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老鴰窩 第2章 屋漏偏遇連陰雨

第二部 老鴰窩 第2章 屋漏偏遇連陰雨

趙長臉帶著村子里的那一撥老少爺們走出村子之後,向四面八方分散開來,逢人就問,見人就打聽,可是,他們早出晚歸找了一整天,愣是沒有打聽到老瘋子的一點兒消息。不少人在心裡不由得暗暗判斷說,這次怕是真的找不到老瘋子了,說不準老瘋子這次是掉進了哪眼機井裡給淹死了。於是,第二天人們又開始扛著綁上鉤子的長竹竿,拿著繩子在寥野地里挨著機井找。這個村子的機井找遍了,又去那個村子的機井打撈,周圍三村五寨田地里的幾百眼機井都攪了個遍,還是沒能找到老瘋子。人們就都很失望地搖著頭回到了村子里。趙大牙見人們這樣一臉的神色,頓時張開大嘴露出幾顆黃板大牙扯起喉嚨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大哭起來:「老天爺呀,你咋恁狠心呀,大兒子沒了,這瘋女人也不給我留著呀,我這是哪輩子沒有燒香敬你呀。」

趙大牙哭得狠傷心,哭得周圍的老少爺們們也都紅了眼圈子。

「這也是呀,雖說是個瘋女人,家裡總算有個女人,大牙回來心裡也有個糾角兒,孩子到家也有個娘叫,這眨瞪眼人就沒了,攤上誰心裡也不好受。」馬老大的女人馬玲娘瞅著趙大牙哭得傷心,揉著兩眼說,「大牙也是命苦,大兒子吧,眼看要成人了,一場急病沒了。大兒子沒了,女人又瘋了。眼下這下瘋女人又跑丟了。」

「大牙都是土埋到肚臍眼兒的人了,有女人沒女人都能過去,苦就苦著二嘎子這孩子了。」朱三腳的女人嘆了一口氣,說,「不管是瘋是傻,總歸是個娘呀!」

倒是站在旁邊的三神經女人沒有說話,她瞅了瞅長著大嘴巴露出大黃牙的大牙,看著趙大牙哭成了那個樣子,她的心裡也在一揪一揪地疼,一個瘋了的女人跑丟了,都能讓他趙大牙這樣傷心,要是女人死在了他的跟前,他趙大牙還不心疼的要死呀。自己要是攤上了這樣一個知道心疼女人的男人,這輩子自己也算沒有白活一場。她心裡很酸,有些心饞趙大牙的女人,更多地還是因為自己。同樣是個女人,這命咋就不一樣呀!

有人勸著趙大牙回了屋子。

一直蹲在那兒不聲不響二嘎子這個時候忽地站起身來,瘋了一樣向村外跑去。

「這孩子咋的了?」二嘎子的舉動讓很多人都這樣吃了一個大驚,他們瞪著兩眼,互相看了看,然後瞅著二嘎子的脊背影子一時不知道該咋的了。

「該不會這孩子也心裡難過得瘋了吧?」有人這樣擔心地小聲說。

「把他追回來!」趙長臉倒是很快警醒過來,沖著人群喊了一聲。

趙長臉的喊聲一下子提醒了圍在一起說話的人群,趙鐵頭帶著幾個人立即沖了出去,追著二嘎子向村子外跑去。

二嘎子出了村子,仍瘋了一樣沿著腳下連接村子和外面的那條路往前跑。跑了好久一陣子,他才突然站下腳步,向著遠處的那座小山扯著嗓子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娘!」

