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第 90 章
賈璉拿手輕輕碰了碰她的手腕子,點了點頭道,「你的身子還需得細細養著,」說罷又問她,「知道嗎?」
王熙鳳輕輕應了一聲,知他前幾日有些被自己嚇得心裡有些惶恐,一時不敢違了他的心意,只輕聲道,「省得。」
一時說不出安慰的話,只好拿話岔開,「有些時日不見寶玉了,只聽說在族學里上學,這幾日竟勤勉得很。」
賈璉輕笑一聲,「怕是有什麼合得來的頑伴了,他那性子,若憑白勤勉起來了,倒叫人側目。」
王熙鳳說了聲「也是。」便不再提,到底是小叔子,平日也不甚來往。
又說起黛玉來,「你平日也忙,得了閑去林姑父府上瞧瞧,他經年不在京里,便有些關係也不大得用。旁的瑣碎事情,還需得咱們替他周全才成。他府上到底沒個正經女主人主事,光林妹妹一個人哪裡像話,只這話又不是我們這些小輩能說的。便是平日間我想過府看看林妹妹也不方便。」
說罷又想到另一事,「蘭哥兒如今可還到姑父府上求學?平日安排的小子可還穩妥?此事我是應承了大嫂子的,可需得幫我辦妥了,莫叫我失信於人。」
賈璉聽罷輕輕一笑,「我竟不像個妥人?」
王熙鳳一時語塞,「我不過白囑咐一句罷了。」
賈璉就安慰她,「早多晚就安排好了的事,偏你今兒一體說了。我平日便是不去姑父府里,上值的時候也是得空了就去問上一回的。你愛妹妹我哪裡不知,事事替你留心著,你便少花些心思,安心在屋裡養著才好。便是再有那榆小子這樣兒人物,也只管一體說與我聽,我雖不如你大才,到底也立起來了,總不至連個奴才也收拾不了。」
「我哪裡會信不過你。」王熙鳳眼圈兒微微一紅,「不過想著你一人在外撐得辛苦,不想叫你多費心罷了。」
兩人正說著話,外面豐兒通傳了一聲,說是老爺太太那頭差人來了。
賈璉應聲叫了進來,來的是太太身畔的大丫頭竹枝,杏眼桃腮的很是明媚可人,笑著屈身行禮,「老爺太太叫奴婢來傳話兒,過會子老爺太太要去老祖宗屋裡說事兒,說不得什麼時辰要請二爺和奶奶過去問話,若是爺和奶奶早早睡了說不得又要折騰起身,沒得辛苦。」
賈璉面色不顯,一徑坐著,王熙鳳便看向賈璉,見他不並不搭話,只得笑著接了口,「勞動你跑辛苦跑一回,且去回了老爺太太,就說我們知道了。」
竹枝這才又笑首行了禮,「既這般,奴婢便回去伺候了,二爺奶奶容奴告退。」
賈璉此時方點點頭,示意知曉。王熙鳳笑著對豐兒道,「替我送送你竹枝姐姐。」豐兒自是領會,領著竹枝便下去了。
不過一會,豐兒便迴轉了,俯身附耳在王熙鳳耳畔道,「奶奶,竹枝姐姐說,瞧著老爺陣勢,府里怕是要分家了。」
王熙鳳聽得心中一喜,強自壓著沒在臉上顯出來,只輕輕點了點頭,側身吩咐道,「知道了,你且下去,到外頭吩咐今兒個夜裡都警醒著點。」說罷頓了頓,又道,「叫你劉嬤嬤和扶風兩人去堇哥兒屋裡守著,都輕手輕腳的,切莫吵了那小魔星。」
豐兒應聲去了,賈璉面有疑惑看著王熙鳳,王熙鳳不待他問,上前一步,輕聲將豐兒方才的話說了,賈璉好懸才沒跳將起來。只手捏著身前玉佩,青筋迸出。半晌,吐出一個「好」字來。
兩人相禮半晌,驀地一笑,彼此心意相通也不欲多言。笑罷賈璉起身,「鳳兒的貼身丫頭需得借我一用。」
王熙鳳斜眼掃他,「你只管去吩咐,她還能不聽你?」
「不過怕你多心。」賈璉屈指輕彈了她一回,「夜了你不好出門,她卻無妨,我使人送她去見嬸娘。若是到了明日里,怕是二房也要差人去,碰著了豈不尷尬。」
