭縈繞的幾縷情絲。

周衍之獨自坐在池水中,剛剛一番動作,身體也不再僵硬了,泡著溫暖的泉水心情放鬆了起來,手掌不自覺顫抖了一下,想起葉煙行穿過兩池時露出水面的白嫩身軀,男子也能如此身姿纖細瑩白如雪?

方潛眯眼看著天空,等待主子歸來。

周衍之看著桌上管家備好的宵夜,略感煩悶,他的王妃近日走動似是頻繁了些。

「王爺,公子剛剛在殿外睡著了。」方潛思索了很久,終於是硬著頭皮把話說完了。

「誰?」

「側殿那位,剛剛渾身濕透的坐在殿後,然後睡著了,想著他身份特殊,奴才也不敢上前。」

周衍之還記得掌心胸前的滑膩,綢緞般順滑的長發穿過指尖,那雙浸著淚光的水眸望著自己。想要出門詢問那人何事,念及自己遲早要送了他的性命,何必多此一舉,揮手讓方潛把人送回去,不慎打翻了墨盒,硃砂落地,灑在白絨軟毯上,入眼滿是赤紅,呆愣著看方潛收拾污漬。惦念一個將死之人嗎?

方潛掌燈走在前頭,沿途無人所遇,今夜月色甚好。

正午,江兒被府中小僕相約,稟報了一聲,便匆匆給偏殿落鎖就嘰嘰喳喳的和人走了。葉煙行如往常一般午睡。

「哥哥醒來。」

「嗯,出來了?」閉眼不動,蘇慕知見床鋪窄小,哥哥也不給她騰出位置,猜想葉煙行心中仍有氣結,索性就以原形落在枕邊。

「哥哥莫要生氣了,王爺也不是無理之人,府中人被盤問幾日,已經被放走了。」扇了扇翅膀,接著說,「那我們何時離去?」

葉煙行聽了向內挪了挪,蘇慕知躺了下來,看著他淺色的眼眸,表情嚴肅了起來,直問道:「哥哥可是動了凡心?」

「小院清凈江兒伺候得很好,多歇幾日罷了。我在此地與山府隱庄未有任何區別,在哪裡都無關緊要,」

「兄長不可。」蘇慕知跪在葉煙行身邊,顫抖著抓住他的手臂。「兄長萬萬不可對凡人動了情心,兄長時常教育我的話猶在耳邊,怎的自己卻忘了?明王爺確是氣度非凡尊貴無雙,那也是一介凡夫。彈指間他是年華逝去壽數用盡,你仍容貌不改長生不死,他飲三途泉水輪迴轉世,留你獨身一人廝守回憶。一別便是千萬載的孤寂,如何是好?」

葉煙行抬手遮住眼,「所以我陪你入了這人世,向摯友道別。」

蘇慕知被這話噎住了,無法反駁,「可是,可是,你看這府中,明王只有一位正妻便是明王妃,可見他們感情深厚,哥哥莫要浪費時間了。」

「這不就是話本中說的專情奇男子么?」

「我本只是想試探一番,沒想到,兄長大人!你莫不是真的喜歡上了明王?」

「是啊,心亂了。」嘆著氣表明了心意。

「兄長醒來,他如此待你,那般欺辱於你,你怎的還傾心於他?」蘇慕知不高興了,冷哼著,「事物分陰陽,所謂陰陽調和指得不正是一男一女么,兄長大人,兩名男子在一起不易,何必去摘這份苦果。」

「本仙早已超脫物外,我已然動心,即使他是個男子,勸阻無用。」思及那人,葉煙行紅了面頰,記起那日水中擁住自己的懷抱。

蘇慕知心下一沉,葉煙行知曉了自己的情意,坦然面對了這份情感,天狐動了凡心,勸也不用,打也不過,心中惱怒,只想狠狠教訓周衍之一番。回頭只見葉煙行眼角含春,更是氣憤,發了好大的火氣,狠狠甩袖離去。

