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填坑
話音方落,只見房門上掛著的絳紫色綉青藤門帘子便被人從外頭撩起,穿著一身五品官服的賈璉回來了。見王熙鳳揭了被衾欲起,忙上前伸手攔了,「好生歇著便是,來回折騰做甚麼。」
王熙鳳聞著他身上些許淡淡的酒味,「像是喝得不多,怎回得這般遲,也不叫個小子家來報信,憑白叫人操心。」復又拿眼掃他,「莫不是被哪個妖精絆住了腿腳?」
「被絆住了腳倒是真的,只哪裡來的甚麼的妖精!你這話要是叫那些個大人知道,看饒不饒你!」賈璉正忙著替她掖好被褥,聞她這麼一說,頓時失笑,伸出手輕輕捏一捏王熙鳳的臉,「不過朝堂上事兒略多了些,待那些個大人們下了朝,又安排了許多要緊事兒交辦,來來回回的折騰,待辦妥當了便是這個時候,卻不過同僚相邀,且吃了個便飯就回了。怎地?這麼著緊爺」
「去去去,快去洗了來與我說說話兒。」王熙鳳被他一噎,給他個白眼兒推他。
「且將醒酒湯喝了再去。」王熙鳳沖著外頭輕輕喊了聲,「扶風,將醒酒湯給你二爺端進來。」
立時門帘兒便被撩起,正是扶風端著碧蝶穿花漆金盤子,上頭安放著一碗醒酒湯,「二爺進得院子,奴婢就叫人去小廚房端了,這會子正好喝。」
「你們奶奶□□出來的人,哪個不是千伶百俐的。」說罷賈璉抬手接了碗,一飯而盡,笑嘻嘻去了。
王熙鳳亦笑道,「年關將近,我雖不管府里的事兒,只院里的、外頭的,事兒照樣少不了的,你們幾個也當用得起來了。這幾日我琢磨著要將巧姐兒接回來,你青兒豐兒姐姐也是要跟回來的,你和芍藥幾個多花點子心思學上一學,倘或年後再撐不起來,看我如何開發你們。」
「奶奶盡放心,奴婢們得奶奶青眼,哪裡敢不用心。小紅姐姐幾個那般盡心教導咱們,便是個棒槌也該有幾分通透了。」扶風性子類似小紫,潑辣利落,安排起事兒頗有些合理規劃的意味,當初王熙鳳正是瞧中了她這點。
王熙鳳瞧著扶鳳略有不服的樣子,哈哈一笑,「我不過白囑咐一句,倒是小瞧了你了,成了,你也下去歇著罷!屋裡起的碳多,你留神著點,莫把自己悶著了。」
扶風得了王熙鳳肯定,喜笑顏開,「奶奶有事兒只管喚奴婢。」說罷行了禮退了出去。
等賈璉洗完過來,王熙鳳已迷迷糊糊的快要睡著了,只是她向來覺輕,他甫一進門的時候自己便醒了。瞧著賈璉尚在滴水的發,嗔道,「外頭滴水成冰,你這會子如何又將頭髮洗了,待它幹了得是什麼時辰,彷彿明兒可不是你休沐啊?」說罷卻還瞧著賈璉站在薰籠邊未動,騰起些許怒意,「還不過來?便是屋裡點了薰籠,你穿這麼點子衣服如何使得!」
賈璉聞言將覆在薰籠上頭的手挨了挨臉,方才快行兩步過來歪進被裡,「我雖才洗過,又披了大氅,到底帶了外頭的冷氣,在薰籠上略捂一捂,免得涼著了你。」
王熙鳳心下微酸,眼底有些澀意,伸手去拿他的手,「我瞧瞧。」
賈璉配合的將手伸出去,「我估摸著這些日子怕是連休沐也要停了,打量著橫豎沒睡,你又素來愛潔,晚間雖喝得不多,到底沾了味兒恐叫你難受,不如索性一併將頭髮也洗了,不過遲上一些沒什麼妨礙的。你方才不是要與我說話兒么?」
「便是略有些味兒,解了通上一通,發散發散便得了,我還能嫌你不成。」賈璉手上倒不十分冷,王熙鳳便索性將大衣裳披在身上坐起來,賈璉作勢要按住她,「你起來作甚,可是渴了?」
「哪裡就渴了,夜裡喝多了起夜麻煩。」王熙鳳掙開他的手,側過身將他手裡的軟布接過,又拿手將他勾過來,細細的替他擦著頭髮。
「鳳兒……」賈璉忽而低下頭湊到的王熙鳳耳邊,溫熱的呼吸撲得人痒痒的,