王熙鳳瞬間會意,知他是在爭取叔父王子騰的支持。這賈府里大小王氏,叔父總不能一意的合稀泥,總有一日是要挑明立場,此時遣人去,有嬸娘在,且不說叔父欲支持的是誰,便是想偏自己的妹妹,怕也是難以定奪。
「舅舅和林姑父那頭可也要差人?」
「自是要去,不過知會罷了,舅舅那頭自是不必憂心,林姑父早些時候,便聽了些妹妹在咱們府里住著時候的閑話,如今對二房的情意已是下剩不多。」
待賈璉出了門,王熙鳳又喚過豐兒替自己梳了頭,準備了衣裳鞋襪,若榮禧堂那頭不來人便罷,既便是來了也不過穿件衣服便成,並不費事。
這一等便是兩個時辰。
夜已經深了,月輪已經掛在天幕正中。王熙鳳倚在床上不知什麼時候睡了過去,賈璉也不知什麼時候回來的。因著睡得時候枕著手臂,太久了血脈不通,漸漸沒了知覺,王熙鳳只覺身子不舒服便醒了。
身上搭著不知是誰蓋上的薄薄錦被,月隱紗帳下被面上的富貴祥雲,被燭火映得斑駁不清,賈璉身材挺直端坐在案前寫著什麼。
王熙鳳揉著有些麻木的胳膊,起身下了床。賈璉聽著動靜,又寫了幾個字,方擱了筆。轉身看她揉著胳膊,索性起了身,拿了掛著的披風,上前替王熙鳳圍好,「夜深了,先前我見你睡得沉,不好挪動,眼下可是麻了手?」
王熙鳳點點頭,任由賈璉上手替自己輕輕揉搓胳膊,一時又想尋了水來喝,又嫌麻煩便罷了,只問道,「這都什麼時辰了?」
賈璉回她,「亥時將近了,正房那頭怕是還在鬧,到底沒傳我們,不便前去,我便只遣了小丫頭時時探著消息。」
賈璉已經吩咐了林管事,若是父親回來便來傳信。外頭沒有守夜的,王熙鳳素來不慣有人守著睡覺,打進了賈府便特特告知過自己。今兒情況特殊,豐兒帶了小丫頭一直守在廊下,此時聽著屋裡有了動靜,便試探著叫了聲,「爺?奶奶可是醒了?」
「進來罷!」賈璉輕聲應了,見豐兒披著件沁色披風,「給你奶奶端杯熱水醒醒神。」又問,「那頭可有什麼信兒?」
豐兒手腳麻利的接了小丫頭端來的熱水,上前幾步奉給王熙鳳,這才回道,「沒得甚麼消息,不過那丫頭回說,今兒老太太屋裡的人都被趕在外頭候著,她不敢靠得近了,只聽著動靜已比先時小了許多,估摸著怕是要議完事了。」
賈璉輕輕「嗯」了一聲,不再說話。王熙鳳此時也沒了睡意,索性拿了書又翻看起來。一時外頭又有了動靜,小丫頭在外頭輕輕喚著豐兒。
豐兒忙撩了帘子出去,不一時又進來回話,「二爺,奶奶。外頭小丫頭傳話,說是正房那裡方才散了。」
王熙鳳擱下書,「豐兒快幫我梳頭,說不得一會子便要過去。」
「急甚麼,小丫頭機靈腳程快,父親迴轉只怕還要一會兒。」賈璉責備她,「一會子你多穿些,著了涼總是不好。」
王熙鳳嘆了口氣,心裡明白,盼了這許久,可算有了結果,若此番不能成功,以前的幾番算計,便算得付諸東流了。
豐兒才將將替王熙鳳梳好了頭髮,外頭小丫頭又通報,老爺遣人過來了。忙將人引進屋裡,細細問了一回,得知老爺神情似有幾分愉悅,心中便有了數,只道立時便過去。
穿上衣服,又各自披了繫上蜀錦披風,這才領著丫頭婆子們,往東院里去。
一路上寂靜如水,月影婆娑,風燈照得人影恍恍惚惚的,王熙鳳忽然有種不真實的感覺。正恍然間只覺手上一暖,賈璉低低的附在她耳畔道,「不怕,父親雖有些混不吝的,心中卻是清明不過,不會遷怒於你。」
王熙鳳方才驚覺,她從不曾想過此事。姑媽的事,確是夠得上休妻了,可她從不認為賈家會為了這樁子事休妻。拋開賈王兩家的關係不提,王家便是知曉了,也不可能由著賈家將姑母並自己休回娘家,且這事兒與自己並不相干。何況宮裡還有元春在,若是母親爆出什麼不好的名聲,那她也萬事將休了。既不能休,那遷怒便很是可能了,怪道賈璉這般安撫自己,王熙鳳輕輕應了個「嗯」不欲多言。