「公子醒了嗎?」江兒推開門走了進來。

見葉煙行笑得開懷,自己心情就更好了。

「公子出去散步嗎?今天日頭不大,院子里的花草長得可好了。」

「王爺在府中么?」

江兒想了想,「這個時辰自是不在的,」

「那走吧,我也歇了太久,得走走了。」葉煙行出了房門,見院中幾個守衛果真是長得好極了,身姿挺拔剛勁,就和旁邊種得翠竹一樣筆挺的,一絲不苟的看守著自己。

「公子坐這,凳子擦過了,有樹蔭遮著,好乘涼。」

江兒樸實善良,即使知道自己是個階下之囚,也盡心盡責的照顧自己,若是最後未能與周衍之廝守,葉煙行離去時也想帶走這孩子。

「這個時辰,王爺定是在軍營里,聽聞我家王爺自小兵營里成長,用兵如神,幾次出征皆是大勝,先皇大喜賜封明王,只盼得有朝一日也能像王爺一般,報效朝廷。」說完捂住嘴,四下張望了一番,「一時高興,失言了,要是被旁人聽去,笑話一番還好,傳出去了,我恐是要吃板子的。」

葉煙行笑了笑,「我自是不在意,魚躍龍門一朝夕。」

「他們總說側殿關了個殺人犯,那是他們從沒見過公子,公子是溫柔的人,所以這些話我也就偷偷和公子一人說了。」

江兒踢著腳邊的落葉,突然記起了,「對了公子,晌午那會我不是出門去了么,明日是王爺生辰,王妃娘娘挑了不少小奴僕進來,我們去選了好些下手回來。娘娘每年都把壽宴舉辦得很熱鬧,我們這些奴僕都會得不少賞錢呢。」

葉煙行仰頭靠在石桌看著穿過樹葉的光線,好晃眼。明王妃,明王的妻子,這麼聽來很恩愛啊。江兒看葉煙行失了興趣,也不開口了。

「幾日後便是王爺壽辰了,這份宴客名單亦是娘娘一夜未眠連夜寫出來,娘娘今日一早還親自挑了不少機靈的侍婢,壽宴菜式、府中擺設娘娘都一一定了妥當,沒有一絲疏漏,奴才們沒有半點疏忽。」

「這都是臣妾應當做的。」南知意淺笑者低下頭。「若能為王爺分憂就好了。」

周衍之聽著南知意奴僕二人一陣唱和,看著手中的名單,右手虛握了一下。方潛伺候主子多年,知道那是主子批閱奏摺時伸手取筆的動作,不住的咳嗽起來,那手隨即垂了下去。

南知意轉了轉手腕上的玉鐲,開口說道:「總管家若是不舒服,就別在王爺跟前伺候了,下去歇一歇。王爺身擔國任已是辛勞,身旁之人更需自重,莫要做了拖累。」

「王妃教訓的是。」方潛不著跡的移開了幾步。

隨手將名單放在桌邊,周衍之看向南知意,神色如常,「辛苦愛妃了,壽宴準備多日,原是無需如此操勞,連夜趕製名單此類對無益身體的事,還是不要再做了。」

「臣妾知了。」說著拿起托盤裡的新衣,撫平皺褶,語氣溫柔的說:「王爺試試這身衣裳吧,御織坊御坊親手掌針特意為王爺生辰準備的。」

周衍之起身讓她伺候自己換上衣袍,看著她滿是愛意的模樣,眼神冷了下來,「本王年歲幾何方潛便跟了幾載,他若是病了,那便是本王身體壞了。王妃辛勞,多些休息,接下來的事就交給方潛做吧。」

南知意整理錦袍的手微微顫抖,輕道王爺果然是俊朗非凡,自己有些乏了,先退下了。

「王爺您這是在報復嗎?」方潛痛苦的閉上了雙眼,絲毫沒有感謝王爺剛剛的庇護。

周衍之提筆劃去名單中的幾人,也不看向總管,看似無意說了句,「哦?潛哥哥是這麼看待弟弟的嗎?」

方潛接過名單,邊退邊說:「唉,是報復沒錯了,就不應該回頭提醒路前有坑,讓王爺把人摔了就好了。」

「總管你說,今年薛大人手上國監子的名額推薦該給哪位權貴呢?」

「依奴才說,自然是給明王府總管方潛之子方程。」

「公子看,是煙花,真漂亮啊,外面好生熱鬧。」江兒趴在窗邊伸出腦袋去看著天空中綻放的美麗煙花,「今日是王爺壽辰,文武百官皆來拜訪,不知道皇上會不會來,真是好奇當今天子是何模樣。」

