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退婚
一路無話,回到甄明廷的宅邸。
正院的廳堂。
檐下風吹燈搖,大雪漫天。門窗緊閉。廳堂內燈火煌煌,堂中一尊青銅獸型火爐里,木炭燃燒得正旺。
曲陽翁主坐在鋪了莞席的上首,面前一方長案,甄明廷和甄柔一起跽坐在對案。
廳堂內只有他們母子三人,所以交談無須顧忌。
曲陽翁主是一位三十八歲的美婦人,但見她雲髻霧鬟,蛾眉淡掃,雖然只穿了一身家常的衣服,十分簡約,卻掩不住那一身皇室宗女特有的雍容華貴之氣。只是此時,她滿面怒容,一雙和甄柔相似的美眸,射出凌厲的冷芒,道:「……所以你執意來下邳,是因為甄志謙不肯退婚?」
話音甫落,甄明廷蹙眉道:「伯父最疼阿柔,怎會讓阿柔受如此屈辱?」他轉頭看向甄柔,「阿柔,伯父來信說了,他已寫了退婚書交給楚國來使。不過……」
話鋒陡然一轉,甄明廷一拳捶上長案,咬牙切齒道:「薛家也欺人太甚!」
果然如此。
阿兄雖然和母親一樣護她,卻對甄志謙極為信從,根本不相信甄志謙會騙他。
不過也不怪阿兄,自己前世又何嘗不是呢?
甄柔深深垂眸,掩去對阿兄盲目信從的無奈心緒,只讓自己沉浸在前世阿兄和母親雙雙被軟禁,自己當時那種害怕、無助、憤怒,更甚至服毒自盡的恐懼情緒中。
是了,還有薛欽背情棄愛的恨意里……
甄柔閉眼回憶道:「母親、阿兄,你們應該知道,我恨薛二郎娶他人,所以我絕食哭鬧過,後來染上風寒,高燒不退,昏睡了一天一夜。」
甄柔是農曆八月生的。自從她與薛欽訂婚後,每年農曆八月,薛欽都要來彭城小住二月。起初是楚王為報救命之恩,方讓薛欽年年過來。經年累月下來,兩人互生愛慕,薛欽來得更頻繁了。
他們作為母親和兄長,是一路看著甄柔情竇初開,與薛欽互許終身。
可誰能想到,似情根深種的薛欽有一天會這樣?
即便是他們,想到薛欽往年對甄柔的細心呵護,至今都難以相信他會另娶他人。
何況是甄柔本人呢?
甄明廷頓時眼睛噴火,雙手狠狠握拳,才能讓自己強忍下來。
曲陽翁主眼中的怒火卻是一熄,深深的悔意和自責漫上。她悔恨自己看走了眼,任由二人親近,才讓小女兒情傷至此。不過她一向好強,即使在兒女面前也一貫如此,於是閉上眼睛,掩去這一刻的脆弱。
甄柔知道她的話,會讓母親和阿兄難受,可是她沒辦法,她不知道如何勸阿兄違逆甄志謙,只有讓阿兄心疼她,為了讓她安心,親自前往建業退婚。
「……昏迷這兩天,我做了一個夢……」甄柔將前世的遭遇化作夢境逐一道來,「……我纏綿病榻半年之久,母親和阿兄憐惜我,一直在莊園里陪我……三年後,齊侯之子曹勁攻打徐州時,才知道伯父並未寫退婚書,他騙了我們所有人……後來伯父將阿兄和母親軟禁了,我被耿奉送去到了建業楚王宮,與薛欽為妾。」
說到這裡,甄柔停了一停,神情似有懼怕。
甄明廷著急問道:「然後呢?」
雖然仍舊難以相信甄志謙會欺瞞他們,但以他對甄柔的了解,甄柔對薛欽用情至深,且甄柔看上去倒是嬌弱乖巧,其實是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性子,極有可能情殤之後大病一場,就長時間的纏綿病榻。
