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敢問路在何方,寧殺錯不放過
失敗大人和膚淺大人,只是此接風宴上的小插曲而已。
范狂儒既然開了話匣子,自然要將爭鋒爭到底,把酒起身昂然道,「顧先賢有言,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大丈夫當豪情四海,以救國救民為己任,輝岳雖只是三尺微命一介書生,但興亡事,吾亦有責。此次南來江浙一帶,便是為了考察我大明龍起開國之地……」
他那廂侃侃而談,激揚笑論間意氣風發,引得太倉二張和傲菡小姐全都凝神靜聽。
對面的徐麟聽那范狂儒的話頭,似乎也在譏諷自己是個不以家國為重的昏蠹武官,心底不由得升起一股莫名的悲哀:
你當老子不明白大丈夫該當「豪情四海」,以「救國救民」為己任?老子還知道「覆巢穴之下無完卵」的道理呢!老子這幾個月,混得自己與西門慶幾乎沒有兩樣,還不是因為滿腹塊壘無處發泄,給逼頹廢的――――作為二十一世紀來的人,老子不是不想救國救民,不是不心痛漢家衣冠栽倒在女真屠刀之下,不是不憤懣於滿清上台後讓中華民族歷史大倒退,可是,老子實在不知道能做些什麼,又該做些什麼!
可恨啊,咱轉世轉到的時間實在太不湊巧,現在才是萬曆四十六年的1618。
輔救大明朝於將傾?太妄想!黨爭蜂擁,皇帝昏聵,黨同伐異,有志難為,地土兼并,經濟頹頹,大明朝已經是一艘破了底子斷了龍骨的巨型破船,即使老子二十一世紀的知識可以看成是一張新船票,但登上這巨型破船,僅憑一己之力想要挽狂瀾於即倒,也回天無力啊。
掀翻大明朝自己干?大志向!西北災荒,義軍滿地,登高一呼,百萬景從,兩面作戰,京師城破,的確有可能藉助農民軍的強悍衝擊波來改朝換代,但問題是那些條件都只發生在十幾二十年之後的十七世紀三四十年代,目前根本沒有那種天時地利人和,造反也只是找死!
敢問路在何方?
徐麟越想越覺得彷徨,越彷徨就越憋屈,自己端起酒樽,連幹了四五杯梨花酒。
那傲菡小姐本在傾聽范狂儒的洋洋大篇,不經意間看到徐麟副千戶面有黯然凄楚之色,旁若無人的自斟自飲,彷彿有著不可對人言的無限煩惱,她不禁細細端詳了這年輕武官幾眼。
無奈,范狂儒越談越興奮,此時已經到了結論陳詞的精彩處,傲菡根本抽不出心思來關注徐麟。
范輝岳略一頓聲,「咣」一聲飲盡杯中之酒,「哈」一聲排了喉間酒氣,怒道,「由此諸般江南經歷可以推知,大明朝有兩大怪,足以怪得我儒家諸位聖賢跺腳啼泣:一大怪,大明倡導臣忠最為積極,但大明臣子文恬武嬉,一心一意結黨營私,心懷社稷者鮮有矣,比那漢唐宋之時的大臣無恥一萬倍以上!二大怪,大明倡導女貞最為賣力,但大明各地娼妓遍地,良家女子紅杏出牆,青年才子爭相荒淫,比那唐朝之女禍風氣還要淫蕩一萬倍以上!」
太倉二張和傲菡聽到這話,不由悚然動容,面面相覷。他們都是飽讀詩書的人物,細細在心中對比一下歷史,都知道範狂儒說得一點兒都沒有錯……大明朝的政治面貌和社會風氣,真的就是這樣,先秦的孔孟和宋時的程朱,要是有在天之靈可以看見,的確也只有跺腳哭泣的份呢。
范輝岳忽地肅容,眼皮上翻,目瞧虛空,彷彿是在看九天之上的聖人靈魂,哭道,「嗚呼,大明上下全都只信奉笑貧不笑娼的歪邪信條,禮崩樂壞,無得救了。我儒家先賢所呼籲的國教君統之治,恐怕即將敗壞在這笑貧不笑娼之上……嗚嗚嗚,文王太公今何在啊……」
「嗡」!太倉二張聽了這最後一句哭詞,腦子裡面猛然一炸。
「啊!」傲菡小姐聽了這最後一句哭詞,如玉臉龐瞬間蒼白。
三個人一起看向徐麟這個錦衣衛副千戶,看他徐麟會如何處理――――范輝岳哭過了頭,竟然口出反話:商紂王殘暴不仁,方才有周文王姜太公取而代之,你范輝岳是大明子民,國家再爛,君主再昏,民風再盪,也不能盼著有人出來顛覆國朝取而代之的啊。真是喝酒喝昏了頭啦,竟然當著錦衣衛副千戶說這等胡話,不是千刀萬剮,也落得個株連三族,甚至還會連累參加宴會的他們三個人呢!
