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老鴰窩 第16章 三神經很得意也很遺憾
三神經就這樣裝成既聾又啞的殘疾人扯著瞎子的竹竿去了驢堆集公社。他們剛進公社大院,瞎子就嚷開了。公社領導還都沒有上班,瞎子嚷了一陣見沒人搭理,就喊著公社書記要公社書記出來。
在公社值班的一個胖老頭見有人喊著書記嚷些不幹凈的話,這些對公社書記不恭敬的話可是天塌的事兒呀!就急忙忙跟頭把式地衝到院子里。
當胖老頭見是瞎子在嚷,很熟悉地與瞎子打著招呼說好話,要瞎子先回屋坐著,有啥事兒等書記上班再說。
三神經看出來了,瞎子剛才說的還真不是假話。在公社值班的胖老頭對瞎子就顯得很怕,從胖老頭說話的口氣里也能感覺到公社書記對瞎子也是敬重。
「張大英雄,我是殷秘書,今兒咋的一大早就發這麼大的火呀?你先坐下來消消氣兒,有啥不順心的先跟我這個秘書嘮扯嘮扯。咱們書記都安排過好多次了,要你們大隊一定要照顧好你的衣食住行,說你們這些英雄是建國功臣,沒有你們的流血犧牲,就沒有今天這個社會,就沒有今天的幸福日子。」胖老頭扶著瞎子胳膊,一臉喜笑著軟聲軟語地說。
「少跟我擺這個迷魂陣,當年打小日本的時候,這迷魂陣可沒有少擺。我們團的團長和指導員就經常跟我們這些連級幹部嘮扯《孫子兵法》三十六計啥的。你別以為你跟我說上兩句迷魂的話就能把我給迷魂住了?」被這個胖老頭殷秘書喊做張大英雄的瞎子仰著脖子紅著臉,兩隻已經沒有眼珠子的眼皮來回動了幾下,說,「我這火兒已經憋了一個冬天了,這個冬天要不是村子里的老少爺們兒們還把我當成英雄當成功臣,東家一碗粥西家一個饃地伺候著我,我早就餓死了。這就是公社書記說的要照顧好我們這些從戰場上剩了半條命的老戰士?」
「這麼嚴重?」胖老頭殷秘書很吃驚。
「我們大隊書記說了,他們是按照公社的安排每個月供應二十斤糧食,三塊錢的津貼。二十斤糧食能幹啥?三塊錢的津貼又能幹啥?就是那些年,再苦也沒有苦到這個份上,雖說那個時候沒有,可從上到下都沒有,現在好了,日子好過了,是你們這些人的日子好過了。我們這些人呢?我找大隊書記理論,他說理論也沒有用,公社就是這樣布置的,我這隻好過來找公社書記理論理論了。」瞎子張大英雄眨巴著沒有眼珠子的眼皮,鼻孔一張一合地顯得很生氣。
「你們大隊書記竟是胡扯!」胖老頭殷秘書聽了瞎子張大英雄的話,整張臉一下子漲得像吹了氣兒的豬肝兒一樣絳紫絳紫的。他起身一拍身邊的桌子,馬上咬牙切齒地說,「咱們公社書記反覆在公社幹部會議上講,你們這些老英雄一定要享受咱們公社最好的待遇,一定要按照公社書記的待遇去照顧你們這些老英雄老功臣,咱們公社書記要求每個大隊要按照他的待遇,每月供應你們這些老英雄老功臣三十二斤口糧,八塊錢的津貼。大隊實在有困難的,可以向公社申請補助。這是咱們公社書記在整個公社幹部會議上反覆強調的問題,不是只對哪一個人說的。你們的大隊書記,竟他們的這樣混蛋!」
三神經在旁邊裝聾作啞地看著瞎子張大英雄和殷秘書,使他更沒有想到的是,眼前這個瞎子張大英雄原來還是個連長呢。至於連長是多大的官,他心裡沒個譜兒,反正聽別人說過連長的官不小。他瞅著瞎子張大英雄,又瞅了瞅胖老頭殷秘書,心裡也胡亂地琢磨著一些他自認為應該很合理的想法,像瞎子張大英雄,那可是為了解放全國立過功的,英雄的衣食住行應該有全國承擔,咋的就讓英雄所在的大隊負責呢?
