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同門鬩牆
湖心傳來一聲喟然長嘆道:「世人悲不悲與我何干,若是我要顧及世人,我豈不是聖人了,可惜我不是。」
葯鬼沒有出手,想來是葯鬼也並非不通人情。可是實際上,仔細去想蘇若瑤說的話,何嘗沒有道理,他的確是給別人添了很多悲苦。
蘇若瑤一時無言以對。
裴旭東道:「前輩,故人新悲,您還是別奏了。」
葯鬼道:「你當真是來找我消遣么?我不治就是不治,沒用的,你也免開尊口了。」
裴旭東道:「我知道,只是前輩隱居於此多年,不知還講不講知恩圖報啊?」
葯鬼道:「知恩圖報我自然知道,不過,我已經是孤魂野鬼,何來的恩,我又能怎麼報呢?」
裴旭東道:「前輩可還記得葉慈悲?」
葯鬼道:「當然記得,不過我和葉慈悲算不了有什麼情誼。只不過當年枯藤禪師是大家都尊敬的人,他有不錯的醫術,所以我們之間有過一些醫術的交流,可他對我並無恩情,我不至於讓我報恩了。」
裴旭東咳嗽了很久,始終等不到他再開口,裴向東道:「前輩,這位方小刀方少俠,便是那日葉慈悲帶來的人,你可還記得?」
葯鬼道:「當然記得。」
裴旭東終於停了下來,笑道:「記得就好。」
兩隻船漸漸靠近,葯鬼船上的孤燈映出了那張老皺而且古怪的臉。
「那少年,你過來。」
方小刀此刻已然清醒,有些懊惱,最近總是被仇恨悲苦佔據。
方小刀向前一直走到船頭道:「晚輩方小刀,見過前輩。」
葯鬼道:「很好,你是個不錯的小夥子,我且問你,秦大俠可還無恙?」
方小刀苦笑道:「前輩,晚輩之前昏迷不醒,加上今日聽曲忘乎所以,皆是因為爺爺已經駕鶴西去了。」
葯鬼半晌沒有說話,似乎故人去世也讓他心裡一陣感傷。
過了一會,葯鬼道:「秦大俠,是如何去的?」
方小刀道:「是酥骨手秋鳳嵐,用了情人無淚。」
葯鬼猛然發出一聲怒吼,那聲音凄涼而難聽,之後大叫道:「老天啊,又是情人無淚,為何你要讓世上有它。」
眾人都不明白,為何葯鬼會情緒如此激動,他已經在葯湖三十年,根本沒有人知道之前到底在他身上發生過什麼事情。
一時間,裴旭東竟然不好意思開口了,感覺人家說的是生離死別,自己好歹還活著,這是他第一次明白什麼叫做好死不如賴活。
沉默了很久,葯鬼道:「少年,秦大俠的恩情是大恩,我許你一件事,不管你什麼時候來,只要你需要我幫忙,我一定幫你,不過只有一件事。」
裴向東激動道:「方少俠,快讓他醫治我二弟。」
突然之間,從小船上飛出一條布,將方小刀纏裹起來,拉到了小船上。
眾人正要阻止,豈知這葯鬼在葯湖上三十年,駕船的功夫極好,一會兒就只能看見那孤燈如同星火了。
方小刀被捆了起來,再加上全身無力,根本無法逃脫。
很快,小船停了下來,葯鬼解開布條道:「到了,上岸吧!」
方小刀道:「前輩這是什麼意思?」
葯鬼道:「他們很快就會追過來,我卻不想讓任何人追到我家裡去,所以把你放下來,你要找我,我其實每天夜裡都會去岸邊,很容易找的。」
方小刀道:「前輩不願意醫治裴旭東?」
葯鬼道:「治不好的病,最好不要治,我以前試過,但是我治死了別人。雖然治死了人我不在意,但是我在意治不好這件事。」
方小刀道:「前輩為何不試試?」
葯鬼道:「娘胎裡帶出來得病,我治不好的。他這個病,除非神仙給他換一副身軀,不然始終是治不好。」
方小刀道:「那前輩為什麼不告訴他?」
葯鬼道:「如果我告訴他,他豈不是死得更快一些么?」