「有些喧鬧了,江兒若是好奇,便去看看吧。」葉煙行望著絢麗短暫的花火,輕輕說著,「今日府中大宴,你與侍衛們都歇會兒吧,相處多日,你們也知我自是不會輕易離開。」

江兒沉默了一會兒,走到院外和侍衛們說了幾句,侍衛們有些激動但卻不肯鬆懈,也明說了並非不信任,而是自身職責所在。葉煙行知了侍衛的堅定,當即招呼起了所有人,在院中飲酒作樂。

見幾人圍坐在桌邊,身體僵硬緊繃神經,葉煙行舉杯相邀,直言今日大喜院外喧嘩熱鬧,幾人因自己守著這偏僻院落,雖是職責,但小飲淡酒三杯卻無妨,慢些飲用,多吃果食,小小三杯也是一夜之事。侍衛面面相覷,認為這話說得很有道理,根本無法拒絕,舉起酒杯小口喝了起來。

大周天子上座,看著滿室朝臣為他的皇叔獻禮敬酒,聽著祝壽詩詞不絕於耳,他覺得甚是乏力,有些堅持不住了,不如安心做一個傀儡皇帝,或許就不會如此失落了。喝著酒,看到獻舞的異國舞姬突然向來此行的目的。

「說來,今日皇叔壽宴,怎不見北沙使臣呢?」

殿中安靜,群臣疑惑的看向天子,薛莫問起身行禮,「稟告皇上,使團幾日前已然離京,御禮司早已上奏呈報了。」

周扶風挑眉,看向明王,「走得如此匆忙?幾日前離開,皇叔閱完奏摺怎的不報給朕?」

「北沙王后念子成疾,王子與王後母子情深自是毫無拖延就踏上了返程,此等血脈情意旁人怎麼懂的。」周衍之神態自若,氣定神閑地喝著酒。

「微臣以為這是件無關緊要之事,稟明王爺后就沒有再呈報。」

「你們,你們可有把朕放在眼裡?小事?」想到剛剛朝臣的表情,周扶風苦笑不已,原是只有自己被蒙在鼓裡,「如此這般這大周之主不如讓給我皇叔來做?」

周衍之快速起身,周身發出威壓,「皇上醉了,來人,送皇上去休息。」

周扶風多飲了幾杯酒水,酒勁發散力氣頗大,侍衛一時控制不住。

「朕沒醉!沒醉!」

「一朝天子如此失儀成何體統,帶下去。」

南知意看著皇帝被侍衛架離的身影,眼中的不屑之意毫無隱藏。呵,一國之君?

側殿眾人,說是眾也只有葉煙行六人,在這寂寥的小院吃吃喝喝,不覺聊得開懷,江兒看著食物不是很多了,想著去廚房找些好吃的。葉煙行點頭,請一名侍衛同去,明示二人進了廚房選最好的回來。

江兒剛剛推開院門就聽得外面吵鬧不已,沒有抑制住的聲音傳進院中,桌邊交談的幾人以為是出發的兩人遇上麻煩了,紛紛趕到門口。

只見遠處王府侍衛架著一團明黃的身影走了過來,那糰子掙扎得厲害嘴裡也不清不楚的說著什麼胡話。江兒素來喜歡這些閑事,看到侍衛中有熟悉的人便迎了上去,詢問事由,得知一二就跑回葉煙行跟前,一字不落的轉述了。

葉煙行被吵得皺緊眉頭,真是失禮的人,難怪被侍衛請出宴席。

被人這般對待周扶風心裡氣憤,不時甩開桎梏,推開身邊侍衛時撞倒了邊上的小僕人,葉煙行上前扶起倒地的僕人,語氣柔和的詢問是否有傷到身體。小僕人哪裡見過這漂亮的人,連忙趴起來拍著塵土紅著臉結結巴巴的說沒事沒事。

周扶風緊盯著葉煙行,發現那人已到自己眼前卻不行禮,而是去關懷一名低賤的小廝,「你是誰?如此大膽,不把朕放眼裡。」

葉煙行回頭不帶情緒的瞥了他一眼,轉身回了院子。

周扶風被那一眼看得心口一疼,兀自想起了書中那位白衣紅衾的仙人,不正是這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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