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你走得瀟洒一些
這日的落花格外好看,大約是因為應景,一片花瓣靜悄悄地,剛好飄落在白驚鴻纖長的眼睫,而他痴痴地看著我,似一滴將落不落的眼淚。
我很想抬手將那花瓣拂去,而他終是眨了眨眼,那花瓣便自行落下了。我便站起來打算離開,白驚鴻拉我的腕子,拉扯不住,便索性從身後緊緊地抱住了我。
我心說我們不是吵架,充其量算作和離,場面不必搞得這樣苦大仇深,於是我就笑了笑。
白驚鴻察覺了,便呵斥我不許笑,他說:「你心裡苦,為何要笑?」
不然嘞,哭給他看么,他既知道我心裡是苦的,我又何必哭給他看,要哭也是哭給老天爺看,看吶,我哭得有多慘,我哭得多慘便說明我心裡有多苦,所以老天爺呀,快快降一道雷,將我的劫給渡了吧。
可是老天爺是騙不過的,我在人間苦心孤詣二十多年,早該明白,老天爺的眼睛雪亮著呢,欠下的功課,總是要補齊的。
我說:「我既笑得出來,便還沒有苦到份上,你不必心疼,我受得住的。」
白驚鴻在我耳邊輕輕地問:「我呢?你可知我受得住么,你可疼一疼我么?我做錯了什麼,就要被你棄了,本君這一世,究竟錯在哪兒了?」
他這樣說我就很心碎,心碎在於我實在挑不出白驚鴻錯在哪兒了,找茬也找不出。對上無愧天地父母,無愧天君的託付和教導,對下無愧六界蒼生,凡他職責以內之事,從沒有出過一點差錯,對人誠信淡泊,從不插手管人閑事故意惹人不快,凡他人所求之事,要麼不應,應則一諾千金。不抽煙袋不酗酒,不尋花來不問柳,若不是心裡有個願望撐著,活得可真叫一個沒滋沒味。
若他那兩位胡天胡地的爹娘在這兒,見兒子活成了這樣,想來氣也要氣過去了。
我說:「你什麼也沒錯,可這也是沒有辦法,你這樣要緊我,我是很歡喜的。我這個人,連草木都不曾做過,就成了這麼大的一尊神,也不懂得什麼七情六慾,能遇上你這樣待我,也是百萬年修來的福氣,其實自我曉得你為我做的那些,我一直都覺得配不起,我必是沒你這樣要緊我地要緊著你,這是心裡話,不是為了說出來傷你。」
白驚鴻哽咽著,他說:「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我便繼續輕輕地道:「開初是我嚷嚷著喜歡你,那時候我以為再沒有什麼是比我喜歡你喜歡得更深的事情,你要我怎麼樣都行,我恨不能把心挖出來,叫你看看我有多喜歡你。其實你不必看的,我這麼簡單的一個人,你早將什麼都看穿了。你不揭穿我,是因你知道,許多事情我自己也不懂,我心裡怎樣待你都不妨事。」
「不是,我沒你想的這樣好,」白驚鴻急於解釋,不禁將我抱得更緊,「我早看出你的來歷,我有意讓你近身,日日見著我,經年累月地習慣我、離不開我,我甚至、甚至連被你窺視沐浴都是知道的,我給你綁了紅線,我不許你與人來往,天君要將你接走送回鏡里修行,是我一直霸著你,千方百計地想留著你……」
「留著我做什麼呢?」
白驚鴻就不說話了。
我輕輕地笑了一瞬,有氣無力地說:「你是想讓我幫你,去天璣冢救回你的父母吧。」
「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我本就是一塊哪裡需要哪裡搬的磚,只要天不塌,什麼忙我都該應的,我願意救你的父母,不過我得先有那本事,你知道的,我不聰慧,我原先有多喜歡你,現在就是多喜歡你,一分也沒多一分也沒少,但要應劫,是遠遠還不夠的。我得更喜歡你才是。」