方小刀恍然大悟,一個人有希望的時候才能活的更久,如果沒有了希望,像裴旭東那樣生不如死的人,再也沒有活下去的指望了。
葯鬼道:「少年,你爺爺是個江湖奇俠,你可知道儘管他心狠手辣,但是他從來沒有殺過婦人和孩子。如果你去仔仔細細的想,你會發現他才是真正的俠客,從來不在乎一個人的名聲怎麼樣,只在乎一個人真正的善惡。所以,你一定要記住學他,明辨善惡才是江湖上要做一個俠客的根本。」
方小刀點頭道:「多謝前輩。」
葯鬼道:「有些事情是說給別人聽的,有些事情是說給你聽的,你記住,有事就來找我,我並非無情。」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孤舟已經離開了很遠,聲音有些縹緲,有些蒼老。
不僅江湖無情,歲月也無情,葯鬼已經八十多歲了,他已經老的不像樣子了。秦不歸死了,讓自己活下來的恩人,死在了江湖裡,江湖兒女江湖死倒也沒什麼,只是人總歸不想死得慘一些。葯鬼也會死,他很清楚知道自己並不會長命百歲,但是他還有沒有做完的事情,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他不敢死。儘管他不敢死,秦不歸的死,讓他有些急迫了,此生閉眼之前,他必須了卻自己的遺憾。
過了不久,裴旭東的大船駛了過來,蘇若瑤第一個跳了下來道:「你沒事吧!」
方小刀擠出一個笑容道:「沒事。」他想通了一件事,人要明辨善惡,難道不用明辨什麼時候該哭,什麼時候該笑嘛!蘇若瑤對他這麼好,他應該對她笑,也應該對她好,這也應該算是明辨善惡的一部分吧!
方小刀走到大船旁邊道:「裴公子,我勸不動他。」
裴旭東慘然一笑道:「幾乎是意料之中,他帶你離開,其實就是不想讓你說出為我治病的話。如果他不想替我治病,就算我再請你去一趟,他還有辦法讓你不說出來的。」
方小刀道:「我也總歸會有辦法說給他的。」
裴旭東道:「剛才,你不是已經說了嗎,他的回答還不是不治么!」
方小刀默不作聲。
殷晟道:「這位前輩,好大的架子,卻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樣的來頭,實在也不像個醫者。」
裴旭東道:「方少俠,蘇女俠,殷堂主,我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等裴旭東的船離開,殷晟冷冷道:「哼,什麼人啊,用人的時候百般討好,不用的時候一腳踢開。」
方小刀道:「他,意志很強,他沒有糊塗,今日我們上了船,才是真正的不自在。」
殷晟一想,還真是這樣,要是這時候大家還在一起,只怕自己你沒有什麼心思笑談了。說不定,大家能交朋友的卻在這一時都給毀了。
蘇若瑤道:「反正在我看來,他也並沒有強求方少俠,倒也算是英雄俠義。就算是他病懨懨的,他也是個漢子。」
殷晟道:「而且還是個了不起的漢子,我自問如果換了我,我沒有他的豁達。」
蘇若瑤道:「行了,非得把車夫打發了,我看你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啊!」
殷晟不是怕蘇若瑤,是蘇若瑤就像妹妹一樣,大家本來就該親如兄妹的,何況兩個人倒是都心底不錯,認識也已經很多年了。所以,平日里蘇若瑤說他幾句,他早就習慣了。可現在他就不明白了,為什麼蘇若瑤對方小刀就那麼好,對自己就是冷嘲熱諷的。莫非,宗師說對了,這兩個小傢伙瞅對眼了。