追在二嘎子身後的趙鐵頭他們幾個男人被二嘎子這一嗓子喊得一愣就停下了腳步,他們靜靜地看著二嘎子,誰也沒有走過去打攪二嘎子。

二嘎子又是一聲聲嘶力竭的「娘」,然後散了骨頭架子似的往下一蹲,兩手抱起頭放聲痛哭起來。

趙鐵頭他們幾個男人誰也沒有說話,一聲不響地看著二嘎子,一個十多歲的孩子,這樣傷心傷肺地哭,讓他們心裡還是止不住像給錐子扎了幾百個窟窿一樣痛起來。

二嘎子可能沒有發現身後追趕在他身後的趙鐵頭他們幾個男人,也可能知道他們幾個就在他的身後站著,可他沒有回頭,也沒有停止他撕開心拽破肺管子的哭。

「二嘎子這孩子心裡是委屈了!」趙鐵頭回過頭來嘆了一聲,向隨他追出來的另外幾個人說,「命苦的孩子呀!」

其他的幾個人也紛紛沉沉地嘆了口氣。

「黃鼠狼專咬病鴨子呀,這老天爺也不睜眼!」趙鐵頭似乎不忍心再看著二嘎子這樣哭下去,心裡很不平似的又嘆了口氣,然後慢慢地向二嘎子走過去。

二嘎子好像也覺出了趙鐵頭,他用袖子擦了一下眼淚,轉過頭來看著趙鐵頭,撇動著嘴角說:「鐵頭叔,我娘都跑出去兩天了,還能找回來嗎?」

趙鐵頭不知道該咋樣回答二嘎子了,他抬頭往天上看了一眼,又往四圍看了看,嘆了口氣安慰著二嘎子說:「孩子,沒事兒,沒事兒。」

二嘎子一下子撲到趙鐵頭的懷裡,又一次放聲委屈地大哭起來。

趙鐵頭抱著二嘎子,輕輕拍著二嘎子的脊背說:「不哭了,你娘能找回來。就算是你娘沒了,還有村子里的老少爺們兒們呢。不哭了,不哭了。」

二嘎子哭得更傷心了,村子里的老少爺們兒們咋的也比不了自己的瘋娘呀。娘雖然說是個瘋子,可娘對自己的心疼沒有瘋。每天回到家,娘會看著自己很開心地笑,會伸出手來摸兩下自己的頭。有時候不管娘在做啥,哪怕爹管不了娘,只要自己過去輕輕地說上一句,娘就會像一個很聽話的孩子一樣停下來,然後認錯似的看著自己笑。村子里的老少爺們再是咋的,也代替不了娘!

「咱回吧,明天咱們接著出去找你娘。你看,天都太晚了,馬上就黑下來了。」趙鐵頭輕聲勸著懷裡的二嘎子。

天,馬上就要黑下來了,夜,就要將這個世界蒙住了。這兩天娘是咋的過的呀?餓了,誰給娘飯吃?夜裡,娘又會在哪個地方歇著?二嘎子擦了擦眼,向四周無力地看了看,心裡又是一陣的疼,這兩天娘該受了多少的委屈呀?

「走吧,回吧孩子。」趙鐵頭扳著二嘎子的兩個肩頭往回走。

二嘎子回到家,爹已經給村子里的人勸得不哭了,圍在自己家的老少爺們也已經散去了不少,留下來的那些老少爺們兒們見二嘎子沒出現啥事兒平安地回來了,也都放心地長出了一口氣,心裡的石頭落地似的紛紛離開了。

「大牙哥,別難過,說不準嫂子會自己回來呢。」趙鐵頭把二嘎子交到趙大牙面前,安慰著趙大牙說,「都兩天了,你跟孩子也沒有踏實地吃上一口飯,今兒晚上安心地吃口飯,明兒咱們再出去找找。」

「牽累得老少爺們們都不安生了。」趙大牙欠了老少爺們們一樣,很承情地說。

「這是啥話呀?該的!一個村子里的老少爺們兒們,合不著要說這樣外道的話。」雖說趙鐵頭也是姓趙,他與趙長臉是本家,與趙大牙只是趕巧都姓趙了。但一筆難寫兩個趙,平日里也就以本家想稱。自然今兒他這樣不以本家相稱也不為過了。

趙大牙很感激地打發著老少爺們兒們回家了,然後開始去灶房裡張羅爺兒倆的晚飯。雖說自打嘎子他娘瘋了之後,這灶房裡的活兒自己攬下來做了,可瘋女人還會燒火,自己在灶台上忙來忙去,瘋女人在鍋門前呼噠呼噠地扯著風箱燒火,那日子也讓人心裡踏實。眼下瘋女人跑沒了,灶房裡就顯得冷清了,這心裡的滋味也不一樣了。