王熙鳳渾身發軟,只拿手去推他,「你且安分些。」賈璉就勢握住她的手,俯下身側頭一點一點的吻她,綿長又細密,許久才將她放開,低低的問,「今兒堇哥兒可還安穩,你身子可好?」
「盡放心,屋裡都妥貼著呢。」王熙鳳倚在賈璉懷裡,將掉在被褥上的軟布遞了過去,「你來罷,我可躺了。」免得你又作妖。
賈璉隨手接過軟布,先細細的替自家媳婦兒掩了被,方才一邊胡亂擦著頭髮,一邊與她說話。「往年在外頭尚不覺著,如今回朝了倒想著還不如在外頭的好。」
「嗯,外頭自是自在些的。只老爺太太在府里尷尬,倘你一徑外任,怕是諸多事兒皆都鞭長莫及。」王熙鳳也想出去,比誰都想。
「這倒是。」賈璉曬笑,豈止鞭長莫及,不過他與鳳兒兩自是心知肚明,此時倒不必說得如此明白。「鳳兒可是有事兒要說與我聽?」
聽得賈璉問起,王熙鳳方想起今兒的污糟事兒,方才被他一攪和,倒全忘了。不過也全賴他這麼一攪,壓抑了一天的思緒倒發散了好些去了,想到此不禁莞爾一笑,「原是有事兒想跟你說,不是什麼大事。」
賈璉劍眉微挑,桃花眼微微虛起,漸漸泛起一絲寒意,「可是下頭有人作耗?」
「你還不知道我?」王熙鳳原是想說一說青兒的事兒,只心念電轉間卻改了主意。如今需得辦得污糟事兒一件連著一件,尚還得大部心思放在衙門,恐自己說了,分了他的神,叫他辦差時出了岔子反倒不美,便不欲拿這事兒煩他,只撿了另外一事說,「我琢磨著出月子也有些日子了,巧姐兒也可以接回來了,沒得過年的時候還在太太那頭,天長日久,怕那有些個捧高踩低的瞧著咱們不接她回來,便以為不看重想著轍兒糟踐她。」
賈璉沒料她是說這事兒,略想了一回,「我原想叫你歇著,只你說得也有道理,咱們這房雖整治過,卻還是府里的老人,時下明面上瞧著雖不錯,也難免有些子私底下作耗的。既這樣,接了也成,只伺候的人可安排妥當了,前兒大夫囑我叫你歇著,便不為兩個小的,單瞧著我的份上,你多少也愛惜著點自個兒。」
「不過動動嘴皮子的事兒,接回來放在自己眼前安心些罷了,屋裡伺候的丫頭婆子那麼些,又有甚麼好勞動我的,若真到了那時節,且不說是你,怕我自已羞也羞死了。」王熙鳳輕聲安撫賈璉,生完兩個孩子,確實有些覺得身子大不如前,她哪裡是不怕死的人,那麼掙命的苦熬了幾年她都想活著,沒道理如今倒想不開了,「今時不同往日,你現今在朝中任著職,雖說有舅舅叔父照拂,只到底還是要自己立起來才成。我對外頭的事兒懂的不多,只盼著你辦差不出岔子,也別叫人把你坑害了。內宅的事兒哪裡就到了要你分心的時候,倘若我真有個什麼為難的,咱們夫妻一體的,我又何必客氣,屆時必定是你去打理。」
賈璉瞧她說得鄭重,心頭這才略放了些心,只到底不曾全都撩下,想著日後還是叫林之孝多留神著點府裡頭的事兒,縱有個什麼事體,他心裡也有底,總不至叫她一味的強撐。「只要你顧惜自個兒身子,照料堇哥兒和巧兒的事,多多使喚她們便成。」
一番話兒說罷,頭髮已幹得有七八分,王熙鳳漸有些困意打頭,臨睡前想著還不曾說明日里回娘家的事兒,因又說道,「修遠,前兩日因我緣故沒回成,這兩日已是大好了,嬸娘日日掛心,叫我實在慚愧。早間便跟太太說了,明日里我必是要去一趟的了。」
「省得了,你且不忙回來,待我下了朝便去接你一同回府。」賈璉將布巾子隨手撩下,復又撿了青玉梳,徑自梳起來。
「待你辦了差回來也太晚了些,總不能叫叔叔嬸嬸都候著你罷?」
「也不是成日間都這麼忙,我自是會看著來的,倘我有事耽擱了,必是要遣了謙兒他們來知會一聲的。那時你們便先用了飯便是,待我來了,再向叔叔嬸嬸告罪。」
「嗯。」實是有些困了,得了賈璉的話,王熙鳳便不再強撐,眼一闔黑甜睡去。
賈璉在她身畔略看了她一回,微不可聞的輕嘆一聲,也不顧頭髮還不曾干透,胡亂扔了梳子,將琉璃盞熄了,轉身將已沉睡的王熙鳳摟入懷中。