第二天,三個人沒有找到馬車,只好步行,方小刀已然可以不用那手杖了。
中午的時候,三個人去吃飯,結果發現大大小小的客棧,飯鋪都已經塞滿了人,而且都是江湖中人。
殷晟只能去買了一些包子回來,湊合一下再上路。
殷晟把包子放在懷裡,坐了下來道:「只能這樣了,蘇姑娘你,不會嫌棄吧!」
蘇若瑤道:「怎麼會呢,你又沒本事找別的來。」
說完拿了個包子遞給方小刀去,結果發現方小刀沒有接。
方小刀緊緊盯著對面,酒館里一個喝酒的人,他手裡緊握一把長劍。
殷晟看了一眼道:「哇,河清派孫彥。」
蘇若瑤道:「他很有名?」
殷晟道:「大大的有名,傳言醉酒之後劍法最厲害,曾經一劍從天上刺落一隻雄鷹,也是在醉酒後。」
蘇若瑤道:「那,方少俠你為何盯著他?」
殷晟笑道:「你錯了,是他盯著方少俠。」
蘇若瑤道:「什麼意思?」
殷晟道:「因為他的手,緊緊握著長劍,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蘇若瑤搖了搖頭。
殷晟道:「因為他覺得,方少俠是個劍法高手,所以想和方少俠一戰。」
蘇若瑤道:「你又胡說了,他怎麼能看得出來?」
方小刀突然道:「不是看得出來,是他看見了劍就像看見了情人,可我卻把一把劍當做拐棍,所以他其實是想教訓我。」
蘇若瑤道:「我看他,好像也沒有這個膽子嘛!」
方小刀道:「不是,情人被人侮辱如果他沒有膽子,那他就不是個好劍客。只是他不出手,好像也並不是害怕,而是沒時間跟我動手。」
殷晟道:「沒時間?」
方小刀道:「你看,樓上下來的人。」
殷晟抬頭一看,幾個劍客走了下來,和這孫彥說了幾句話,大家一起出了門。
孫彥徑直走了出來,突然站在方小刀面前道:「你不配用劍。」
殷晟冷笑道:「你不配喝酒。」
孫彥看了看殷晟道:「為何?」
殷晟道:「酒壯慫人膽,你連慫人都不如。」
孫彥道:「你說我沒膽子?」
殷晟道:「不是,你膽子很大,但是聽說你喝了酒劍法越來越好,酒壯劍氣,豈不是你的劍如同慫人,所以你還算個劍客么,你比得上慫人么?」
孫彥面色一變,長劍出鞘指著殷晟道:「你再說一遍?」
殷晟站了起來道:「來,你刺我一劍,如果能刺進我一尺之內,你就算不是不如慫人,是個慫人,你若刺不到,你給我趕緊滾開。」
孫彥何曾受過這等侮辱,怒極反笑道:「好,好,好,那你就試試。」
殷晟笑眯眯道:「好了,來吧!」
孫彥看了看他的刀道:「你不用兵器?」
殷晟道:「刀不能壯英雄膽,英雄膽比刀還鋒利呢!」
蘇若瑤看了看殷晟道:「殷晟,你別胡鬧。」
殷晟笑道:「放心。」然後向方小刀道:「你覺得怎麼樣?」
方小刀道:「大巧不工。」
殷晟點了點頭。
那孫彥長劍放在了胸前,突然劍氣大盛,冒出一股森森寒意來。
長劍迅捷入流星,直指殷晟而去,殷晟抬起手掌,大家都覺得殷晟危險了,看客甚至覺得殷晟要死了。
突然,殷晟一掌拍了出去,那長劍竟然輕飄飄的移開,足足離殷晟三尺,劍氣將殷晟身後的牆壁打的碎土飛濺。
殷晟大笑道:「我還能不知道你什麼貨色。」
孫彥猛然頹廢下來,收了長劍,被幾個同門帶走了,走的時候如同行屍走肉。
蘇若瑤也明白了所謂的「大巧不工」,殷晟很猖獗,但是畢竟他敢說出來就很有底氣,所以孫彥一定嚴陣以待。但是孫彥的劍法狠辣詭異,所以他一定不會孤注一擲於一劍,他會時時刻刻的小心著殷晟躲避,而且他會防備任何一個方位。他不是要殺人,只需要將長劍推近殷晟身邊,哪怕進了一尺,那也留住了顏面。如果殷晟只是說大話的話,就算是未用全力,已經夠給他教訓了。所以他這一劍威力看起來很大,實際上一點也不迅捷,甚至是輕輕的一刺,隨時準備變化。誰知殷晟輕輕一掌,就讓他顏面掃地了。
