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八章 太陽女王(二)
太陽節到來之前的半個月里,散居各地的土著國人已經趕著滿載貢品的羊駝,向著北方的王城進發了。
我們父女同騎,秦沖、鍋盔的「雲中鶴」、「草上飛」緊隨其後。
一路快馬揚鞭,穿越層層山巒,在當日的黃昏時分便已來到了山巔之城的腳下。
各路朝貢的部落使團還沒有到來,山頂上偌大的神殿廣場空曠而又靜寂。
廣場下面玄石街區里的土著國人們,聽到了我們的馬蹄聲,都從各個角落裡好奇的鑽了出來。
傍晚的炊煙四散與山中的霧靄交融相連,犬吠雞鳴之聲隱隱傳來,令人不禁產生了隔世之感。
傳說中的女王陛下剛剛祭祀完畢,在一群護衛、臣僚的簇擁之下,從神殿上緩緩走了下來。
手杵金杖散發赤足,身材婀娜修長,一襲紅褐色的夏季袍衣。
站在土著的人群中,猶如野鶴立於雞群一般。
看到我們幾位騎著神駒而來的遠客,女王原本暗淡陰鬱的眼神瞬間有了迷人的光彩。
她用金杖支開前方引路的侍衛,向著我們笑意盈盈的快步走來。
一邊喋喋不休的說個不停,南荒土語綿長清脆,青春女子的芳菲之音令人陶醉。
「閨女,這個女王在說些什麼?」
我低聲問身邊的印加,領著三人用東土漢地的禮儀,向這太陽國的女王行鞠躬禮。
「女王在問我們來自哪個部落,以前怎麼從未見過我們?是不是太陽神派下的使者?」
小女印加的語言天賦終於派上了用途,已能在土著母語和漢地雅言之間轉換自如了。
「告訴她我們來自西南的海島,第一次前來王城,兩把銅刀作為見面的禮物,不成敬意還望女王陛下笑納!」
印加畢竟還是個三四歲的小娃,如此正式的說辭翻譯起來很是費力,嘟嘟嚕嚕敘說了好半天。
這個太陽女王還算聰慧機敏,盡然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揮手讓人接下了禮物。
秦沖為人熱心,擔心女王和她的侍從們不會使用。
便上前抽出了銅刀,又從旁邊侍衛的手中取來了長柄木戈。
但見他砍瓜切菜一般手起刀落,轉瞬之間就把長長的木柄砍成了七八截。
秦沖還不過癮,又邀鍋盔出場,翻身上馬給王城的百官們表演了一套我們漢家的流星刀法。
土著們何曾見過如此陣勢,都把我們當成了天上下凡的神仙,在女王殿下的引領下紛紛跪伏在地。
經過印加的反覆解釋之後,女王才戰戰兢兢的站起身來,淚眼婆娑楚楚動人,剛才掌控一切的王者神氣早已不見了蹤影。
見我們態度誠懇恭敬有加,她才又慢慢恢復了原先的氣勢。
選一高台坐下,兩位高大彪悍的侍衛侍立左右。
他們已經丟下了木戈,以我們剛剛獻上的銅刀為械了。
「太陽子民,由西而來。翻越群山,涉過滄海。寒熱輪迴,追日不止。」
女王不再和我們寒暄,開始緊閉雙目吟誦起一首古老的長詩來,聲音陰森悠遠,令人脊背發涼。
看來她已接納我們為新國人了,就像書院授學的先生那般。
在新招弟子入學之前,夫子們總會長篇大論一番,把書院的家學淵源、治學主張,傳授給修學的弟子們。
這些士子學成之後不管是出仕為官還是行走江湖,都會知道自己師出何門,應該遵從何樣的立身處世之道,此所謂傳承也!
