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七章 人子之孝
佛誕節之後,來自赫拉特城邦的波斯商隊收拾好駝馬,重啟前往東方的行程。
我們從長安帶回的那些漢傢伙計,沒有一人跟著回去,全都留在了西域。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年前聽說我準備遣送他們回長安,秦沖、鍋盔二人多次勸我,把這些人留下來,我家的商隊不能解散。
一個商隊帶起來不容易,一旦解散將來再想重振旗鼓可就難了。
當年爺爺、蘇叔他們那輩的隊中夥計,或者老邁或者回鄉,已經所剩無幾。
司空烈義兄為我挑選的這些夥計,個個都是一頂一的江湖好漢,皆為青壯之年少有家眷拖累,就這麼讓他們歸去著實可惜。
況且從長安歸來的途中經過多般磨合,大夥彼此之間已經結下了生死情誼,調派起來甚是順暢。
因為我一己之私要盡人子之效,把這些漢家兄弟撂在半途中,毀了他們一輩子的前程,也非君子之道也。
所以與我妻庫日娜、家母和朵兒商議之後,遂決定把商隊保留下來,由秦沖和鍋盔劉真兒二人代為打理。
這兩位老夥計隨我出生入死,都把行商當成了今生的事業。
如今委託二人全權打理商隊,也算是了卻了他們平生的夙願,不枉追隨我這麼多年。
初夏的蔥嶺冰原滿目蒼翠,夜西之後,通往蒲犁國的蜿蜒山道已在眼前。
此次行商的終點還是富樓沙,把天竺與東方之間的絲綢和香料交易重新連接起來。
我和朵兒、素封立於馬上,與我家的商隊揮手道別。
「秦沖,劉真兒,商道的艱難你我盡知!身為商隊首領,所有兄弟的身家性命全在你們二人手上,萬事以平安為重!金秋八月,我在清風澤客棧置酒設宴,恭候諸位的凱旋歸來!」
「請少主小姐放心!秦沖願做第二個蘇叔!絕不辜負少主的栽培!」
秦沖在馬上向我們拱手告別,一席短打黑衣,背負波斯長刀,江湖俠士的風骨更甚從前。
「少主小姐,都回去吧!坐鎮清風澤的家中等著收金收銀便是!哈哈哈!素封賢侄!你是兄長,平日待我家的英吉瑪好些,不許旁人欺負她!」
十年前離開于闐國時,鍋盔兄弟的夫人櫻蘭格布已有身孕。
去年歸來后,他的長女英吉瑪已是金釵之年的美少女了。
成日跟在我兒素封和秦沖家的小娃秦安身後,就如當年的朵兒和我那般。
鍋盔也是不惑之年,自然視小女為掌上明珠。
此番重走商道,他最不放心的便是家中閨女,所以才有了前面的這番託付。
素封我兒似乎有點隔代的遺傳,很像他從未謀面的易豐年老爹,多情而又靦腆,少了點男兒的鋼性。
這個小兒聽了他鍋盔阿叔的相托之後,很是不好意思。
也不答話,只在馬上作揖行禮,算是接下了鍋盔叔的託孤。
一旁的朵兒姑姑忍俊不禁,用手上的馬鞭輕打侄兒的後背,嘻嘻大笑了起來,也頓時攪散了這離別時的傷感。
「秦沖,劉真兒,你們二人切記!我家易氏商隊四海行商,一為傳承二為信義三為天下的蒼生!從來都是把「利」字放在最後!你倆帶領商隊行走列國,切勿壞了商者的大道!」
儘管自認為是一位失敗的商隊首領,但從未忘記「商者仁心信義為本」的教誨。
所以臨別之前,鄭重其事的向兩位帶隊遠行的兄弟嘮叨了一番。
「嗨!」
秦沖、鍋盔二人收斂了笑意,向我挺身揖手接下了這千斤的重擔。
然後大夥勒轉馬頭,在這蔥嶺的山中就此別過。
獨孤元一夫子還在我家書院,是素封、秦安和英吉瑪的啟蒙師者。
還有王城尉遲、慕容、盧氏三族的一班小童,再加上剛剛入塾的印加小女,總計有二十來個小娃在此常年修學。
沉寂很久的書院再次熱鬧了起來,每日學童們的誦書之聲,又開始在清風澤畔的胡楊林中朗朗響起。
諸子百家漢之風韻,令我等聞者的心中充滿了感恩和溫暖。
聽庫日娜說,獨孤夫子曾隨外邦的商隊回過一趟長安漢地。
安頓好那邊的家室妻兒之後,他又毅然決然的跟著西行的商隊回到了清風澤,從此以後就再也沒有回去過了。
他的歸來,給了絕望中的家母和我妻偌大的安慰。
先生忠誠、信義、仁愛的士子風骨,在這亂世之中尤顯珍貴,雖千金而不換也!
所以回到清風澤家園后,我每日都以師生之禮待先生,陪他飲酒對弈,向他訴說行商途中的所見所聞。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一年之後獨孤夫子盡然根據我之所述私下編撰了《山海十記》一書。
其中關於南荒海國、天竺、扶桑諸國物產民風的描述栩栩如生,宛如先生親身經歷一般。
獨孤夫子真神人也!
