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船之上,悔之晚矣
千陌回到魅船上的時候,天空正陰得緊,厚重的雲層遮住了天光,偶爾聞得見幾聲雷聲,那雲層就是一抖,彷彿隨時都會垂下凄涼的冷雨來。今朝、何夕、郗月合以及陸如風都站在甲板上等著他。何夕望了他懷中之人一眼,皺起了秀氣的眉,看著千陌欲言又止,不知該如何安慰他,更不會挑在這個時候問他修真界發生了什麼事。今朝也難得地沒有多嘴,他一向愛憎分明,對以前陷害過千陌的夙琰珀自然沒有什麼好感,可是在得知他已經逝去的時候,他卻並沒有他想象地那般高興或者說是無動於衷,心裡反而添了幾分說不出的悲愴。
郗月合曾經救過夙琰珀,又通過他認識了千陌,對夙琰珀的印象極深,只消一眼,就認出了他來。雖然上次看到他的時候他就已經病得不輕,卻沒想到他這麼快就死了,其間定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郗月合心裡暗忖著,卻聰明地沒有開口多問。只是他老闆眼中的悲傷,卻莫名地觸動了他的心,突然嫉妒起被千陌抱在懷裡的那個人來。郗月合被自己的這種想法嚇了一跳,連忙收斂了心思,不敢再朝千陌那邊看了。
陸如風卻是不認識夙琰珀的,不過他從千陌的表情上便能猜到幾分——應該又是他惹的風流債。但陸如風卻有些疑惑了,從這些日子和千陌的相處看來,他對圍繞在他周圍的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有著幾分感情,可是一個人的心,真能分出那麼多份么?如果不是平等的,那為何還是有那麼多人——包括他們國家的皇上,飛蛾撲火一般地想要和他在一起?
千陌的眼神在觸到他們四個人的時候,稍微有了絲神氣,他站在原地頓了頓,低頭對他懷中人說道:「阿珀,你看,這就是魅船,你曾經來過的,卻被我趕走了。我以後再也不會趕你走了,我會專門給你安排一間船廂,你就住在那裡。我永遠也不會離開你。」說著,他抬腳向前走去,穿過了他們,再也沒有遲疑。
何夕望著他的背影,溫柔的眸子里滿是擔憂,他喃喃道:「這又是何必……」
今朝少見地嘆了一口氣,道:「算了,他現在難過——我還以為她是騙我們的,他的病並沒有她說得那麼重,沒想到……他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就死了呢,眼下還有很多事情要忙,可看他那副樣子,大概也沒有心情謀劃了,還得靠我們支撐——何夕,」今朝嚴肅地看著何夕說道,「你可不要受那個冤家的影響,若是敢拖我的後腿,我跟你沒完!」
知道今朝嘴硬心軟,其實是在關心他,何夕心中一暖,也不揭穿,他微微一笑,道:「你放心吧,我已經不再是以前的那個我了。」
聽何夕這麼說,今朝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道:「這樣便好。」說著,他突然又轉向郗月合和陸如風,淡淡地說道,「還有你們兩個,該做什麼就去做什麼,什麼也不要問,這些天也別去煩他,且讓他靜一靜——特別是你。」他那雙利眼直直地射向郗月合,無形的壓力自他身上散發出來,霎時讓郗月合白了臉。
何夕見狀,不由上前一步,擋住了今朝看向郗月合的視線,輕聲道:「好了,今朝,月合不是不懂事的人,我也會看著他,你就別嚇他了。」
今朝冷哼了一聲,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道:「如此便好。」頓了頓,他又對陸如風說道,「現在顧清汐……暫時回國了,夜弦那邊卻不能沒有人,你先去管理一下——你應該有這個能力吧?」
陸如風本還想推辭一番,可被今朝這麼一噎,反而說不出口了,只好說道:「我盡量。」
今朝又板著臉說了一會子話,然後就離開了,何夕看著他勁秀的背影,搖了搖頭,微微一嘆,道:「你們別怪他嚴厲,他的心其實還是好的,只是他習慣了驕傲。」
陸如風低著頭,沒有搭腔。郗月合卻感激地望著何夕,由衷地說道:「剛才多謝何夕公子了,今朝公子的那雙眼,真真是嚇人得緊。」
何夕只是微笑,沒有開口。
郗月合想了想,試探著問道:「老闆懷中抱著的那位少爺,我好像在哪裡見過……」
