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因禍得福 捧而殺之
明經筵講,被鬧了個雞飛狗跳,若論罪過,足夠徐麟吃不了兜著走的。
但人家萬曆皇帝都只是呵呵大笑而去了,文華殿里的閣臣們也不好擅自處置他,遂派了個從九品待詔,把徐麟直接送到了武英殿後的浴德堂,交給了錦衣衛都指揮使駱思恭。
那駱思恭是個精瘦的五旬老頭,顴骨高聳,皮膚黝黑,長須稀疏,嘴唇很薄,長得一點都不富態,說話的時候還總喜歡眨著眼皮,這個習慣讓他的雙眼越發顯得炯炯有神。只是因為久居特殊職位的緣故,駱思恭的臉上有著一種矜持的威嚴,更有著一種陰鷙的壓力。他召見徐麟之時,浴德堂內陪同的幾個同知和僉事,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顯然,他們都領教過都指揮使大人的官威。
儘管徐麟被文華殿的鬧劇弄得心情大壞,卻不敢在都指揮使大人面前馬虎了禮節。恭恭敬敬地行了參禮之後,徐麟起身又復拜下,然後行下那子侄拜見父執輩的大禮,卻不當眾說明此禮的緣故。最後,徐麟方才垂手而立在一旁,向駱思恭稟報追捕蠻夷姦細的成果,言語間,徐麟少談自己追捕得如何如何艱辛,卻大讚其公子駱養性在應天城裡居中調度的運籌帷幄之功。
駱思恭一直在打量著徐麟,見他的言談舉止十分得體,又把追捕姦細的活做得有聲有色,非常給在南京的兒子臉上增光,不由得哈哈大笑。
「好,好,好。徐副千戶果然如犬子所薦,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能在偶然相逢間,便識破番邦姦細一行的鬼魅居心。足見你練達機敏。能在酷暑時節,不畏萬里跋涉地緊追不捨,足見你堅忍不拔。最後一舉擒獲科爾沁小貝勒並斬殺番邦的大祭司,卻不居功自傲,實在難能可貴。田大人,你是執掌賞罰升黜的指揮同知,徐副千戶的從優敘議,就交由你去辦了。」
那指揮同知名叫田爾耕,乃是錦衣衛里僅有地兩名從三品大員之一。除了賞罰升黜之外,他還執掌著大漢將軍「儀仗隊」。聽見駱思恭的吩咐,田爾耕一面飛快地閃了徐麟幾眼,一面則含笑湊近駱思恭的耳邊,低聲稟說了文華殿里所發生的事情。
「……駱大人,卑職建議,先把徐麟的升賞擱置幾天,看看風頭再說:皇上當時的確沒有為徐麟的君前失儀而生氣,但閣老們以及一幫清流則未必,說不定會動本彈劾他的。若我們錦衣衛這邊先升賞了徐麟。那邊的彈劾奏章卻滿天飛,只怕到時候,我們都指揮使司會非常地被動,搞不好,火氣會都沖著我們幾人來呢。」
擱置升賞的建議,無疑是老成之言。那駱思恭估計沒有料到有這等鬧劇,明顯地愣了一愣。也看了看徐麟,沉吟片刻,便有些為難之色。
而田爾耕的聲音並不是很小很小,徐麟也聽到了個大概,聞言之下頓時心都涼了半截。正想主動辭謝,不料駱思恭已經有了決斷,一錘定音道,「功是功,過是過,無須擱置。你們去即刻敘議吧!」
眾人盡皆愕然,田爾耕乾咽了一口唾沫,無奈地帶著屬官們去照辦。徐麟也是很不理解,既然為難,老駱何必非要這麼干呢,難道是要向我示恩?我都和你兒子結拜兄弟了,今後只能跟著你們駱家父子走,完全沒必要再強行施恩啊。
等那幫屬官都辭出之後,私底下重新見禮,自免不了一番談及應天的家常話。見徐麟有些鬱郁拘謹。駱思恭心知他是為文華殿一事犯愁,便笑呵呵地向徐麟賀喜,「賢侄不要苦著臉嘛。別聽田爾耕的屁話,他就那點見識,你若聽他的話。保管你年都跟著他過錯!呵呵。他認為你捅了簍子,老夫卻要恭喜賢侄。你遇到好機會啦。」
徐麟大覺詫異,這機遇已經倒霉到姥姥家了,還好?
