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這是他第一次見她,卻立刻知道了她是誰。
層層面紗掩住了容貌,青絲如墨,卻不似尋常女子那般長及腰際,僅只堪堪及肩,像是新剪。一陣風過,吹起她額前髮絲,那些淺淡卻仍然存在著的傷痕,便落入了他眼中。
他看著那些傷,明白她曾遭受過怎樣的苦痛。
溫晴這時也看見了蘇念池,自溫恕懷裡跳下地來,「漪姐,你也來啦,你還沒有見過大哥吧,從前我們去天水閣時,娘說要避忌,不肯讓他去,現下你們總算是見上面啦。」
念池默默福了一福,沒有說話。
近看之下,他們兄妹三人眉目相似,俱是難得一見的丰神俊逸人物,只是相較於溫靖與溫晴的世家子弟氣派,溫恕看來卻是落拓,面上帶了遠行而來的風霜之色,神情有幾分散懶,青衫佩劍,甚至隨行馬匹皆是再尋常不過,就連方才接住溫晴所展露的那一躍一落,身手也是平平,任何一個習武之人都能做到,沒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
「你可好些了?」溫恕問。
「已沒什麼大礙,多謝記掛。」念池道。
溫晴「噗嗤」一聲笑出來,「大哥,漪姐,你們莫不是現在就要學那孟光梁鴻舉案齊眉?」
念池很合時宜地低頭不語,溫恕不在意的笑笑,溫靖的眉心卻是不為人知的一抽。
恰此時,管家溫仲開口催促,「公子,二公子,兩位小姐都快進去吧,莫要讓莊主和夫人久候。」
幾人聞言,便不再耽誤,舉步往正廳走去。
正廳主座上,端坐著溫夫人,溫九功卻不在。
溫晴遠遠便笑道:「娘,娘,你看是誰來了?爹爹呢?」
溫夫人道:「你爹爹自有你爹爹的事,莫不是要舉家全出列隊相迎才夠排場?」
溫晴臉色一變,溫靖也欲說話,卻被溫恕按住,他神色平靜上前向溫夫人行禮,「孩兒見過母親。」
溫夫人道:「你還知有我這個母親?」
溫晴跺腳,「娘,大哥好不容易才回來,你又來了!」
溫夫人不理她,只看溫恕,「我問得難道不對?」
正在這時,一個掌事婢女由外而入上前行禮,「老夫人請公子到三遷別院。」
溫夫人冷笑一聲,不再說話。
溫恕便向母親告辭,隨那婢女去了。
溫夫人這時留意到念池,歉然一笑,「好孩子,讓你見笑了,誰叫我有這個不成器的兒子。」
念池道:「溫姨不必過慮,據聞長公子年少聰慧,將來必能讓藏劍山莊更有所成。」
溫夫人道:「年少聰慧不假,不然也不致誤你這許久……現如今他回來了,我總會給庄兄清姐一個交代,不會委屈了你。」
她的話似大有深意,念池回小樓的路上一直在想。
到了小樓,隨侍的婢女立時迎上,端葯送水。
念池見先前那緋衣少女也在其中,插不上手,茫茫然站著,有些不知所措。
她看向她,開口:「你還沒走?」
那少女盈盈下拜,「梅姐姐讓婢子留下,謝過小姐今日之恩。」
念池解開面紗,那少女目光觸及她滿面傷痕,不由得渾身巨震,念池卻只是不甚在意地端起葯碗一飲而盡,而後重新繫上面紗,方緩緩開口:「你該謝的人並不是我,而是二公子,若不是他手下留情,你這條胳膊就廢了。」
那婢女低低應了一聲「是」。
念池道:「去吧。」
那少女仍是低首伏於地上,沒有動彈。
念池也不再理會,起身對小樓內服侍的婢女道:「畫月,送這位姑娘出去吧,我也乏了,須休息了。」
那緋衣少女聞言方默默抬頭,又對著念池拜了拜,低著頭跟著畫月出了小樓。
畫月送那少女出去,見念池仍坐著不動,便道:「小姐不是乏了么,婢子服侍您進內室休息。」
念池卻道:「不急,此刻我卻還想再坐坐。」
畫月道:「如此婢子便再給小姐拿一件風氅出來,小姐身子弱,經不得寒。」
念池點頭,系了風氅,靜靜坐著,手裡捧著一卷書,思緒卻一直在方才溫家人身上。
三遷別院,三遷別院,可是寓意孟母三遷?