胖老頭殷秘書生了一會兒氣,嘆了一口氣,說:「我們的幹部就是這樣,上面下達的東西到了他們那兒就成了他們的意願了,他們想怎麼干就怎麼干,想怎麼撲騰就怎麼撲騰,完全依著自己的想法,把上面的精神作為參考了。」
「我不管我們大隊書記咋的了,他讓我來找公社書記討個說法,我就來找公社書記。我們大隊書記不按著公社的安排,那是該由公社處理的事情,我這個半條命的人管不了,今天就要公社書記給我一個明確的答覆。」瞎子張大英雄皮影戲一樣轉動著頭,用兩個耳朵聽著屋裡的動靜,那兩隻空癟的眼睛不時地眨動著眼皮,像是在心裡琢磨著啥子似的。
胖老頭殷秘書連續出了幾口長氣,看著瞎子張大英雄琢磨了好長一陣兒,心裡怒火沒消地說:「待會兒公社書記上班了,我得先反映這個問題,讓公社黨委討論一下,乾脆讓民兵過去把你們大隊書記給綁了,關他幾天黑屋,看以後誰還敢不按著上級的精神去做!你們這個大隊書記的這種做法,嚴重破壞了上級的指示精神,損害了黨在人民群眾心裡的形象,不予以追究是說不過去的!」
瞎子張大英雄動轉動著脖子來回聽著外面的動靜,對於殷秘書的說道,他好像沒咋的放到心上去。秘書不帶個「長」,放屁都不響,他擱這兒生這個氣發這個火,事兒還是解決不了。
「張大英雄,你仔細地想想,你們大隊書記是不是還有其它過份的地方?這次咱們要和他一併清算了,絕不能讓這種目無上級目無指示的做法在我們這個地方成災成害!」胖老頭殷秘書又一次把臉湊近瞎子張大英雄的跟前,板著臉色很是氣惱地說,看樣子馬上就能把那種目無上級的大隊書記拉過來,嚼巴嚼巴咽到肚子里去。
三神經站在旁邊,聽到胖老頭殷秘書這樣說話,很想多嘴給這個他並不清楚官位大小的秘書火上澆油說幾句大隊書記長短的話。可他不敢張嘴,這兒是公社的地方,不是老鴰窩。並且這個秘書是吃皇糧的公家人,自己萬一哪句話說得慌張了,冒犯了這個秘書,那可不是好玩的把戲!忽地他又記起了瞎子張大英雄的安排,在公社這個地方,要裝聾作啞,免得惹出啥子兜不起來的禍事兒來。他來回咽了幾口唾沫,潤了潤給肚子里的話憋得發癢發燥的喉嚨管子,吧嗒了兩下嘴,想說的話又給硬生生地咽了下去。他瞅著眼前的瞎子張大英雄和胖老頭殷秘書,忽地又在心裡笑自己太不知道輕重了,咋的還會有剛才要說話的想法呢?自己現在心裡最要緊的想法應該是瞎子張大英雄答應自己的二十塊錢。就是說自己能在這個地方說話,也是一個泥腿子的話,言輕氣飄的,在這個地方還不如他們這些當官的放個屁能夠驚人。至於說瞎子張大英雄能在公社裡說道出啥子名堂,這跟自己也壓根沒啥牽扯。
胖老頭殷秘書見瞎子張大英雄對自己的話不放心似的不往心裡去,有些難堪地給自己找了個台階,說:「老英雄,你就放心了,這事兒我不僅要在公社書記面前反映,還要在公社黨委會上提出來。這樣冷落我們這些老英雄的做法,就是大家說的那句話,吃著果子忘了樹。沒有你們這些老英雄的浴血奮戰,今天的人們去哪兒吃果子去?」
三神經管不了啥子吃不吃果子忘不忘樹的事兒,這也不是他能管的事兒,他現在就只琢磨著瞎子張大英雄待會兒會咋的向公社給他討要二十塊錢,能要出來是已經定局的事兒了,就是不知道這個瞎子張大英雄會咋樣開口,直接向公社提出來?還是會找個啥子理由?他在心裡這樣琢磨來琢磨去,看瞎子張大英雄這個樣子,一準不會拐彎抹角地向公社提出二十塊錢。
瞎子張大英雄塌癟的兩眼嚴格說起來跟本不能叫眼了,只能算作是窩坑兒,更厲害一些的話說,就叫窟窿。三神經瞅著瞎子張大英雄的兩隻眼,心裡忽地又琢磨起瞎子張大英雄的兩隻眼是咋的給炸成了這個樣子,那半張臉又是咋的炸沒了。
三神經正琢磨著瞎子張大英雄的那兩隻眼和半拉臉,忽地聽見瞎子張大英雄張嘴就要這個胖老頭殷秘書先拿二十塊錢出來。
胖老頭殷秘書沒有問瞎子張大英雄二十塊錢的用處,只是有些為難地撓了兩下頭,輕聲與瞎子張大英雄商量著說:「老英雄,我這兒也沒有二十塊錢,有的話就先拿給你。你稍微等會兒,上班之後我就到會計室去給你支。老英雄琢磨琢磨,大約摸得多少,待會兒一下子從會計室都支出來,你來去也不方便,放在身邊有用的地方隨手就用了。」
「二十塊錢就難為了?」瞎子張大英雄笑了一下。
「老英雄,你想哪兒去了。這兒真不湊手,一個月三十幾塊錢的津貼,還有一家人吃飯,孩子剛工作,手也大……」胖老頭殷秘書很不好意思地說著他的難處。
「等會兒就等會兒吧。」瞎子張大英雄聽殷秘書這麼說,也就不再緊趕著要殷秘書拿出二十塊錢了,他晃了兩下頭,眼皮動了動,說。
三神經心裡一下子有點兒難過了,這個殷秘書咋的就不去找會計把這二十塊錢拿出來呢?這二十塊錢到自己手裡了,自己就能馬上離開這個讓自己感到憋屈的地方,找個背風兒有日頭的地方睡一覺,俗話說了,囤里有糧心不慌,這二十塊錢裝到自己的兜里,自己心裡幾天都不會慌,幾天都能油嘴肥肚子地吃上解饞的口食,吃飽了喝得了,伸著懶腰打著哈欠躲起來想幹啥就幹啥了。要是得勢,把相好的一塊兒叫上,那日子,就是神仙!
