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蘇氏遺孤
皿曄步履輕緩地走到桌前,一手提起茶壺,另一隻手摸起一個杯子,倒了杯茶,卻沒有立即喝,又將茶杯放回了桌上,一雙眼望住蘇郁岐,道:「我回了趟巴謨院。」
這是在解釋他的去處。
蘇郁岐喝了一大口涼茶,反望住皿曄,溫然一笑:「你不用和我報備你的去向。你是蘇王府的新主子,又不是我蘇郁岐的奴隸。」
外面猛然一個炸雷,緊接著便是一道白花花的閃電。蘇郁岐的手一顫,手中的杯子滑落下去。皿曄迅疾地彎身去撈,沒有撈住,杯子「啪嗒」落地,碎了。
皿曄俯下身去,收拾地上的碎片,蘇郁岐卻滑落下椅子,握住了他的手,「明日讓下人收拾。別忙了。」
皿曄的手冰涼,蘇郁岐的手亦是冰涼,兩手交握,兩人皆是一愣。
「好。」皿曄竟沒有拒絕,自然而然地起身,自然而然地將手抽回。
蘇郁岐的嘴角浮出點不大自然的笑,撇開臉去,道:「你又不是沒有內力,還是催動內力把頭髮蒸干吧,這樣會染風寒的。」
那笑瞧著,竟是三分無奈,七分蒼涼。皿曄撇開眼去,沒有再瞧。找蘇郁岐說的,開始運功催動內力,不多時,發間便有裊裊白氣,再不多時,頭髮已經幹了大半。
外面雨聲未有半刻停歇,時不時便有響雷閃電劃過夜空。
蘇郁岐忽然再次握住皿曄的手,「可以了,我有些困了,早點歇息吧。」
拉著他便往二樓走。
皿曄連阻止都沒能,蘇郁岐已將他拉至二樓房間。皿曄方才上來換衣服的時候其實已經看見,新置辦的鏤花紅松木大床上已經鋪好了全新的被褥,不再是扎眼的紅,而是素雅的墨藍,帳子亦換成了白色,比先前的大紅色順眼了太多、
他白日里過來的時候還只是一張空床,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弄好的。
上得樓來,二話沒說,蘇郁岐就脫鞋滾到了床的里側,拉著皿曄的手未松,皿曄自然也被拖倒在床。蘇郁岐扯過薄被,從頭到腳蓋住,只留了一片被角給皿曄,手卻還是死死拽住皿曄,不肯放鬆。
皿曄瞧瞧那可憐巴巴的一角被子,再瞧瞧完全拱在被子里的蘇郁岐,若有所思,一瞬,悠悠道:「蘇郁岐,你……該不會是怕打雷吧?」
蘇郁岐欲蓋彌彰的聲音從錦被裡鑽出來:「爺會怕打雷?笑話!你莫忘了爺是幹什麼的!爺十二歲就提刀上戰場,殺過人的比你走過的路還多!」
「這倒是。不過殺人和怕打雷不是一回事吧?」
皿曄忽然想起在山宗,他的義父對他沒頭沒腦的那一頓訓斥:「雷雨天氣,為什麼還要往這裡跑?你應該留在王府陪著蘇小王爺!」
皿曄的眉心微微蹙了起來。他的義父,似乎不但很在意這蘇郁岐,還很了解蘇郁岐。
「小王爺,你知道馮十九這個人嗎?」
馮十九便是他義父的名字。這聽起來像是誰家的父母不會給孩子起名字,隨便想了個數字就算名字了,一點也沒有一代宗師的氣概。但它篇就是誅心閣老閣主的名字。
「馮十九?這是個人名?沒聽過。」蘇郁岐依舊將自己包裹在被子里,「哪條街上的混混吧?」
「不,他是誅心閣上一任閣主。」皿曄瞧著鼓鼓的被子,「誅心閣總聽說過吧?」
「誅心閣?那個殺手組織?你知道?」蘇郁岐終於從被子里鑽出了腦袋,瞪圓了眼睛瞧著皿曄,「朝廷已經決定,對於為禍百姓的黑惡勢力一定剷除不怠,誅心閣就在黑名單上,你要是知道線索,不許有絲毫隱瞞!」
皿曄揉了揉眉心,「呃,那個,我也只是聽說。誅心閣的老閣主叫馮十九,別的就不知道了。不過,誅心閣雖是殺手組織,但沒殺過什麼好人,算不上黑惡勢力吧?」
蘇郁岐眸光乍冷,語氣亦冷:「若有人作姦犯科,朝廷自有法度,他們有什麼權利決定一個人的生死?而且,還是拿別人的命賺錢!」
皿曄又揉了揉鼻子,「你說的,的確很對。但,據我所知,他們的主要賺錢方式,不是殺人。除了殺了幾個十惡不赦的人,也沒殺過幾個人。」
蘇郁岐的敏銳卻超出皿曄的預期,當下便支起身子,用一雙冷寒的眸子直勾勾盯住皿曄,「還說你什麼都不知道?你知道的,似乎不比我少。竟然還替他們說話,皿曄,皿玄臨,你若是敢知而不報,或者做更出格的事,我蘇郁岐六親不認的名聲你可不要當是假的!」
