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回
半個月後,北冥玄宮。
華彩滿堂,人影幢幢。
睽睽眾目,齊齊看著主座之上那個金裳玉衣的女子。
她的容顏隱在輕紗之後,眉眼漠然如雪。
華緞織就的裙擺拖曳流逸,迤邐清輝,如雲與夢的蜿蜒。
她伸出右手,緩緩舉起一面令牌。
燕棲遲一掀衣袍,率先單膝跪地,「迎玄玉,尊宮主。」
跟著,便是陸倦、卿了了和玄宮眾人的跪拜——
「迎玄玉,尊宮主。」
北冥玄宮志記載這一日不過寥寥數筆,五十九代宮主蘇行止逝於外征途中,其獨女蘇念池承六十代宮主位。
筆墨之下所暗藏的機鋒和兇險,除卻親歷者,再無人知曉。
盛宴散去,盛筳不再,暗夜已深,殘酒猶溫。
偌大的殿堂里只剩下紫衣華裳的少年公子,和輕紗覆面的冷漠女子,便連隨侍婢女都早已暗中退盡。
那女子看著窗外一輪孤月,淡淡開口:「你該走了。」
紫衣公子笑了一笑,「你不與我一道?」
那女子面色微變,漠然拂袖而去。
紫衣公子並不生氣,對著她的背影開口道:「你記好了,十日之後,你我大婚。」
他說完,姿態瀟洒地轉身出了殿門。
門外,長廊上光影搖曳,他獨自一人沿著長廊而行,起初閑適悠哉,漸漸地,卻在不知不覺中,加快了腳步。
待他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己早已經走完了那條長廊,走出那片光亮,走進幽深黑暗,穿林破水,行至一處幽辟隔世之地。
小屋的門緊閉著,窗欞有暖黃的光暈傾瀉而出。
他眼中的陰鷙森寒全數褪去,燈光和著月光,映在他那張過分俊美的臉上,顯出罕有的柔和神色,
他不知想到什麼,推門的手指頓了一頓。
屋內人卻已察覺到異樣,一柄長劍幽靈般斜刺而出。
燕棲遲手指捻劍,避了開來,「是我。」
持劍的女子跪地低首,無聲無息。
燕棲遲點點頭,抬步進屋,一面開口問:「她怎麼樣?」
持劍女子搖了搖頭。
燕棲遲皺眉,「綠虞呢?」
持劍女子伸手指了指裡屋。
燕棲遲不再停留,徑直走了進去。
綠虞見到他,起身默然施了一禮。
他看著床上昏睡的人,「她為何還不醒來?」
綠虞輕嘆一聲,「她為何還不醒來,燕堂主不是應該比我更清楚嗎?」
燕棲遲沒有說話,沉默看向閉目不醒的女子,卻看不進她綿長的夢境。
綠虞輕道:「你親手廢去她一生武功,便該想到的,她遭逢大創,身心兼傷,若無內力護體,積弱在所難免。」
燕棲遲慢慢轉頭,目光中藏著莫測的陰晴,唇角挑起一個弧度,「你若治不好她,留你何用?」
綠虞跪地,垂下眼光,「醫者醫病不醫命,若是她自己不願醒來,綠虞實在無能為力。」
燕棲遲看她半晌,淡淡道:「你下去吧。」
綠虞不意他如此輕易的放過,微微一怔。
卻又聽得他的聲音傳入耳中,「從今日起,她一日不醒,我便殺你靈藥堂一人。十日不醒,我便殺十人,若是半個月後她還醒不過來,北冥玄宮再用不著靈藥堂的存在。」
綠虞忍不住道:「靈藥堂與衡門堂平起平坐,你無權這樣做!」
燕棲遲似是聽到一個笑話,唇角弧度不減,眉目間卻凌凌裹了層寒冰,「你是不是忘了,十日之後,我便與宮主大婚,屆時,你說我有沒有這個權力?」
「你——」綠虞看著他那張俊美無儔的臉,再看他身後榻間沉睡不醒的女子,終是默下所有聲音。
她做了個深呼吸,重新看向燕棲遲,「我會儘力。」
燕棲遲道:「我只看結果。」
綠虞一咬牙,「我知道了。」
她轉身出門,明白他所說的一切絕非威脅,他真的做得出來。
比這更狠的事,他也做得出來。
房間里,燕棲遲掀被上床,將被衾下的軟玉溫香擁入懷中,不帶一絲綺念,只是抱著她。
他閉著眼,汲取她發間的香氣,眉目如孩童般依戀。
此刻的他,不再是那個寒涼算計,陰鷙狡詐的北冥玄宮衡門堂堂主燕棲遲,只是一個貪戀溫存的孩子。
「我們再也不分開……」
同樣是一個極深的夜,藏劍山莊。
靜室門開,穹蒼陪同溫恕緩緩走出。
溫靖疾步上前,「大哥,你怎麼樣?」
溫恕道:「有穹蒼前輩相助,已經沒事了。」
溫靖想起半個月前去青木崖找到他時,他閉目運功命懸一線的樣子,猶有后怕,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怎麼會受那麼重的傷,又是怎麼會料到,讓我在那個時候去尋你的?」
溫恕淡道:「事情已經過去了,不必再提。」
溫靖不解,「可是……」
還欲再說,卻被穹蒼以眼神止住。
穹蒼對溫恕道:「少林玄悲大師等人挂念公子傷勢,一直未曾離開。」
溫恕道:「我這就過去,親自致謝。」
溫恕走後,溫靖問穹蒼:「醫尊方才阻我追問,可是知道原委?」
穹蒼搖頭,「我並不知道,只是公子既然不想再提,就不必再問。」
「可是總得知道他究竟是被何人所傷!」
穹蒼默然片刻,終是嘆息一聲,「普天之下,還有誰能傷他至此。」
溫靖眼神一變,「您是說,蘇念池?」
穹蒼道:「公子之前受過蘇念池一掌,又強自支撐率眾禦敵,此次再遭燕棲遲十層功力一掌重創,若非他內力深厚,早就熬不到你尋他回來了。」
「燕棲遲?」溫靖問。
穹蒼點頭,「不錯,公子後背所受,正是燕棲遲『燕然未勒掌』。」
溫靖眼中漸漸染上寒意,「怪不得大哥那日找到我,告訴我若他明日傍晚不歸,便到青木崖的石縫裡尋他,他早就料到的——這一定和蘇念池脫不了干係!」
「青木崖的石縫?」
溫靖點點頭,「青木崖中部位置,有一天然石縫,開口巨大,宛一石室,卻布滿千年藤蔓,十分隱秘。我和大哥幼時一次機緣巧合下發現,自此便將之作為只有我兄弟二人知曉的秘密場所。所以那日他讓我去石縫找他,我雖覺奇怪,卻並未深想,這才讓他著了魔宮的道!」
「二公子不必自責,公子如今已經安然無恙。他既讓你去石縫尋他,便是他已料到自己或許有事,提前做下安排。若非如此,」穹蒼想起最初尋回溫恕時的情形,仍不由得冷汗涔涔,「若非如此,後果不堪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