蘇若瑤覺得,以後再說殷晟是個笨蛋就不太好了,這哪裡是笨蛋能夠想到的事情,簡直是個人精。要做到這件事不僅要很聰明,而且要武藝精湛,更加要超群的勇氣。這三點,殷晟都不錯。
蘇若瑤覺得該誇獎誇獎殷晟,笑道:「不錯嘛,殷堂主平日里深藏不露啊!」
難得被蘇若瑤誇獎,很是受用,殷晟一板正經道:「哪裡哪裡,雕蟲小技。」
三個人惹來了眾人圍觀,在這裡吃東西就不太合適了,殷晟看了看酒館道:「走,突然就有地方去了,真氣人。」
殷晟大搖大擺的走了進去,剛才大家看見了他輕描淡寫收拾了河清派的孫彥,這時候都是敬畏,立刻就有幾個喝酒的給他們讓了位置。
坐了下來,殷晟照著水牌都要了一遍,然後笑道:「方少俠,你看這就是江湖,大家都欺軟怕硬的。」
方小刀道:「軟弱的人未必真的軟弱,被你嚇得的人假以時日,可能是你的大敵。江湖風雲變幻就像是一日有四季,這實在很尋常。」
殷晟玩笑道:「那不正好,乘著能欺負人的時候,得趕緊的欺負人,不能欺負人的時候挨欺負才不虧呀!」
「殷堂主,你說這種話,不怕丟你們同望幫的人,我還怕你丟我小劍宗的人。」
殷晟抬頭一看,眼前一個山羊鬍的中年人,身後帶著幾個合手幫小劍宗的年輕弟子。
蘇若瑤立刻起身道:「嚴師叔,師侄無禮,實在不該呀!」
這人點了點頭道:「嗯,若瑤還是懂禮貌。」
方小刀看見這人身邊的一個少年,之前見過,是蘇若瑤的師兄,那天還想絆倒方小刀,結果吃了一個虧。
這人是蘇若瑤的師父匡騰的師弟,名字叫嚴正遺,兒子了嚴爽,正是那少年。
嚴爽和殷晟,這兩個人一向不對付,殷晟是同望幫年輕一待第一人,常常被委以重任,而嚴正遺,是小劍宗最活躍於幫派事務的人。所以,這兩個人平日里在一些幫中瑣事和弟子的事情上經常衝突。
殷晟道:「同望幫已經是昨日黃花了,嚴師叔這話不對吧,我丟人丟的是合手幫的人,那時候我是心服口服,的確不對。你現在說是你小劍宗的人,你這話是要分裂我合手幫啊,不知道宗主和幫主兩位老人家怎麼想的,同意分開嗎?」
嚴爽見父親吃虧,叫道:「殷晟,你什麼意思?」
殷晟道:「該什麼意思什麼意思,你嚴師弟平日里見功刻苦大家有目共睹,只是一些沒練過劍的,你總讓人家練完劍還幹活,可真是要臉得緊啊!」
嚴爽道:「我小劍宗個個高手,偏偏你們同望幫的人,一個個憊懶,武功很差還不願意好好學,我只是怕你們那些弟子,出去了丟人。」
殷晟道:「咦,這不對呀,你父子二人都把小劍宗和同望幫分開了,你管他們幹嘛,他們丟人能輪到你們現眼嗎?」
嚴正遺道:「殷晟,你太過分了。」
殷晟道:「你們也不用緊張,就這種唇槍舌戰,沒必要車輪戰。」
嚴爽道:「什麼玩意,不過是個乞兒罷了,連老婆都被人拐走的東西,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
殷晟面色一沉道:「你再說一遍,小畜生。」
嚴爽道:「說了怎地,綠頭龜。」
殷晟緊緊握著刀柄,大有一言不合出刀的樣子。
眾看客不嫌事大,自家人在外面大家,他們倒是喜聞樂見。
「別吵了,都給我閉嘴!」卻是蘇若瑤忍不了了,說了這麼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