「賢侄啊,田爾耕是身在此山中,不識廬山真面目。你若想混好錦衣衛,就永遠記住一條:不管朝廷官員們有多少派的黨,錦衣衛也永遠只有一個黨魁,那就是皇上!只有皇上才掌管著我們緹騎的榮辱悲歡,所以,錦衣衛之人要想混得出人頭地,並不在於官聲有多好,也不在於有多少朝臣喜歡你,聖眷才最重要。而我朝官員總喜歡和皇上爭辯,動不動就來個百官諫午門。皇上呢,也因為愛子無法當太子,與大多數臣子鬥氣好多年,君臣之間溝壑甚深。所以啊,今日你機緣巧合,用人頭嚇得一幫道貌岸然的講經大臣,情急之下醜態迭出,呵呵,皇上看得肯定解氣極了,他那一通龍顏大悅,是發自內心的真喜歡你!」
……因禍得福?
徐麟恍然大悟,細細回想當時萬曆地表情,還真的是這樣的呢。
頓時,徐麟心中的陰霾去了一半,不再耿耿於懷文華殿中的鬧劇了。不過,鄭貴妃家的人要殺掉自己,這也是橫在徐麟心頭的一根刺……偶然得了萬曆地些許龍顏大悅算什麼,頂得過他老婆的枕頭風詆毀嗎?
駱思恭看問題的角度卻非常獨特,一句反問道,「賢侄何不想一想,若她可以吹枕邊風就拿掉了你,還需要暗殺這種下三濫的手段嗎?放心,你背後也有她不得不忌憚的人。深宮婦人爾,小心提防便可,何足慮哉?」
背後有她忌憚的人,不就是你嗎?
徐麟聞弦歌知雅意,一面反覆道謝表忠心,一面隱諱地表示中秋晚上會去駱府拜見諸位親長。駱思恭含笑點頭,又吩咐人給徐麟補辦好新編緹騎入城的手續之後,便再無別話。
徐麟知他公務繁忙,連忙辭出浴德堂,直奔西直門外會合了自己的屬下,一起入得城來,在北鎮撫司的安排下,駐進了崇文門外的錦衣衛大營之中。安頓之後。徐麟一邊耐心等候著田爾耕他們地升賞敘議結果,一面則命令屬下盡量和北直隸的緹騎們多結交,爭取在熟絡了之後,向他們打探魏忠賢地消息。
因為,他這次來京城,就這兩件事為重。
然而,兩件事情都不順利。
第一樁,田爾耕終究是沒有想明白如何做好錦衣衛的關鍵,仍然怕惹禍上身划不來。擱置升賞徐麟的建議被否決了之後,他便換了個思路,耍小聰明:雖然遵照駱思恭的決定給徐麟敘議了,但他們敘議的結果卻不是給徐麟陞官晉級,而是大筆一揮,封賞徐麟那還不知道在哪裡的後代——授予徐麟錦衣衛副千戶「世職」。
這賞看似非常慷慨,卻必須經過一個人的批准才行,那便是萬曆皇帝。而萬曆皇帝怠政多年,連國務大事的奏摺他都懶得看,這等小事豈有不拖地道理?更何況。正值大明朝在策劃和后金地大決戰之際,肥呼呼的萬曆還要操心選將、調兵、籌餉、軍械等諸多奏章,每天都在叫嚷著太累,司禮監也不得不分個輕重緩急,只會把田爾耕的敘議奏章是一壓再壓。
這傢伙的陽奉陰違,別說徐麟沒有辦法,就是駱思恭也只能幹瞪眼。第二天就苦笑著對徐麟道,「那就再等等吧,好好在京師玩上一玩,就當是你們追捕累了之後地休整。」
而第二樁,徐麟麾下地緹騎們不可謂不努力,極盡全力地去和京師緹騎廝混在一起,但首都人的傲氣是出了名地,面對著南直隸來的這些新編緹騎,一個個拽得如二五八萬似的,想要和他們套近乎。必須低三下四地請吃請喝,再假以時日軟磨硬泡才行。因此,一宿接觸打探下來,一百五十名屬下,竟然沒有一個得知了任何有關魏忠賢地消息。
這都是急不得的事情,徐麟無奈之下,只好依著老駱的建議,真把這等候的日子當休整假期,在京城裡遊玩一天。而等到八月十五中秋節的正日子,徐麟也不吝嗇。置辦了月餅和天麻等禮物,順帶著一張五千兩的票貼,送到了駱養性的府上。駱家人很是高興,自然要留他共度佳節,但徐麟畢竟不是真地駱家人。人家女眷全出來共賞明月的好時候。外姓男人打攪的話畢竟不是沒事,便辭了出來。準備回大營和眾屬下共樂一番。
不料,徐麟回到大營,竟是人去營空。他的一幫新編緹騎全都被人請去劉伶樓喝酒去了,而那個請客之人的名字,就叫汪文言!