二嘎子見爹進了灶房,也跟著爹走進了灶房。他進得灶房之後,啥話也沒有說,就坐到了鍋門前開始收拾灶膛里的柴灰。

「嘎子,去吧,爹自己忙活。」趙大牙見從沒有燒過火的兒子今兒這樣懂事兒,心裡又是一酸,「你也出去跑著找你娘兩天了,去歇著吧。」

「爹。」二嘎子收拾著灶膛里的柴灰,沒有抬頭看爹。

趙大牙的眼裡不覺得濕了,他轉過身裝作彎腰向水桶里舀水,偷偷地擦去了眼淚。

外面的天色越來越暗了,灶房裡已經看不清啥子東西了。二嘎子從鍋門口站起身點亮了掛在牆上的洋油燈,然後坐下來接著呼噠呼噠地扯著風箱燒著火。灶膛里的柴火被風箱鼓吹得一陣一陣地衝出鍋門兒往上躥,火光映得整個灶房裡也是一陣一陣地明暗。

趙大牙往鍋里收拾好雜麵鍋巴窩窩頭,蓋上鍋蓋,又往鍋蓋上壓了幾塊磚頭,然後轉身一屁股坐到了案板上,瞅著燒火的兒子,想對兒子說些啥子,但老半天也沒能說出來。

二嘎子一直頭也不抬地燒著火,呼噠呼噠的風箱把灶膛里的火鼓吹得一陣比一陣生猛,忽然,一陣火苗子給風箱鼓吹得直奔著二嘎子的頭臉躥過來。低著頭划拉柴草的二嘎子沒有任何的防備,一頭的頭髮一下子全著了火。

趙大牙一下子從案板上跳起來,從水桶里舀出一瓢水,對著兒子的頭一下子潑了過去。

二嘎子的頭髮還是給燒焦了,好在趙大牙那一瓢水潑得及時,沒能燒傷二嘎子的頭皮。

趙大牙輕輕地捧著兒子的頭在微弱的洋油燈火下眯縫著兩眼仔細地瞅來瞅去,瞅了半天,見兒子的頭皮沒有燒出啥子好歹,也就放心了些。他扯起兒子,也顧不得灶膛里還在燃燒的柴火,就往那兩間破舊的堂屋裡去了。他想找把剪刀把兒子頭上燒焦的頭髮剪下去,用手往下揪的話,兒子的頭皮會給揪得疼了。

趙大牙摸黑找到了洋火點著了桌子上的洋油燈,然後東一翻西一翻地去找女人多年沒有動過的針線簸籮。女人的針線簸籮從女人瘋了之後,就放得沒個地方,那些剪刀針線啥的也幾年沒有動過。他費了很大的工夫,才在一個牆旮旯找到那個針線簸籮。針線簸籮里並沒有剪刀,那些針線布條啥的也都潮乎乎生了潮蟲,扎在線穗子上的那幾根鐵針也都銹得像個棒槌了。他看著這個針線簸籮,女人原初的影子又很清楚地映到他的心裡。女人的手很巧,會做很多別的女人不會做的針線活兒,特別是她在鞋上綉出的花呀蝴蝶啥的,跟活的一樣,能哄得饞嘴的雞鴨跟著這樣的鞋子伸著脖子追。

趙大牙沒能在針線簸籮里找到剪刀,心裡琢磨著剪刀會給女人扔到哪兒去了。他眨巴了很長時間的眼,才記起來剪刀是給自己在女人瘋了之後藏在門頭上的一個牆洞子里了,那是自己怕女人不懂事兒了,拿著剪刀會傷了她自己。他從門頭上的牆洞子里摸出了那把剪刀,剪刀也已經生了很厚的鐵鏽,全然不如女人沒瘋的時候那樣乾淨利索了。那時候,女人會經常讓他磨剪刀。他也會在收工回來之後,找出那塊磨刀的石頭,弄上半盆水,搬個小板凳,坐下來細細地為女人磨剪刀。女人會在旁邊守著他,笑眯眯地看著他在那塊磨刀石上一推一拉地揮動著兩個膀子。待他磨了一陣,女人會找出幾塊破布,讓他試試是不是磨得快了。他就會從女人手裡接過破布,側歪著嘴巴咯吱咯吱鉸上幾下,然後沖著女人一笑,說一句「快了」。女人很滿意地從他手裡接過剪刀,臉上還會露出一種很驕傲的神情,那神情好像在炫耀自己的男人多麼神通,剪刀能磨得這樣利索。