再思及過往傳言種種,溫老太君對溫恕的愛重之心,不可謂不盛。只是,他當真值得?
正想著,聞得有人再入小樓,卻是那個緋衣少女跟隨著一個掌事丫鬟又折轉了回來。
畫月道:「怎麼又來了,可是有事?」
念池卻並不詫異,彷彿早就料到。
那掌事婢女道:「庄小姐,方才二公子吩咐,這個丫頭既與小姐有緣,又尚未安排差事,如若小姐不棄,就留在聽雪樓服侍小姐起居,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念池看向盈盈下拜的緋衣少女,開口:「既如此,南漪便謝過二公子好意。」
那掌事婢女又交代了緋衣少女幾句,便離開了小樓。
念池道:「既是二公子親自安排,我總不好輕待了你,你就跟在我身邊吧。」
這樣一說,便是要立她為貼身婢女,聽雪樓內其餘婢女雖然暗羨這個方才入庄的小丫頭的好運,卻也說不出二話。
念池起身,「走吧,隨我倒內室替我上藥。」
那少女隨念池走入內室,四下探看后關上門,然後一言不發地走到念池跟前,重重跪下。
念池冷笑,「你既有膽子自作主張,又何須跪我?」
那少女道:「幕棠甘領少宮主責罰。」
念池雖知她既敢如此說話,必是查明四周並無可疑,卻仍是漠然道:「這裡沒有什麼少宮主,只有天水閣遺孤庄南漪。」
幕棠重新重重磕下頭去,「幕棠甘領庄小姐責罰。」
「既如此,你便領下這碧落針罷。」
念池淡淡道,忽一翻腕,幕棠只覺眼前銀光一閃,卻絲毫不敢避讓,三枚銀針霎時沒入她周身三處要穴。
銀針入處,酸麻一瞬,跟著周身氣息便凝澀淤阻,不得暢行,幕棠心下明白自己的武功已被這碧落針牢牢封住。
她的內力遠不及念池,是以無法自行衝破碧落針的桎梏,三個月後,若不得她獨門手法拔針,自己這身武藝只怕就要廢了。
她無懼,可是失了武功的影侍,又如何再保護主子?
欲辯駁,卻早已養成了沉默順從的習慣。
她終究只是跪地垂眸,一言不發。耳邊聽見念池的聲音又問,「你離宮的事父親和棲遲可知?」
幕棠搖頭,「幕棠的主子只有小姐一個,其餘人等皆不相干。」
念池看著她,雖明知此處不啻於龍潭虎穴,卻更知她認死理的心性,事已至此,也只能邊走邊看。
她開口:「你起來吧。」
幕棠起身,想起之前看到念池面紗下的容顏,心底還是抑制不住地發悶,遲疑了片刻,開口道:「幕棠從宮中帶來雪蓮散逸露,或許對小姐的傷痕有用。」
念池道:「便是有用我也是不能用的,你難道不知?」
幕棠不說話了。
念池道:「從我做決定的那一刻起,我就想過所有後果,並不曾後悔,你也毋需這樣。」
幕棠猶豫片刻,道,「那小姐身上的傷,是否可以用藥?」
念池見她如此,起身自匣中取過一個瓷瓶遞了過去,「用這個吧,穹陵谷的玉髓散痕膏,可比雪蓮散逸露高明得多,回去后定要讓司葯多參透。」
幕棠接過,伸手替她寬衣。
其實念池入火場時,除了面容須得毀去,也曾著意保護自己,因此傷痕大多隻在後背,胸前與手足仍是一片瑩白如雪的肌膚。
可這後背慘烈的傷,仍是猙獰地宣示著這具軀體的主人曾經遭受過怎樣的苦楚。
念池見幕棠半晌沒有反應,淡淡開口:「之前是我沒上心,疏於用藥,如今有你在一旁,加上穹陵谷玉髓散痕膏的奇效,雖然終究無法恢復如初,但想來不用多久,必不會再如此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