中土漢地,起於春秋的百家之學,就是這般一代一代傳至今日的。
這個土著海國沒有史官,沒有筆墨紙硯,還處在結繩記事的混沌之年。
所以女王陛下正在吟誦的,很可能就是這個土著海國的編年國史。
所有新老國人關於家國前事的所有記憶,全靠這種口耳相傳的形式來代代傳承。
不出意外的話,她所吟誦的內容不僅包括了祖先的來處和使命,肯定還有關於天文、律法、農桑、醫術、戰事、祭祀、婚嫁等方面的記載。
包羅萬象全為土著海國的治世之道,儘管在我們看來已是三皇五帝洪荒時代的古法了。
既不合於天時,又不合於天下大勢。
但卻是這位女王替天行道,統治這個海國的最大本錢。
女王的語速很快,很像婆羅門祭司在主持祭祀之前所念的頌詞,印加已經完全跟不上了。
但從小女斷斷續續的翻譯中,我還是知道了這個海國的很多前事。
他們的祖先來自遙遠的西方大陸,是太陽神族的後裔。
世間每隔千載都會出現寒熱交替、四季顛倒的無常之年。
當終年冰天雪地不見赤日的寒季來臨之時,世人便會翻過無數座高山、穿過千萬條冰河向東而行。
尋找日出之地,尋找新的棲身樂土。
不知經過多少年月,太陽神族的後裔們終於來到了這個南荒大陸。
赤日又回來了,冰雪早已消退,四季皆為炎熱的夏天。
於是女王的先祖和族人們從此停下了追日的腳步,在這個溫暖的大陸上世代居住了下來。
根據女王的敘述,更加堅定了我先前判斷,這些南荒土著是上古羲和之後,乃我華夏神族的分支。
但我已不敢像在蔥嶺冰原上的蒲犁國和陀歷佛國那般,與女王陛下攀鄉親了。
更令我驚奇的是,女王修長的鶴頸上,佩戴著一塊微微泛赤的龍型玉環。
出生在西域「長安坊」的玉石世家,我一眼便可看出這塊玉佩是殷商時代的遠古造型。
在目前長安、洛陽等地的玉市上,此種古玉已經很難見著了。
難道女王的祖先來自我們漢地,是殷人的後裔?
當年武王伐紂時,紂王大將攸侯喜率領十萬大軍不知所終。
後人相傳這些淮夷軍馬,跨海去了扶桑國。
後來又有海商傳言,在南方的呂宋諸島和占城國,見過這些殷商後裔組建的邦國和部落。
但所有傳言從未親見,不足為憑也。
難道那些1500年前的殷商遺民也如今日的我等這般,受颶風和海浪所驅,越過無邊的滄海來到了這個南荒大陸?
世間之事無奇不有,不能加以揣摩。
再揣摩下去,這位烏髮黛眼的土著女王,已成我們漢家失散已久的隔世同宗了。
「尊敬的女王陛下,既然我們是太陽神族,以追日作為今生的使命。為啥還要在此處定居?應該繼續向東遷徙前往日出之地才是正道!」
我向這位土著女神虔誠俯首道,她的美貌熾熱而又無瑕,令人頓生信賴和守護之心。
「太陽神的天父告訴世人,日出之地溫暖富足,終年有繁花盛開,世人不再為衣食而憂。這個樂土我們的祖先已經找到了,如今又把它傳到了我的手中。太陽曆已有啟示,寒季的末世就快來啦!我的子民們,本王遵從太陽神的旨意,收留你們作為我們的兄弟!本王將帶領你們度過漫漫寒夜,重新回到太陽升起的地方,那裡將是我們的最後家園!」
女王站起身來,用象徵權力的金杖在我們每個人的頭上拍了一下。
「多謝女王陛下的祈福!在下也有禮物相贈!我們的部落在西南兩百裡外的滄海岸邊,那裡有冶金石爐,鍛造刀具的鐵坊,還有釀造美酒的糟坊!這些產業我想全部獻給女王陛下!」
印加小女如實翻譯了我的原話,但這個女王根本就不明白何為石爐冶金、何為鐵坊糟坊。
滿臉迷茫的笑靨,愣愣的看著我們。
「印加!告訴女王我們還有一千把這樣的銅刀相送,就在那座雪山的腳下,要她親自去取才成!」