皿曄心說,不管真假,總不能告訴你,我皿曄就是誅心閣的現任閣主,你們黑名單上的那位,我的總部就在你蘇家宗祠的下面,你來抓我呀,來抓呀。
皿曄只好拿捏得一副無辜狀回視蘇郁岐,「你去看凌王妃的時候,她的手和脖子可是都好些了?」言外之意,你蘇郁岐六親不認狠辣無情的名聲,我在第一日進府時就已經見識過了。
蘇郁岐躺了回去,將自己一雙手置於眼前觀瞧,略有些沾沾自喜:「你曉得我的手段就好。所以說,若是你有什麼線索,還是報給我知道的好。」
皿曄也瞧著那一雙手。手不大,骨節分明,關節處明顯要比尋常人的粗大,虎口處有薄繭。
蘇郁岐雖然是首席軍機大臣,統領百萬兵馬,但近三年來,已經沒有再上戰場,換言之,這三年,蘇郁岐也沒閑著,把這雙手好好保養保養。
一個男人,又不是女嬌娥,手自然無需太好看,但蘇郁岐這手比起那張美到雌雄莫辨的臉來,簡直就不像是一個人的。
皿曄瞧著也還是頗有感慨。這個十八歲的小少年,靠著這雙手,靠著這副瘦削肩膀,撐起整個蘇府,撐起半壁江山來,委實不易。
外面時不時還是雷鳴閃電,雨勢依舊不見小,蘇郁岐又把腦袋縮進了被子里。
五更時分,蘇郁岐把自己包裹得蠶繭一般,終於依稀睡去。皿曄一時卻睡不著,挨著床沿躺著,身上蓋著蘇郁岐施捨與他的那一角可憐巴巴的被子,目光凝在那一團蠶繭上。
即使睡著了,每有雷聲響起,蠶繭還是會抽一下。看來如他猜測,蘇郁岐是害怕打雷了。
一個殺伐決斷鐵血無情的戰將,卻怕區區雷聲,這倒新鮮。
但人害怕一樣事物,總是會有原因。皿曄凝著蠶繭想了想,或許,有一件事情大概可以算得上誘因之一。
據傳,蘇郁岐的父母死於一場謀殺。傳說中也是這樣一個風雨交加雷鳴閃電的夜晚,當時的蘇王爺蘇澤,也就是蘇郁岐的父親,初襲王位,他的妻子已經身懷六甲,妻子懼熱,於是住在郁琮山蘇家的避暑山莊休養。那一日大雨,蘇澤擔心妻子,冒雨上山探望妻子。
蘇澤上山之時,妻子正腹痛難忍,是早產之兆。山上早預備有穩婆,即便是分娩,也沒什麼好擔憂的。偏偏這時,大批的山匪襲山,將郁琮山蘇家避暑山莊圍得鐵桶也似的。
蘇澤領著人與山匪殊死一戰,最後慘死於山匪之手,而他的妻子邱遲在生產完之後,見丈夫慘死,舉劍自盡於丈夫身前。蘇澤的貼身侍衛蘇甲拚死護住了那剛剛出生的嬰兒,僥倖逃得一死,蘇家這才算是後繼有人。
活下來的嬰兒自然是蘇郁岐。
即便小嬰兒尚沒有開智,但那日的風雨雷電血流成河,想來也會在嬰兒的眼中留下磨滅不掉的深刻印象,以致於這嬰兒後來即便是集殺伐於一身,卻也還是怕雷電。
誠然,這只是皿曄個人的猜測。他想起這一段傳說來,其實更多的是因為今夜上郁琮山之故。
世人相傳蘇郁岐的父母死於山匪襲山,但還有另一種說法,則是說那根本不是什麼山匪,而是有人謀殺當時正春風得意的蘇澤夫婦。
時過境遷,到如今已經過去了十八年,蘇郁岐已經長大,這件事也不再有人提起,甚至連當事人蘇郁岐都不再提起,謀殺之說已經漸漸淡化,但皿曄曉得,有一個人卻記得牢固得很。
這個人就是他的義父,老閣主馮十九。
馮十九篤定蘇澤夫婦死於謀殺,並且十八年來堅持不懈地想要查出幕後兇手,但至今沒有什麼有力證據。
皿曄也曾因此一度懷疑,他的義父是不是有什麼妄想症。但他自己都不能說服自己。蘇家世代以武傳家,據說蘇澤更是蘇家歷代子孫里的佼佼者,一身武藝奇高無比。莫說是小小的山匪,便是身處百萬軍中,取敵人首級亦如探囊取物。這樣的人物,怎麼可能死於區區山匪之手?
只能說,幕後之人手段太過高明。高明到殺完人之後連蛛絲馬跡都不曾留下過。
「蘇郁岐,對於這件事,你是什麼樣的看法呢?是根本沒懷疑過你的父母慘死另有隱情?還是你明明知道,卻也沒有查出什麼頭緒來?或者,你不想再觸碰過去?」皿曄目視時不時還會一抽一抽的蘇郁岐,心裡忽生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