何夕的眸光依舊溫柔,聲音卻已經變得冷淡起來:「今朝不是說了么,不該問的別問,有時候知道得太多,並不是什麼好事。」
郗月合聞言,滿面委屈:「我只是擔心老闆……」
「如果他信任你,便會告訴你。」何夕並不為所動,「郗公子,有很多東西都是要靠自己去爭取的,我幫不了你。」
郗月合絞了絞自己暗紅色的衣角,水潤的唇也被他咬出了一排整齊的牙印來,小聲嘟囔道:「老闆他……對我一向不冷不熱,就算我想接近他,他也不見得會給我這個機會……」
「那是你的方式不對。」何夕斜了他一眼,卻並不打算告訴他用什麼方式,他望向陸如風,「你是從琥國皇帝那邊過來的,我信任他,自然也就信任你。你也看到了,他現在的狀態不太好,夜弦那邊肯定是顧不上的,我希望你能在這期間,幫著他將整個夜弦守護好——拜託了。」說著,他竟朝著陸如風行了一個禮。
陸如風被何夕的動作嚇了一跳,連忙扶起他,面上作出誠惶誠恐的表情來:「何夕公子你這是做什麼?既然你和今朝公子這麼看得起我,我自然會盡我最大的能力去做,你對我行此大禮,當真是折煞我了。」而他心中,卻對何夕越發讚賞起來。十三金銖身側的兩位公子,一個剛,一個柔,剛柔並濟,恰到好處,十三金銖能得到他們兩人的傾心,更不會是池中之物了,也難怪他們琥國的皇帝會對他……情根深種。
何夕等的就是他這一句話,他看著陸如風,那雙水一般的眸子里飛快滑過一絲狡黠:「如此,我便放心了。」
千陌抱著夙琰珀的身體走到一間船廂里,小心翼翼地將他放在了床上,握住了他那雙已經有些僵硬的手,柔聲道:「阿珀,以後你就住在這裡,我再也不會丟下你了,你放心。」頓了頓,他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地,說道,「你一定很想知道我這些年來是怎麼過的吧?來,讓我慢慢地告訴你……」他的聲音低沉而憂傷,像是在追憶,他將自己這七年來的生活毫無保留地和盤托出,彷彿這樣就能確定什麼似的。只是可惜,船廂里唯一的聽眾已經聽不到了。
「阿珀,你知道嗎,」他的語調就像是在夢囈,「即使是在我最恨你的時候,我都沒想過你會死。」他伸手輕撫著夙琰珀那頭早已失去光彩的灰色髮絲,「我一直故意忽視你,我明知道你的身體已經壞到了油盡燈枯的程度,我卻依舊不想聽到你的消息。我怕有一天,別人告訴我,你已經不在了,到那個時候,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可是,你還是去了。是我不好,自從你嫁給我過後,我就沒有讓你過上一天的舒心日子。」
「阿珀,我後悔了……」
以前,千陌不願意承認自己後悔過,他曾那般地愛著一個人,為他付出一切,即使遇人不淑,可是愛著那個人的心情……若說後悔,這讓他情何以堪?可直到現在他才明白,那種後悔,不是他不想承認就不存在的。他以前無法容忍那般卑微的自己,現在卻痛恨無法面對過去的,懦弱的自己。
阿珀,我真的後悔了。
千陌又在夙琰珀床邊坐了大半個時辰,傷感歸傷感,但生活還要繼續過下去。「阿珀,我明天再來看你。」他這麼說道,同時也決定每日都來看看夙琰珀,跟他講講外面發生的事情,似乎只有這樣,他才可以確定,夙琰珀並沒有離開,就如他說的那樣,他們會永遠在一起。
千陌給恍若睡著了一般的夙琰珀牽了牽被角,然後轉身走了出去,並未回頭。因此,他也沒有看見戴在夙琰珀左手拇指上的那個血玉扳指突然發出了璀璨的光……
一連幾天下來,千陌的一直情緒低落,更不會和其他人歡好了,今朝和何夕知道他難過,對此也沒有說什麼,當然,今朝的臉色也不怎麼好看就是了,他們只有儘可能地為千陌打理好魅船以及夜弦的事務,不讓他再為其他的事煩心。可是他們倆不惹事,不代表其他人不會——公子無心果然如他說的那樣,跑去江湖闖蕩,拿著千陌給他的錢在季國建立了一個邪教,專收被親近之人背叛無處可去或是心懷大恨之人,兼營暗殺、走私等一切罪惡活動,在江湖上掀起了一陣腥風血雨,連季國朝廷內部也被他搞得雞飛狗跳,公子胥也因此焦頭爛額,幾次下旨剿殺,無奈邪教的總部周圍設下了結界,無人找得到確切位置,最後當然只有無疾而終。
而公子無心也給他所創立的這個教派取了一個很「響亮」的名字,那名字就叫做邪教!