第二日。
兩人一前一後早早起了,又一道用了早飯往東院里晨省。自打自己昏在了東院,有了幾日不曾見過公公賈赦了,偏自己早前暗示賈璉,將姑媽那事兒搪給公公去辦,此時不知進展如何了,他又有個什麼章程沒有。這種忽然間不在把握的事兒,實是叫她有些坐立難安,雖說她一直覺著,公公平日里怕是藏了拙的,只到底他不是賈璉,心中沒個底氣。
因著先世印象,也曾打過分家或者分宗的主意,故爾先前在閨中跟著南嬤嬤學規矩時,便特意看過庭律,「別籍異財」下如此呈條:「祖父母、父母在者,子孫不許分財異居。」凡分者,杖一百,乃十惡不孝。「其父母許令分析者,聽。」
王熙鳳當時就呵呵了。老太太如何可能「許令」分家,若是分了,她心愛的幺兒哪裡還擔得起國公府二老爺的名頭,心心念念的寶玉怕是再也不得稱作是國公府的嫡公子了。倘她和賈璉,或者賈赦只稍露出些許分家的想頭,怕是立刻就能得個不孝的名兒,先不說這官還做不做得了,便是祖上傳下來的爵位,也必定是一併擼了去。說不得正如了有些人的意,老聖人一怒之下將爵位賜予「孝義」的二房。
或果真的是這麼個結局,要說不在意,怕是不能的。她原就不是個豁達瀟洒的,貪嗔痴,愛憎惡,七情六慾哪個皆都沾了,且如今她與賈璉兩人情意相得,膝下也有一雙兒女。違背良心的事她不做,不該她的她不要,可原就是自己的東西,憑甚要叫旁人隨意取捨?是以縱然她和「姑媽」私底下連一絲面子情也無,兩人到了老太太跟前,便是強撐著,俱都會裝作恭敬溫柔一團和氣。故爾外頭人雖愛嚼些大老爺不著調,大太太小家子氣,她潑辣不容人,賈璉懼內云云,到底說不出個可被攻訐的事體。
先頭裡外頭人皆傳榮國府二老爺賈存周為人方正,二太太掌家慈和體恤,兩口子正打著孝敬老太太的名頭,入了榮禧堂正院不說,一個主外,一個主內,闔府上下,並著外頭竟沒得甚麼人言說有何不妥。
因有幾日不曾見過,難得公公賈赦竟問了她一聲,王熙鳳忙上前應了,言道,「叫老爺費心是媳婦的不是,好叫老爺太太知道,現今已大好了,故今兒特來請安。」賈赦「嗯」過一聲便不再問,又轉頭問了賈璉幾句。
賈璉一一答過,又因昨兒得了王熙鳳的主意,便上前將要接巧姐兒回去的意思說了。
賈赦並不十分在意,只說「和你們太太說罷。」
邢夫人著實有些意外,她先頭是一心盼著有個孩子傍身的,只是一直沒這個緣份。如今年歲漸長,這些想頭便漸漸熄了。前幾年心裡著實有些著慌,繼子並不親近她,庶女養在老太太身邊,又是個那樣的性子,著實不討她的喜歡。最後只剩個賈琮,偏他姨娘在老爺面前有些得寵,她琢磨著怕是討不來的。如此一來二去的,竟耽擱了。眼下繼子雖還是不大親近她,只是自打成婚後,與媳婦兒一道給她做了許多臉面,又叫巧姐兒與自己親近,她漸有些冷掉的心也有些意動。眼見著巧姐兒在自己這養了月余,著實乖巧伶俐得很,十分得她的心。這會兒賈璉和王熙鳳要接了她回去,哪裡捨得!只她到底隔了一層,眼下在賈赦面前雖有些臉面,到底開不了口強留,遂只得婉轉道,「如何這就要接回去,屋裡可安排妥當了?堇哥兒那裡人可湊手?巧兒這丫頭我愛得不行,倘你們接了她回去,叫她受了委屈,我必是要找你們夫妻的。」
王熙鳳有些理解邢夫人的心思,若是往後還行,隻眼下,實在是先接回去的好些。遂上前挽了她的手笑道,「瞧太太說的,巧姐也是我親生親養、千嬌萬寵的嫡親女兒,便是委屈了媳婦自個兒,也萬萬捨不得叫她受一點子屈的。」眼見著邢夫人眉色漸舒,又道,「我們夫妻哪裡還不知道太太您疼她的心,且叫您放心,巧兒那頭我早安頓妥當了,不過是挪個地方歇覺罷了,白日里她還是要到太太這頭來頑的,莫不是巧姐太淘氣了叫太太生了惱,不想叫她來了?」