還是秦沖機敏,把我所有的好意全用一千把虛無的銅刀來代替了。
南荒大陸的天際甚是清澈空曠,站在山巔之城的廣場上,能夠清晰看到百里之外那座艷陽下閃閃發光的雪山孤峰。
秦沖的說辭果然管用,女王順著秦沖的指向遠眺孤峰,和她的隨從們全都開心大笑了起來。
銅刀削木如泥他們剛剛見過,如有一千把長刀在手,女王和她的臣民們在這個大陸上從此就可所向披靡了。
「好吧,十日之後太陽祭結束,本王會率領百官巡遊天下。你那部落位於本國的西南邊陲,本王肯定會過去看看!」
太陽女王很是滿意我們的禮物,對於我們這些新國人禮遇有加。
不過聽她所言,我對這個太陽海國的所轄地域,也有了大概的判斷。
以這山巔王城為中心,東西南北的最遠距離不會超過五百華里,和我們西域于闐國的王土面積不相上下。
快馬加鞭只需十日,就可繞這個海國走上一圈。
好在這裡既無天敵有無強鄰,地氣濕熱物產豐饒,無為而治便可國泰民安。
女王陛下可能還沒有開疆擴土的概念,對於國人的控制也甚是鬆散。
游牧部落來到此國向女王進貢,便成她的子民。
明日趕著羊駝流落到他處,這種國與民的關係也就自動終結了。
「我們雲峰華族,隨時恭候女王陛下的大駕光臨!」
我和秦沖、鍋盔也站起身來,一時靈光閃現,給我們的營地取了一個很響亮的名號。
「雲峰華族!本王記下了!」
印加小女童音清脆,海國土語和漢地雅言的自由轉換,令人甚覺悅耳。
太陽女王笑意嫣然的看著我的坐騎「轟天雷」,眼中充滿了好奇和渴望之情。
以我目測觀之,這個土著女王至多芳菲之年,正是貪玩好動的年紀,與遠在清風澤家園的朵兒小妹不相上下。
「這匹神駒日行千里,乃是山野的野馬馴化而成,女王大人要不要騎上試試?」
看到女王心動,我趕緊誠心相邀道。
這個女子也不客氣,隨手把金杖遞給了身邊的侍衛,雙手提起裙擺,搭著我的肩膀便穩穩跨到了馬鞍上。
「轟天雷」性情爆裂不容生人駕馭,前蹄凌空長嘯了一聲。
把這位女王嚇得驚叫連連,花容亂顫。
秦沖、鍋盔二人在旁邊不懷好意的嬉笑了起來,認為我是在調戲美貌的土著女王。
行海已近三年,許久沒有遇見如此芬芳的佳人了。
我趕緊上前扶住了女王,以防她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勒緊韁繩牽著「轟天雷」在王城廣場上繞了一圈,這位可愛的土著女子才心滿意足的跳下馬來。
滿面緋紅細汗淋漓,手舞足蹈的歡言了許久。
大概的意思是這匹天外神駒平穩大氣,遠非他們的羊駝座駕所能相比。
可惜女王身份高貴,否則我真想跨上戰馬帶她在原野上縱橫馳騁一番。
天高海闊四野無邊,以羊駝為腳力的蠻荒民族怎知天下之大啊!
三個月後,太陽女王和她的衛隊如約來到了我們的駐地。
在嘗試過甘醇的苞谷美酒、焦香四溢的木薯饢餅、舒適鬆軟的棕木睡塌之後,這位聰慧的君主和她的僕從們再也不思歸去了。
在我們的營地做起了虔誠修學的弟子,釀酒術、冶金術、烹飪曬鹽、治國之道無所不學。
等到這年十月,我們駕船西歸之時,太陽女王和她的臣民們已經完全掌握了這些經世技法。
從此以後這個土著海國的民生和世事,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直接從厚重蠻荒的殷商之年,跨越到了百家爭鳴、百工興盛的戰國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