他就著昏暗的洋油燈看了看手裡的剪刀,從女人瘋了之後,自己就再也沒有磨過這把剪刀了。他試著用手撐了撐剪刀,銹死的剪刀硌得他的手指生生地疼,剪刀的嘴巴還是沒能張開。「這樣的剪刀……,」他不自覺地搖了搖頭,自言自語似的很可惜地說,「啥也剪不了了!」

他又搖了搖頭,眼裡竟然有淚水掉了下來。

二嘎子看著昏暗的洋油燈火下的爹,心裡也是一陣的酸疼,爹是在想娘了。

「爹,我這頭髮不剪了,明天再說吧。」二嘎子勸著爹,「我搓搓就能把燒焦的頭髮搓下去了。」說著,他抬起兩手在頭上搓了起來。

「搓完洗洗吧,要不,糊哧拉歪的也不像個事兒。」趙大牙無奈地放下了手中的剪刀,嘆了口氣,說,「趕明剃頭的師傅來了,刮個光頭。」

「救火呀,大牙家失火了!救火呀!救火呀!」外面有人像是有人給扯了脖子一樣喊。

外面的這一聲叫喊讓趙大牙心裡猛地一緊一驚,他這才記起來剛才自己拽著嘎子往堂屋裡來的時候,灶膛里還在著著火,幾根長柴一半在灶膛里一半在灶膛外,這是灶膛里的柴燒得沒了,掉到鍋門前的柴草堆里引著了火。他幾步衝出堂屋,灶房裡已經滿滿地著起了大火,大火衝破房頂,炸著房廊子上的竹竿很有氣勢地往半空里躥,通紅的火光把周圍鄰居家的房子也照得很清楚了。

「這是啥講究呀?」趙大牙給灶房燃起的大火不知是驚著了還是嚇著了,兩腿一軟,竟一屁股蹲到了地上。

老少爺們兒們拎著水桶端著臉盆很快就奔過來了,紛紛嚷嚷地喊著叫著趕緊救火。可是,整個村子里的人家都吃村口那眼機井裡的水,圍著村子的那條叫做家溝的水溝又離趙大牙他們的家太遠,等人們挑著水桶端著臉盆從那眼機井和家溝里弄來水的時候,趙大牙家的灶房已經沒有什麼可以著火的了,堂屋也已經燒了一大半。遠水解不了近渴,遠水也救不了近火,人們慌慌忙忙弄來的水雖說壓著了火勢,但是,等第二趟水再弄來的時候,火勢不光恢復了氣勢,並且把剩下的另一小半的房子也噼噼啪啪地燒了個精光。好在趙大牙家的房子跟四圍鄰居的房子隔得遠了,要不,四圍的鄰居家的房子也會受到牽連。

趙大牙蹲在地上,漸漸熄弱的火光照著他那張僵硬了一樣的臉和他臉上兩行呼呼啦啦往下流著的淚水,這是咋的了呀?這是咋的了呀?

人們忙了一身大汗,也忙了一臉的煙灰,但還是沒能救下來趙大牙家的大火,都很心裡愧疚地嘆著氣。

「這火燒得邪乎!」漸漸沒了火光映照的人群中有人這樣不解地說。

「是邪乎呀,這中間肯定有啥子講究,是不是大牙他們家的老墳埋得犯了啥子沖呀?」有人隨和著推斷這場火的原因,「你看大牙家這幾年,是事兒接著事兒。」

「自從村子西北角那座山上的廟堂在除四舊那年給拆了之後,咱們這村子里也就沒有太平過。說是這個世上沒神沒鬼的,他們那些人拆完廟堂就拍屁股走人了,有啥子報應,都給咱們這個村子兜著了。」一個顯得有些蒼老的聲音這樣抱怨著說。

「是不是大牙家得罪了啥子精怪了?」

「這個……」

被火燒毀的趙大牙的家慢慢變成了黑暗中的怪物一樣,偶爾閃動著的火星子把突兀殘缺的牆照得齜牙咧嘴一下,很像青面獠牙的鬼怪在人們的面前一閃就不見了。

蹲在那兒一直再也沒有吱聲的趙大牙忽然「哞」地一聲扯開喉嚨大哭起來。

趙大牙的哭聲提醒了黑暗中的鄉鄰,他們立馬奔著趙大牙的哭聲跑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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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與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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