徐麟心裡別提多不是滋味了,直奔劉伶樓,一進去就向坐於主位的汪文言笑道,「請客你居然不叫老弟我?汪先生你也太小氣了吧。」
而汪文言的心裡滋味比徐麟還要複雜。他所請來的眾位緹騎,一見徐麟尋上門來,立刻桌椅板凳磕碰得山響,紛紛向副千戶大人行禮,恭敬之態,看得老汪心裡酸唧唧得難受……這些好漢,以前可都是咱汪文言的人啊!
終究是金陵故人,二人重逢於異鄉佳節,汪文言又是主動放棄的草莽班底,哪能太小家子氣,起身迎接道,「呵呵,楚瑜老弟,誰說我不請你?這次汪某來,就是專程請你來吃酒地,只是你送禮未歸,弟兄們又枯坐營內,汪某隻好越俎代庖,請大夥在這異鄉吃上一頓賞月宴了。」
「兄弟們敞開了喝,都算我的……誒,每桌上再加五個菜,你們不喝好,我可不依。」徐麟混班組的人,最重視班底的人心,不肯在言語上吃虧,繼續把「去汪化」進行到底,一通大方的承諾之後,他才笑嘻嘻地坐在汪文言的身邊,與他寒暄小酌。
幾個月不見,汪文言似乎捐前程的事情並不順利,神色間有些落寞,一面舉杯互敬,一面自我解嘲地笑道,「富貴賤籍……唉,真沒想到,楚瑜老弟你竟然走了錦衣衛的路子,一下子就繞過了你們徐家人仕途上的最大關隘,這真是洪福廣,無法擋啊。罷罷罷,老弟就當汪某此言孟浪吧,來,我先干為敬,都在酒裡頭。」
徐麟卻不是得志就狷狂的小人。他記得,自己入錦衣衛做官也好,整死閻敢盡上位也罷,甚至擁有包括華安邦在內地這些緹騎手下,全都得要感謝一個人,那就是汪文言。儘管汪文言並不是主動送給了徐麟這些財富,但汪文言也沒有對自己有任何的敵意舉動。
做人就該飲水思源。
徐麟也舉起酒杯,誠摯地道,「汪先生,楚瑜不會說話,但有些話如果不說,的確是如鯁在喉,不吐不快。我的確是富貴賤籍,不是走了錦衣衛這條無須經過朝中各黨派的捷徑,永遠都是富貴賤籍,所以先生之前地話並沒有說錯。而此時此刻,若先生還因為你地出身而無法捐得官職的話,楚瑜願意投桃報李,替先生引見都指揮使駱思恭大人,也在這基本上不講出身只憑功勞地捷徑上走一走。」
「哦?」
汪文言微微一愣,眼睛里的光芒一閃即逝,盯著徐麟看了一看,確定他是出於真心的之後,才搖頭嘆道,「吾之志,志在建言於闕下的文臣,而不在征戰沙場的武官。楚瑜,你的好意我心領了。還是那句話,你我之間,投桃報李,呵呵,今天找你相會,其實有個消息要你注意……老弟啊,你得小心,兵科給事中楊漣大人告訴我,有人在對付你呢。」
徐麟大驚失色,站起身來,「誰?」
汪文言苦笑一聲,「很多人。」
那他們肯定是文華殿和翰林院的那班人,徐麟這時候反倒不怕了,駱思恭給他吃的定心丸已經夠徐麟鎮定了,便馳然地坐下來,問道,「他們準備怎麼對付我?」
汪文言不答反問,「你喜歡打仗嗎?」
徐麟莫名其妙,深覺那幫清流的對付之策太荒唐,一攤手道,「錦衣衛是不上戰場帶兵打仗的啊……」
汪文言悠悠起身,在徐麟耳邊低聲道,「人家當然不會逼著你錦衣衛副千戶大人上戰場統兵了。讀書人狠著呢——他們會捧你,捧得你上了天,然後一下子摔得你粉身碎骨:就在今天,楊漣大人告訴我,有很多清流在串聯,準備聯合上一份奏章,重提當年對倭戰爭之中,錦衣衛和倭寇忍者之間的斥候戰,然後他們將在奏章里大讚,稱讚錦衣衛當年在情報上立有的卓功居勛。」
徐麟還是不解,「那又怎麼樣?」
「哼,吹捧之後,便是請君入甕。接下來馬上會有第二份奏章,請皇上派遣善於偵查刺探的錦衣衛幹員,進入遼東腹地,參與對后金的情報偵查…………楚瑜,你剛剛斬殺薩滿教大祭司,擒獲科爾沁小貝勒,有目共睹,吾皇也聞。試問,你是不是錦衣衛幹員的不二人選啊。」
嗡,徐麟的腦子猛地一炸:捧殺……這些人好毒啊。
老子一不懂滿蒙語言,二又沒相當數量的軍隊可統帥,去遼東干極度危險的諜報工作,豈不是九死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