公社的院子里開始有人進進出出的了,三神經不覺伸頭向外看了看天色,大約摸著下地幹活的老少爺們兒們在田地里掏了一個早上的笨力氣,這個時候就該要收工回家吃早飯了。在公社院子里走動的人越來越多了,看著外面走動的人們,他忽然想自己要是一個公家人該多好,不用一大早就聽著馬老二搖著那個破鈴,嘴裡還催命似的喊著出工上地,自己要是一個公家人,就可以躺在床上扯著呼嚕睡到這日頭曬屁股。
胖老頭殷秘書這個時候也出了屋子,拐個彎兒就不知道去哪兒了。這間屋子裡只有瞎子張大英雄和三神經兩個人了。
「老英雄,咱啥時候離開這個地方呀?」三神經見屋子裡沒了旁人,就低著嗓子公鴨喘氣兒似的小聲問。
「著急了?」瞎子張大英雄儘管看不見啥子東西,還是轉過頭,臉朝著三神經問。
「老英雄,我跟你不一樣呀,待會兒我得趕著回去出工下地掙工分呢。」三神經這樣跟瞎子張大英雄說。其實他這樣說是有他的想法,早點兒把瞎子張大英雄許自己的二十塊錢拿到手,自己就能早點兒離開這個讓自己感覺到像是閻羅殿的地方。在這個地方,自己大氣兒也不敢喘上一口,還裝聾作啞地憋得發慌。
「不急,馬會兒我就給你要出二十塊錢來,你也早點兒回去下地幹活掙工分去。」瞎子張大英雄聽三神經說要出工幹活掙工分,馬上就答應三神經。
三神經張開嘴巴還想對瞎子張大英雄再說兩句著急的話,胖老頭殷秘書進來了,三神經張開的嘴巴來不及合上,立馬就嘔嘔啊啊地叫喚著些他自己其實也不明白的啞巴話,手裡還東一指西一劃拉地比劃著他自己也不清楚的手勢。
胖老頭殷秘書給三神經弄了個雲山霧罩,瞪大兩隻眼睛瞅著三神經,撓著頭皮愣是想不明白眼前這個啞巴在說些啥子,更看不明白這個啞巴又在比劃啥子。
瞎子張大英雄那雙好使的耳朵已經告訴他這個屋子裡又來人了,三神經嘔嘔啊啊的喊叫更向他證明了這一點。當年上前線打仗,就憑著自己的這雙耳朵,能聽到敵人的方向和遠近,能聽出敵人的多少和強弱,當時挨了炮炸的時候,還以為自己的這雙耳朵會給炸聾了,沒想到耳朵沒事兒,兩隻眼和半拉臉沒了,連下面的半條腿也沒了。
「老英雄,你能聽明白這個啞巴是啥意思嗎?」胖老頭殷秘書看自己實在弄不明白三神經又喊又比劃的到底啥意思,就問瞎子張大英雄。
「這個啞巴,前幾天我在半路上撿的,估摸著是從什麼地方走丟了,在我那兒也住上兩天了,剛才我就是給他要的二十塊錢,讓他拿著錢回家去吧。」瞎子張大英雄把臉轉向胖老頭殷秘書,說,「這個啞巴,我要說手裡有啥寬敞,前兩天我就讓他走了。家裡人丟了他該多著急。」
「老英雄,這個應該有民政部門……」胖老頭殷秘書的這句話還沒有說完,瞎子張大英雄馬上就打斷了他的話。
「民政部門就不是政府機關了?就不是為人民服務的了?這事兒現在分這麼清了?公社管這事兒就是不務正業了?」瞎子張大英雄像當年打仗端起機關槍一樣,突突嚕嚕追問說。
「老英雄,要不這樣,這個啞巴的事兒好解決,等會兒讓幾個人給他湊出二十塊錢來,也算咱這是學雷鋒。他這點兒事兒就不弄到公社處理解決了。」胖老頭殷秘書看著現在張大英雄說,「要不讓他在這兒等會兒,我這就出去找人給他捐錢湊路費。」說完,他又出去了。
三神經的心裡一下子就開了花,他咋的也沒用想到他的二十塊錢要比現在張大英雄的事兒好解決多了。
現在張大英雄摸索著想要站起來一樣把兩隻手在面前划拉了幾下,三神經立馬把他放在身邊的竹竿遞到他的手裡,附在他的耳朵跟前問:「老英雄,要幹啥去呀?」