但很幸運的是,張百佳兩人本就讀書不多,愣沒聽出范輝岳哭的是啥狗屁,繼續埋頭吃吃喝喝不亦樂乎。
更幸運的則是,徐麟雖然聽得懂范狂儒說了些什麼,可是此刻他的心思里,本來就在嘀咕過自己揭竿取代明朝破船,聽了范狂儒的「明朝二大怪」分析,他佩服得五體投地呢,心中早在翻滾滾沉思著四個字:「禮崩樂壞」。
范狂儒也醒悟過來,發現自己狷狂浪言,已經是惹下了殺身大禍,立時嚇得滿身酒汗淋淋。趁著徐麟還在沉思,他趕緊提出要如廁,一溜煙便跑出了包間。
太倉二張連忙轉移話題,開始談些書法繪畫方面的閑話,傲菡小姐見徐麟三錦衣衛並未當場發作,也是芳心漸定,胸中小鹿不再亂撞不停。
徐麟卻陡然拍案而起,「百佳百良,逮這崽子回來!」
張百佳二人轟然應諾,急忙追了出去。張溥沒料到徐麟終究是領會出來,額頭汗如雨下,叫一聲「楚瑜兄」,卻實在不知道說些什麼,而張採到底與徐麟打過幾次交道,連忙為自己三人辯解,「我們和他並不甚熟悉,這個瀋陽來的范輝岳是在夜航船上和我們認識的,他自稱是范仲淹的後裔,回來吳縣范家舊地拜祭先祖的。我倆見他談吐不俗,又是秀才之身,也想關心關心遼東戰事,因此才結伴幾日。傲菡小姐更是和他素未謀面,楚瑜兄,你可不能把我倆和傲菡小姐也往這謀反案子里……」
徐麟一愣,他要逮捕范輝岳,根本就沒想過謀反不謀反的罪名呢。
卻原來,徐麟適才總在沉思「禮崩樂壞」四個字,不片刻就想得透透徹徹―――――咿,中國古代好像只出現過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禮崩樂壞,那是在春秋戰國時代,因為夏商周古禮的禮崩樂壞,奴隸制國家才轟然崩塌,一個生機勃勃的封建制時代就此開啟了……暈,笑貧不笑娼,不正是資本主義典型的市民意識和拜金主義么?如果明末也出現了禮崩樂壞,是不是就意味著: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儒家主導的封建社會制度,也走向了即將崩塌的末日,一個嶄新的資本主義時代,正在我中華大地上進入最艱難的分娩時期?!!!
因此,徐麟再想起范輝岳的時候,好生佩服他的真知灼見。這個土生土長的明末秀才,也看出來了整個時代的禮崩樂壞,眼睛真毒,和老子有得一比啊。
只不過,徐麟儘管不知道要在大明朝應該做些什麼,卻是歡迎這種「禮崩樂壞」的,甚至願意拼盡全力去當「新時代」的接產護士!而他范輝岳,卻是站在儒生的立場上,把禮崩樂壞當成國教的最大危機,希望有個君主出來造反,從而恢復儒家主導的國家秩序……管你是何方神聖,敢和我唱反調的,逮捕你先。
不過,再一聽張採的解釋,卻更激發了徐麟滿臉的殺氣:啊呀呀,人姓范,自稱是范仲淹後人,又來自於遼東瀋陽,還有這種很是邪門的「另尋君主以復儒統」的思想,怎麼越聽越覺得貌似一個人,大漢奸范文程?
操,對於怎麼去救國救民我還覺得猶豫,殺漢奸可是一點不猶豫的。
寧可錯殺,不可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