邢夫人被她一勸,想也是,展眉笑道,「快快住了,哪有當娘的這麼埋汰自己姑娘的!若叫巧姐知道了,不定要哭上半日才得罷休!屆時又是一場官司!」
王熙鳳笑道,「是,不說了。」又與邢夫人細細商量了一回,定了三日後將巧姐兒挪回去。轉眼見賈璉也已與賈赦說完了話,兩人便辭過賈赦與邢夫人,到了二門上,青兒謙兒皆已備好馬車候在此處,兩人便各自上了馬車,出得府門一北一西的去了。
且不說嬸娘,王熙瀾自昨兒得了消息,道是鳳姐姐要家來便一直盼著了。先頭幾日里也說是要來,等了半日卻是姐夫遣了婆子來告罪,言說王熙鳳晨間竟昏過去了,怕是要歇上幾日,待大好了,再來給叔叔嬸娘請安。只將嬸娘與她嚇得三魂七魄丟了一半,忙留了那婆子細細問過一回。
那婆子不是旁人,恰是趙紫兒的老娘,那日里賈璉安頓好王熙鳳后,猛地想起原是要往叔叔王子騰家去的,眼下只怕是去不成了,又不敢叫嬸娘等著了,恐旁人辦事不妥帖說不清楚,倒將嬸娘嚇出個好歹來,想著院里似有個婆子,口舌十分爽利,便點了細細囑咐了一番后,才跑了這一趟。
因著對外宣稱只是失於調養,雖不好將實情說了恐嬸娘怪罪,也不敢十分瞞著。嬸娘自是曉得王熙鳳是個什麼境況了,只是聽說昏倒在了公婆的院子里,恐怕賈赦夫婦心中生隙暗怪鳳姐兒,遂遣了心腹婆子日日上門探問,好隱晦的叫賈赦並邢氏知曉,他們夫妻是將鳳姐放在心上的。
王熙鳳哪裡會領會不到嬸娘的意思,心中又是酸澀又是窩心。說著叔叔嬸娘如此疼她,倒叫他們如此擔心,實是不孝。又請那婆子轉了話給嬸娘,言道一切皆好,萬不敢再叫嬸娘與叔叔操心。
不過兩刻時間,馬車便到了王子騰府門口,待馬車入了門,又到二門換了轎子,須臾便過了垂花門到了內院。
不及進門,只聽得一聲「可是來了!」接著便有個身影迎了出來,正是穿著一身淀藍色緞襖兒,外頭一襲鵝黃綉臘梅花罩衫的蘭姐兒。
王熙風不意竟是她來親迎,忙緊走幾步上前摟住,嗔笑道,「妹妹!」
兩人扶好站定了,相互一番打量,還是王熙鳳先開了口,「妹妹愈發標緻了!」
「鳳姐姐壞了良心!虧我日日懸心於你,一見面竟這麼沒羞沒臊的瞎貧。」早幾年的正經小蘿莉已經長成豆蔻少女了,只仍舊經不起王熙鳳調笑,此時正瞪著杏眼,撅著嘴兒,臉色緋紅。
「是姐姐錯了,妹妹千萬莫惱。」王熙鳳眼見著蘭姐兒要惱,忙上前拉了她的手,牽著往嬸娘屋裡走,瞧著蘭姐兒面色緩了下來,知她並不曾生氣,方才道,「叫你擔心了。」一番情意溢於言表。
「昨兒媽得了你的信,早早就吩咐下去,叫灶上多多的做了好些你愛吃的。姐姐沒帶堇哥兒便算了,怎也沒將巧姐帶上?」
王熙瀾哪裡就生了氣,自打王熙鳳出了門子,姐妹兩個竟再不曾好好的一塊兒說過話兒。初時並不覺得,漸漸時日久了,家裡再不曾有似王熙鳳一般和她頑鬧的姐妹,雖舅舅家的怡姐兒也和她相好,只到底不曾日日相對。一時難免孤單。後頭,王熙鳳隨賈璉去了外頭,便時常有信寄來家裡,每每也會捎些她不曾見過的玩意兒,話本子,偶爾還會捎上些花種子,信中也說要自己種上一種,好消磨時光。再後頭,堂兄王仁也去了那邊,給她捎帶的東西,更多雜了些,倒叫自己很開了些眼界。那時起,她便隱隱覺得,哥哥姐姐到底不錯的,是以那時定親,娘家沒個互相扶持的兄弟姐妹的想法竟一掃而空。
「巧姐在太太屋裡,我來前兒怕是還沒起呢。」王熙鳳與她攜手行至門前,待丫頭打起帘子,姐妹二人一前一後進了屋,抬眼便見著嬸娘坐在榻前笑望著她,王熙鳳不禁眼圈兒一紅,不知打哪裡冒出來一腔委屈,「嬸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