到了正房,卻是王善保家的迎上前來,只說老爺太太皆在。王熙鳳深深看了她兩眼,便點頭隨賈璉進了門。
待行過禮后,上頭公公賈赦便發了話,「皆都坐下罷。」
王熙鳳並賈璉又行禮謝過,便依次挨著坐了,不發一言。
賈赦面有疲色,坐在上首喝茶,見眾人半晌皆不發聲,拿眼掃了一回,王善保家的並幾個丫頭們次遞退了下去。此時他方有了些笑模樣「這時辰叫你們來,雖有些晚了,到底事情要緊。」
賈璉忙起身回道,「父親辛苦,但有吩咐,兒子不拘早晚都來得。」
賈赦點頭應許,似是對這番答話頗為滿意,「前次的事兒,籌謀了幾日,今日方準備萬全了,去與老太太並那……大王氏對峙了一回。老太太如今已是許了,擇吉日析產分家。」
「老太太如何能同意?」最驚訝的莫過邢氏,依著平日里老太太對二房的模樣,此時仍是有些不信,不禁出聲相詢。
「哼!」賈赦冷哼一聲道,「做出此等事體,上頭若查了出來,少不得要我來頂禍。老太太若不想我撕破臉面鬧將出去,毀了元姐兒和寶玉名聲,大可不管不顧地制壓我。卻不想想,如今我兒甚有出息,闔府里不過他一人撐著,便是老太太不疼惜孫兒,我卻是要護著自個的兒子,王家養出這樣的姑娘,他二房哪來的臉面還要轄制於我。」
一番話說得賈璉面紅耳赤,王熙鳳略有些尷尬,一筆寫不出兩個王字,這話雖沒說她,到底也是王家的女兒。
太太忙打圓道,「老爺這話說得,她二房太太做的事,何苦連累王家的姑娘。」
王熙鳳無奈笑道,「不妨的,我亦是王家的女兒,自是不能撇得乾乾淨淨,姑母做了錯事,媳婦自是要引以為戒。娘家那頭媳婦兒也會回去分說清楚,老爺太太盡放心。」
賈璉也道,「鳳兒自嫁進來,與二房嬸娘不過面子情罷了,便有來往我也是知曉的,還望父親知道。」
賈赦看了看屋中三人,似又滿意了幾分,擱了盞道,「璉兒媳婦確是個忠厚的,叫你們來,不過白吩咐一聲罷了,老太太怕是惱上我了,今兒晚間於珍哥兒當面許諾,叫他擇了吉日,請親族來府里一道析產分家。我是襲爵長子,公中的皆依著規矩來,按規矩分得七成,三成歸了二房。老太太的私產需得她百年之後再另作打算。」說到此處頓了頓道,「我原也沒指望這個,璉兒你們也莫指望。」
賈璉忙應下,「兒子謹聽父親吩咐。」
賈赦又道,「便分了家,老太太仍舊住榮禧堂後頭的正院,只二房搬出正院。寶玉……寶玉仍跟著老太太。」
賈璉有些子疑惑,「那父親,父親可是要搬去榮禧堂?」
「我……仍住這東頭。」賈赦似有些氣餒,面色略有些冷硬,「橫豎不曾指望這些,你們……」
王熙鳳忙上前一步道,「媳婦自然是要侍奉公婆,仍在原處安置才方便。」
賈赦嘆氣道,「也罷,這些日後再說。」說罷這個,又交待賈璉,過幾日待賈珍將日子擇好了,還需他請上一日假,接了林姑父親、舅舅、叔父王子騰等親族來,見證大房二房分家。說完這些,他便不欲再說什麼了,只一意喝著茶,臉上疲態盡顯。
賈璉忙與王熙鳳使了眼色,二人齊齊告退。
兩人一路無聲,只相攜著回到屋裡,卸了披風又散了頭髮及至躺下,賈璉方道,「明日里我去與林之孝說一聲,這些時日叫底下人收斂著點。」王熙鳳聽了回說,「省得了,去莊子上的事得緊著點了,原先我差了陪房劉進財尋摸工匠的事兒,你也叫人接了罷,最近怕是都沒得空了。」
「明日我下了值,叫他到前頭書房尋我。」賈璉將王熙鳳攬進懷裡,輕聲道,「莫想了,早些睡,橫豎不過幾日的事。」
確實有些困頓,再有想法也有些熬不住,賈璉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撫自己的背,不過一會便睡了。