當然,以公子無心的性子,當教主當久了,又見千陌沒怎麼管他,膽子也逐漸大了起來——他一直對自己被千陌壓在身下狠狠「疼愛」的事情耿耿於懷,同時也十分好奇,開始他還能剋制,可最後還是耐不住,準備偷偷跑去青樓試試。這一去,就出現問題了。
那一天,公子無心一身貴公子打扮,怕被別人認出來,還戴了一張人皮面具,大搖大擺地走進了一家倌館,點了一個他勉強看得上眼的清倌服侍。那小倌雖然是清倌,卻也是受過調教的,見公子無心氣度不凡,更是賣力地討好他,將自己所學過的所有東西都用到了公子無心身上,可是……公子無心卻沒有半分感覺。
他他他……他居然勃不起來了!這個發現無異于晴天霹靂,將公子無心轟得個外焦里嫩。察覺到那個小倌疑惑的眼神,公子無心才回過神來,第一反應便是殺人滅口。或許是察覺到他的意圖,那小倌慘白了臉,跪在了公子無心腳邊,低著頭,全身發抖,卻沒有說出半句求饒的話。公子無心見狀,也不知怎的,突然下不了手,他略略收回了渾身散發出的殺氣,冷冷地瞥著他說道:「這件事,你不準說出去!」
那小倌也是個乖覺之人,聽他這麼說,知道自己撿回了一條命,連忙開口道:「公子放心,我不是嘴碎之人!」
「諒你也不敢。」公子無心冷哼道,又看了他一眼,「你叫什麼名字?」
雖不知道面前的貴人為何會突然問他的名字,但那個小倌還是回答道:「清韻。」
「這名字還不錯,不用再改了。」公子無心輕聲道,也不知是在對清韻說,還是在對自己說,「你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情,我雖可以不殺你,但一會兒你必須跟我走。」他雖然說他不會把這件事拿出去亂說,可公子無心卻不大信任他,既然要留他一命,還是留在自己身邊較好。
清韻聞言,面上不由得現出幾分喜色來,試探地問道:「公子的意思是……」
「算你運氣好,本座準備贖你出去。」公子無心斜瞥著他,「你收拾一下,便跟本座走吧。」
清韻沒想到自己竟因禍得福,感激地望著他,說道:「清韻在這裡謝過公子了!」這位公子看起來不好伺候,可卻是個好人呢,淪落風塵之人,在最開始都會希望有人能將他從囹圄里拯救出來,可當這一天真的來臨的時候,清韻反而有些不確定了,就怕是夢,若太過相信,便會碎了,徒留下醒來時的悲傷。
公子無心有些不耐煩地挑了挑眉,卻沒有說什麼。
「我沒有什麼好收拾的了。」清韻察言觀色,也不再矯情,「我隨時都可以跟公子走。」越快越好。清韻在心裡默念道。這個地方,他是一刻也不想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