我轉過身,在白驚鴻的唇上烙下一吻,看著他水噹噹透著無助的一雙眼睛,想來這才應當是個少年郎該有的模樣,我捧著他的臉,語氣慈悲,「別再攔著我了,這副優柔寡斷的模樣,我不喜歡的,你從來分得清輕重緩急,不過是失了一場情愛,痛久了就會好了。你……你走得瀟洒一些,讓我心裡更難過一點,好不好……」
我到底還是忍不住哭了,眼淚吧嗒吧嗒地掉,我便左右齊手巴巴地抹,白驚鴻想要碰我,被我狠狠地打開,哭著求著他說:「走吧,我請求你,快些走吧,我的心意已經定了,你走不走,我都不會再跟你有一絲瓜葛,不再許你碰我一根手指了。走吧,什麼都別再說,走吧!」
說著,我便蹲了下來,周身漸漸結出冰凌,將自己封死在裡頭。做鏡子的時候,我就是這樣活著的,一個人,什麼都看得見,卻什麼也摸不著,無知無覺,無知無惑。
一人一石不知這樣相看了多久,待落花鋪滿一地之後,白驚鴻到底還是走了,他轉身的時候,周遭驚起一圍裂石駭浪,莫說是我,連整個九重天都被震了三震,他氣極了。
我只能繼續慫在這塊石頭裡,除了細細品嘗這份生離之苦,我也不知道我還該干點什麼。後來羽兮在石頭外頭披了件衣裳,望著漫天飛旋的花花葉葉,無奈地說:「起風了,風神管不住自己,九重天上還好,下界的百姓遭了殃了。」
那就讓他們遭殃去吧,他還真能放縱一整日,將下界的百姓摧殘上一整年,把整個凡間給刮沒了?不能夠的,就算他自己管不住自己,天君也會過去管的。
可是天君說他管不了,因那小子將自己給灌醉了,請了雷公去他耳朵邊敲鑼,足足敲了幾十下,驚得百姓似熱鍋上的螞蟻,也沒將人敲得清醒。
我說:「那就把他的神印收了。」
天君說:「總得知道神印在哪兒。」
「就在他身上!」
天君便嘆起了氣,「是想在他身上搜,那孩子從不許人近身,本君親自去搜,他便釋了體內的冥火,蔽體的衣物都燒盡了,終究是上古神獸種下的冥火,本君也是無能。」
承煜天君在歷任天君里確然不是資質最優的,不過為人十分正派厚道,倒也不至於為了幫他的寶貝徒兒哄媳婦來誆騙我,那冥火只有我才能碰得,我只能勉為其難硬著頭皮再去一次了。
那狗東西羽兮也是,我好說歹說,他就是不肯將白驚鴻身上的冥火解了,這些口口聲聲說為我好的,全都在為難著我。
好歹白驚鴻還沒打算將自己燒死,我到了仙蹤林的時候,見他赤條條地將自己泡在池子里,手裡握著壺小酒。
聽說這孩子的酒量隨他老母,淺是不淺,但是他老母白鸞實在喝高了,喜歡耍酒瘋。白驚鴻自沒有酗酒的癖好,至多不過與葉三生那老痞子小酌,不曾高過,便也無從考究他是不是會隨他娘一般好撒酒瘋。
此刻下界的百姓蒼生還在被風吹著,這事兒得快,我也不便耽擱功夫觀察形勢,只能幻化了個小侍從的模樣,從洞心湖的另一邊蹚進去,唉呀媽呀,這湖水可真燙啊,老娘要被燙禿皮了。
好在我也沒什麼皮,且這湖裡的水被他蒸得半干,此刻偌大的洞心湖同個湯池子一般,省去了鳧水的麻煩。
我一步步向著白驚鴻蹚過去,又看見他那片迷人得要死的脊背,神印就融在他背上第三塊脊骨里,白驚鴻身上的每一寸我都了如指掌。
為著能夠心無旁騖,我的目光緊緊地將那處盯著,待走近一些,透過氤氳水氣,才看清他先前折翼留下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