話說兩月之後,我家商隊滿載天竺國的栴檀、蘇合、龍涎等諸般香料,從富樓沙平安歸來,也帶回了撒馬爾罕琅東表叔一家的近況信息。
琅東表叔依然健在,還在經營栴檀佛香的祖業,令我很感欣慰。
從此以後,我家商隊前往天竺只做一樁生意,便是和琅東家族絲綢兌換香料的易貨貿易。
東西方兩個家族因商而生的世代緣分,又在我的手中再次連接了起來。
在清風澤家園稍事休整之後,秦沖、劉真兒二人就領著商隊匆匆北上了。
而再次從建康歸來,已是東晉義熙六年的深冬。
除了帶回萬匹的絲綢之外,秦沖他們還帶回幾條或好或壞的消息。
外公尉遲彪早在七年前就過世了,當時長安、武威二弟及其家眷都在身邊。
據說外公走時很安詳,沒有留下太多的遺憾。
長安三弟已與下邳劉府的十妹劉蓮兒成婚,後來接受洛邑書院鄒老夫子的召喚,帶領妻兒重回洛邑繼承先生的儒家衣缽去了。
下邳劉府在東晉朝中已經失勢,原本升為東海郡守的二弟易武威受此牽連,被貶為永昌郡司馬。
拖家帶口遠去邊陲之地赴任,形同於流放,從此不知所蹤。
後來我才知道,永昌郡為東晉寧州的轄區,北接益州、東臨吐谷渾汗國、南與交趾郡接壤,是東晉朝的西陲蠻荒之地。
不知二弟在那邊是否沉淪,如能施展平生所學造福一方,教化蠻夷土著,也算是不負平生之志也!
外公的去世儘管早已是預料之中的事情,但作為唯一的女兒,家母仍然悲愴萬分。
後悔讓外公遠去建康,臨死前他們父女也沒能見上一面。
家母呼天喊地的慟哭之後,把自己關在佛堂里焚香禱告,為外公的亡靈祈福,誰也不給進去。
長這麼大第一次見阿媽如此悲傷,我的心也碎了。
獨自跪在佛堂的門外,陪著阿媽度過了漫長的兩天兩夜。
等阿媽再次出來后,她的失憶的心魔又犯了。
這一次忘卻了所有的世事和親人,包括我這個她一生中最是牽挂的長子。
成天嚷嚷著要回王城中的尉遲老屋,見人就說她的尉遲彪阿爹正在等她回去做飯呢。
或許阿媽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是她在嫁入我們易府前與外公在於闐王城的那段生活。
如今她把所有苦難、等待、煎熬的歲月全部忘卻了,記憶的長河穿過時空之門又回到了過去,在最無憂最快樂的時光里停了下來。
從此以後,我和朵兒每天輪流陪護在家母身邊,片刻也不敢離開。
絞盡腦汁逗阿媽開心,和她敘話,聊些于闐王城的前事。
每天陪她回尉遲老屋,編織各式各樣的故事來糊弄阿媽。
比如外公受于闐王委派去邊關巡視去了,外公還在訓練招募的新兵,等等。
反正外公尉遲彪從前身為于闐國的禁軍教頭,有的是數不完的官差,王命不可不受。
把見不著外公的原因,全部推給這些莫須有的王差,盡然也能把可憐的阿媽糊弄過去。
如失樂園中迷路的羔羊一般,家母就這般跌跌撞撞而又開心快樂的走過了她最後的歲月。
大晉義熙九年的深秋,家母于闐夫人的人生終於走到了盡頭。
彌留之際,阿媽如同迴光返照一般完全清醒了過來,認出了陪在身邊的所有大人和小娃。
「金城我兒,阿媽要走啦,你外公、爺爺他們已在門外等著為娘了。」
阿媽拉著我和朵兒的手,氣喘吁吁道。
朵兒聽言瞬間崩潰,撕心裂肺一般嚎啕大哭了起來。
「閨女,不要難過。阿媽這輩子知足啦,有你們這樣的兒女。」
阿媽慈祥的笑道,我能感到阿媽柔軟的手掌正在慢慢變冷,往事盡上心頭如同刀割一般。
「我兒!為娘還有兩件事要交代,你可要記下!」
阿媽的呼吸又急促了起來,她的雙瞳已沒有了光彩。
「阿媽你說吧,金城定當照辦!」
我狠命的抓著阿媽的手臂,生怕她突然離去。
慈母恩情今生還未報答就臨死別,徹骨之痛也!
「長子長孫以商為業,是金城易氏祖祖輩輩傳下的規矩,等我素封孫兒過了束髮之年,你要領他去外邊的天下走上一遭。」
「金城記下了!」
我拉著素封俯首在阿媽榻前,接下了家母的第一個遺命。
「給我朵兒一個名分,世人都知道,她是昔日戎盧國流落人間的公主,與我們易氏沒有半點血親。」
朵兒一直在悲哀的哭泣,為將要離世的阿媽慟哭,也為今後寄身哥嫂家中孤苦無依的自身而悲哀。
聽了阿媽的遺言后,愈加嚎哭了起來。
「金城明白,金城照辦。」
「庫日娜,媳婦!」
阿媽用盡最後的力氣呼喊我妻,在她的懷裡安詳的閉上了眼睛。
這是一種託付,把今生最愛的三個兒孫託付給了管家的長媳,請她善待我們。
家母于闐夫人就這麼走了,但她的慈悲、她的俠義卻永久留在了世間,留在了這條連接東西的古商道上。
也正是從這一天開始,我才真正意識到自己長大成人了。
不再是鮮衣怒馬的少年,也不再是肆意江湖的豪客。
慈母不在,今生只剩歸途。
(本章完)
商與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