「不幹啥,手有些麻了,活動活動。自從負傷好了之後,這手腳經常麻木,活動幾下就沒事兒了。」瞎子張大英雄笑了笑,把三神經遞到手裡的竹竿又放到旁邊去了。
雖說三神經平日里沒把誰放到心裡去,可這個時候聽老英雄這麼一說,心裡還真有些為老英雄日常的飲食起居擔心起來,這樣一個為整個國家連命都沒放到心上去的老英雄,竟然還不如胖老頭殷秘書顯得舒坦,這也太說不過去了吧。
瞎子張大英雄又來回在面前划拉著兩隻手,划拉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慢慢地放下來。
胖老頭殷秘書在瞎子張大英雄剛放下兩隻手的時候從外面回來了,手裡握著一把的散錢。進屋之後,把那些散錢往桌子上一放,回頭看著瞎子張大英雄說:「怕是不夠二十塊錢,好幾個幹部湊的,也就十多塊錢吧,這會兒數數看。」說著,他開始整理桌子上那些散錢,一毛的、兩毛的,只有幾張一塊的,兩塊的更少,最多的就是一分二分和五分的鋼鏰兒。
「有多少是多少吧,也算咱們公社幹部的一份心情了。」瞎子張大英雄說,「夠這個啞巴路上買些吃的就成,別餓著肚子就好。」
胖老頭殷秘書整理完那些散錢之後,小心地數了一下,十八塊四毛二。他把這十八塊四毛二沒有直接交到三神經手裡,而是放到了瞎子張大英雄的手裡。
脫褲子放屁不是,哪需要多這一道兒。三神經見胖老頭殷秘書把那十八塊四毛二交給了瞎子張大英雄,不禁在心裡這樣埋怨,瞎子張大英雄不還是要把這些錢給我呀?
瞎子張大英雄接過錢,轉手把錢遞給了三神經,說:「啞巴,回家去吧,這些錢路上買些吃的,別捨不得用。」
三神經從瞎子張大英雄手裡接過這十八塊四毛二,嗚嗚哇哇地向瞎子張大英雄喊了一陣,然後就出門離開了這個他認為跟閻羅殿差不多的公社大院。
三神經得了這十八塊四毛二,出了公社大院之後,猴子拍屁股一樣蹦躂著跑開了。這十八塊四毛二,自己在生產隊一天掙的工分才核算成八分錢,要多久的日子才能幹夠這十八塊四毛二呀。瘸腿胖孫子的雜燴湯兩毛錢一碗,十八塊四毛二,上百碗的雜燴湯,自己就是放開了肚子一天三頓吃上九碗,也夠吃上十來天的了。他在心裡合計著這些,忽地覺得自己犯下了一個天大的錯誤,自己咋的就忘了問一下瞎子張大英雄的住處了呢?這個瞎子張大英雄可是一棵搖錢樹啊!這個時候再折回去打聽?晚了,說不準會碰上有熟悉自己的人,這十八塊四毛二也會給要回去了,說句不好聽的話,偷雞不成折把米了。這樣沒把握的事兒,自己決不能犯傻氣。要不,就這樣,自己今兒晚晌就在瞎子張大英雄回去的路上等著。想到這兒,他在心裡立馬就決定按著這個想法,晚晌就是等到半夜,也不能給這個瞎子張大英雄走丟了。他揣著這十八塊四毛二,開始盤算該咋的花銷,今兒的口糧不用操心了,只是這一大天的光景該咋的個打發?要不還回瘸腿胖孫子那兒?不成!驢堆集這個地方這大白天的不能呆。雖說老鴰窩裡的人不大來這個地方,但三村五鄰的也沒個準頭兒,萬一給熟人撞上了,還真不好說道。就這樣他心裡琢磨著,兩條腿信馬由韁地往前邁,但他心裡還有一個很明確的意識,就是不管這兩條腿把自己駝到哪兒,都不能離瞎子張大英雄回去的路遠了,要不然,晚晌就會可能錯過去瞎子張大英雄回去的時辰丟了這棵搖錢樹。他在一個油條鋪子上花了三毛錢買了半斤油條,拎耷著就往瞎子張大英雄過來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