第二日一早,王熙鳳醒來的時候,已有些晚了。豐兒早上下了值歇著去了,小紅打了水來洗漱,她慢慢的絞了帕子蓋住臉,熱熱的很是醒神。待梳洗完了又傳了早膳,「二爺出門前可有交待?」
小紅稟說,只說不讓吵醒奶奶,旁的倒沒有。王熙鳳略垂下眸,輕聲道:「待我去老太太太太那頭請安時,你叫人傳我的話,凡是咱們院里的人,都把皮給我緊著些,若近期犯了事,不管他幾輩子的老臉都不管用,老爺太太第一個饒不了。」
小紅面有詫異,但也只是疑惑了一下,立時就應了,「奶奶放心,小紅省得。」
等到用罷了早飯,又起身往東院太太邢氏那頭去,也不知是公公還是婆婆早已交待下去,平日里規矩略顯鬆散的下人,一個個皆肅眉斂目,輕手輕腳的。到得正院,太太已經妝扮妥當,王熙鳳上前問過安,沒有見到巧姐,不及發問便聽太太道,「巧姐我讓青兒和奶嬤嬤抱著,慢慢往老太太那頭走,她天性浪漫,走得慢些。」
王熙鳳忙上前扶了她道,「倒是媳婦的不是,叫太太好等。」
邢氏倒不曾答話,只拿手輕輕拍了拍王熙鳳的手背,兩人這才相攜去了榮禧堂後頭正院給老太太請安。
因著昨夜老太太院里的丫頭婆子皆都被趕了出來,並不知內情,大太太邢氏與王熙鳳又都不曾露面,早上過去時,眾人雖面色有異卻也沒顯露出來。老太太似沒有歇好,眼下一抹青色十分明顯,王熙鳳與邢氏只作不知,問了安后只安靜的坐著,王熙鳳則靜靜立於邢氏身後。
隔了會子,二太太王氏領著三春並李紈眾人過來,臉上敷著粉,倒看不出來甚麼。一屋子人熱熱鬧鬧的說著什麼,又逗了一回巧姐,寶玉方才珊珊過來請安,老太太叮囑了幾句,又轉頭去了學里。此時的老太太便不再遮掩倦色,揮手叫退,一屋子人便陸續退了個乾淨。
賈璉回來的時候,王熙鳳正指揮著小紅幾個裁著衣料,站著看了她一會兒,細細瞧了一回她的臉,輕笑道,「昨兒睡那樣晚,怎地還做上衣裳了,可補了覺不曾?」
朝服上的沾著些風塵,恐污了衣料子,忙脫了開去,又接了小紅遞上的檀香色長衫穿上。王熙鳳見他回來,吩咐芍藥奉了茶,又拖了他立在一畔,只拿軟尺在他身上比劃。「我瞧著你竟比以往清瘦了幾分,恐衣服做得大了不合身,正巧你便來了。」說罷又有些自責,「是我的不是。」
「衙里事體一多,便有些顧不上,怎怨得了你。」賈璉忙安慰道,見王熙鳳手上不停,又說,「你安生歇上幾天又如何,哪裡就沒得衣裳了。」
王熙鳳搖搖頭,「天時漸冷,成日間窩在屋裡,只叫人越發懶怠,不如動一動,也精神些。你且安心,並不大費神。」
賈璉這才放了心,喝了會茶,便起身往外走,「我去前頭,晚間跟老爺一道用膳,你不必等我。」
「好。」王熙鳳知他必是要問昨夜的事兒,只叮囑道,「少喝些酒,老爺喝酒那是心裡不痛快,你略陪一陪便是,可不興喝得醉了回來。」
賈璉自是應了,轉身便走,王熙鳳又追了幾步,叫他拿了披風,免得晚上喝了酒回來,正是夜深時候,叫風打了頭。
這兩日,府里的氣氛倒比以往更沉靜幾分,大房的下人們叫主子彈壓得緊,止二房裡倒是一如既往的熱鬧。賈璉第三日里終得了空,早早吩咐林之孝套好了車在門口候著。青兒也早早得了吩咐,拎著青皮錦緞小包袱,一步三回頭跟著王熙鳳出了門。
小紅小紫幾個大丫頭見青兒並不曾見罪於自家主子,雖說是去做管事娘子,主子卻不曾說明是許了哪戶人家,原以為是青兒哪裡惹了主子的厭棄,隻眼下又見兩個主子親送過去,一時又驚又疑。王熙鳳也不欲多說,只拍了拍青兒的手,相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