眼下聽甄柔說起她生病、莊園避世的種種,甄明廷不由得竟也被代入了進去,認為甄柔極有可能那樣,便不禁心切知道甄柔後面的選擇。
果然如他所料,就聽甄柔說道:「被抬進楚王宮為妾那日,我一把火燒了宮苑,然後自己也葬身……」
「好了,阿柔,別說了!」一語未完,曲陽翁主驟然打斷。
語氣嚴厲,甄柔下意識睜眼,才發現自己竟是淚流滿面。
原來,她是這樣害怕死亡,她害怕再一次服毒自盡,然後葬身火海。
「阿娘!」看著對案而坐的曲陽翁主,甄柔突然叫了一聲,便是繞過長案,一下撲進了曲陽翁主的懷裡。
曲陽翁主固然性子驕傲,但是面對懷中放聲大哭的幼女,她也只是一位心疼女兒的母親。
「好了,阿柔,別哭了。」同樣的話,再次說出,卻只有溫柔軟意。
母親的懷抱,總是那樣溫暖,充滿了神奇的力量,似乎可以撫平一切傷痛。
曲陽翁主的懷抱,終歸不是陸氏可以比的,甄柔這一次再沒了算計,她真切的哭了起來,像十歲以前那樣喚著阿娘傷心道:「阿娘,您一定要讓阿兄去建業退婚,我再也不要體會一遍那種孤立無援的滋味!我不要給薛欽當妾……毒藥真的好苦,我害怕……我不想死……我不想啊!阿娘……」
甄柔一聲又一聲的「阿娘」喚著,曲陽翁主只覺得心裡陣陣絞痛,她有一下沒一下輕撫著甄柔的背,感受著手心下瘦到可以明顯摸到骨頭的背,心裡又是一陣如針扎般的難受。
她本來體態豐潤的女兒,短短月內瘦成這般模樣!?
曲陽翁主是個護犢性子,也不管是否情有可原,一時竟是連向來交好的陸氏也怨上了。當下,也不管是否會傷了甄志謙和陸氏夫妻的面子,只要讓甄柔順心滿意便是,她立即對甄柔撫慰道:「放心,為娘明日就讓你阿兄去建業退婚!」
甄柔抬起頭,淚眼婆娑的看著曲陽翁主,不能自抑的哽咽道:「阿娘,真的么?」
可是阿兄和曾經的她一樣,向來視甄志謙為父,他會不稟告甄志謙一聲就擅自而為嗎?
此外即便阿兄同意了,可如今有耿奉在,他勢必不會讓阿兄去建業的。
知女莫如母,曲陽翁主一見甄柔的神情,便知甄柔的想法,她嘴角微揚,無聲一笑,目光遙望遠方,語聲泰然的輕緩道:「阿柔是擔心耿奉會阻難么?」她繼續撫著甄柔的後背,「本來我也不信甄志謙會不退婚,不過聽阿柔你夢中場景,我認為甄志謙倒有幾分可能真會如此。不然,豈會派耿奉來這裡?」
聽到曲陽翁主這樣說,甄明廷不贊同的喚道:「母親。」
曲陽翁主自不會理會甄明廷,她繼續道:「為了以防萬一,還是得把耿奉調開。所以,明日我就帶你啟程,去你們甄家的家廟,讓耿奉護送我們。」說到這裡一停,直接乾坤獨斷道:「明廷,你就立馬前往建業退婚!」
「還有,不許向甄志謙通風報信,不然就當沒我這個母親!」了解自己的兒子,曲陽翁主索性再下一擠重葯。
面對強勢的母親,甄明廷幾欲再勸,終歸在曲陽翁主的注視下,幼妹甄柔的無聲祈求下,重重一嘆,無奈應道:「兒子聽母親的就是。」
如是,說動阿兄為她退婚一事迎刃而解。
甄柔破涕而笑,環著曲陽翁主的手緊了一緊。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滿足一笑。
還是母親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