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回京路上】
魏國公府里,魏三娘子魏凝萱撲在娘親懷裡,抽抽噎噎的,哭得要斷氣兒了一般。
魏國公一張古銅色的長臉漲得紫紅,眼睛瞪著女兒喝罵道:「哭,哭什麽!這汴京城裡頭,那麽多的好兒郎,你非看中了沈家那狼崽子!」
魏凝萱一邊抽泣,一邊反問道:「想嫁的只有我一個嗎?」見家裡眾人都不說話了,又壓低了聲音,哽咽道:「可是一眾貴女中誰的家世、樣貌比得過我?但凡沈彥卿要娶一位門當戶對的妻子,有比我更合適的嗎?」
魏國公夫人徐氏看著女兒滿是淚痕的臉上露出的驕矜,心裡忽然沒來由地「咯噔」了一下。
這一番話,自從今春魏凝萱在杜將軍府上匆匆見過沈彥卿一面後,便一直存在肚裡了,此後再隨娘親外出參加宴會,每每遇到一群小娘子論起沈彥卿的時候,她都不遠不近地站著聽,面上雖不露,心裡對這一群痴心妄想的姑娘卻是十分蔑視的。
京中這一輩恰及婚嫁年齡的小娘子,唯她最出挑,難道不及弱冠便已官至樞密使的沈彥卿會跳過她選別人嗎?
此時,魏家大郎若有所思地道:「妹妹,那沈彥卿不中意你,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兒。」
畢竟魏家與沈彥卿政見不同,眼下雖維持著表面的和氣,但是一旦到了要撕破臉的時候,妹妹的處境怕是左右為難,只是娘和妹妹婦人之見,認定了沈彥卿是佳婿人選,朝堂上的事和她們又說不清……
長媳劉氏這時候也從詫異中緩了神,「三妹妹,你道那沈彥卿為何至今還沒娶妻?三年前和他議親的賈中丞府上的小娘子,硬生生被扯出來一個婦德有虧,好好一個大家閨秀,現在卻沒有媒人再敢上門。去年吏部尚書府上的鄭家小娘子,還是慶陽大長公主保的媒,合八字的當口了,娘親去世,守孝三年,和沈彥卿扯上關係的,都沒好果子吃。」
魏凝萱梗著脖子,不滿地道:「那是她們自個兒運道不好,賈蓉兒自個兒不要臉,鄭荇緋的娘親纏綿病榻都一年多了,她娘親去世和彥卿有什麽關係?」
她常常進宮哄著太後娘娘為的是什麽,還不是一門好親事,眼下太後娘娘都說,只要是她魏凝萱看上的,她都願意指婚,她不想以太后的威嚴壓迫沈彥卿,特地求爹爹去問一聲。
魏凝萱一想到昨兒個自己在張丞相府的賞花宴所受的屈辱,哭得更撕心裂肺了。
徐氏心裡有些泛苦,她自來十分疼愛這個么女,為了讓么女得償所願,吹了好幾晚的枕邊風才鬨動了國公爺,讓他去和沈彥卿提一提親事,不想沈彥卿竟然以一句「彥卿已心有所屬」而婉拒了。
魏凝萱淚眼婆娑地看向娘親,「娘,您帶女兒進宮吧,女兒去求太後娘娘,讓她給彥卿下一道懿旨。」
徐氏有些為難地看向了魏國公,「爺,你看……」徐氏話未說完,便被魏國公冷冷的眼神盯得心裡一陣發毛,忙低頭道:「是妾身糊塗了!」
魏家出嫁的二娘子魏靜晏在一旁吃了小半碟子果脯,見妹妹還一副執迷不悟的樣子,冷笑道:「凝萱,你別不識好歹,你忘記西雲大街上那一片廢墟了?」
話音一落,暖閣里忽然靜寂得可怕,只聽得燃盡了的一小截松香簌簌地掉下來,添了一層爐灰。
魏凝萱一時也忘了哭泣,她好像聽到劉氏倒吸了一口冷氣,不明所以地問姊姊,「顧家和沈彥卿有什麽關係?」
魏靜晏看著妹妹懵然無知的目光,扭開了頭,輕輕撣了撣衣裙,淡聲說道:「府里還有事,我先回去了。」
魏靜晏說的「府里」是她的夫家,景陽侯府。
三年前,她主動請求父親,將她嫁給了比她大十五歲的景陽侯做繼室夫人,躲開了家族將她嫁與明遠伯府的世子以謀得太後娘娘青眼的算盤。
相比太後娘家的污糟,景陽侯府好歹清靜一點。
魏靜晏長魏凝萱六歲,她幼時的閨中好友是顧言傾,那是一個比妹妹還要天真熱情的小娘子,自從承恩侯府那次三天三夜的大火,顧言傾屍骨無存以後,魏靜晏對這個繁華的汴京城忽然就產生了厭惡。
再是繁華熱鬧,也掩蓋不了這一層皮子底下的惡毒和骯髒,在日光下閃爍的是汴京大運河,而在這汴京城的地底下,還流動著一條暗寂、沒有聲響的權慾之河。
「傾兒,好好地活下去!」
低沉又溫柔的聲音在顧言傾的耳畔響起,「娘親!」顧言傾猛然從睡夢中驚醒。
屋裡漆黑一片,窗外的朔風在呼嘯,沒來由的增添了幾分冬夜的寒氣,顧言傾將棉被往上拽了拽,床角有個綠豆大的紅光一閃一閃的,恍惚想起,這是藿兒擔心她夜裡作噩夢,特地繫上的熏球,裡頭點了安神香。
縱然她是從現代穿越來的,經過那般可怖的夜,也很難再安然入眠。
外頭的風吹得院子里的烏桕樹都在「沙沙沙」地叫喚,也不知道是什麽時辰了,顧言傾掙扎著爬了起來,黑燈瞎火地摸到了桌子上,就著冰冷的茶壺口灌了一口涼水。
嘴頓時就被凍麻了,顧言傾不由得打了個冷顫,那夢裡徹骨的寒冷和恐懼才稍微降了一點,禁不住將手指縮在手心,好像那夜的水還黏在她的手心上。
等天一亮,她就要隨著杜姨的商隊重返汴京城,闊別六年,汴京城的人都以為她死了,再回去,她也不再是承恩侯府爛漫又天真的小娘子了,昔日的赫赫揚揚、崢嶸軒峻全都不復存在,蔥蔚洇潤的承恩侯府早覆滅於一場大火。
而點火人是她,是被顧家寵在心尖上的顧言傾,她的肆意妄為給侯府招來了不能宣之於口的滅頂之災。
顧言傾正沉浸在往事中不能自拔,門外忽地傳來藿兒的聲音——
「小娘子,您醒了嗎?」
顧言傾抹了不知什麽時候流出來的眼淚,微提了聲量道:「藿兒,進來吧。」
門「吱呀」一聲開了,藿兒從外廂抱著棉被走進來,窩在顧言傾的腳榻上,小聲道:「小娘子,藿兒猜到您今晚肯定睡不著,有件事奴婢不知道該不該和您說,又怕您到了京城,一點兒防備都沒有。」
顧言傾笑道:「說吧,是不是詩姨又和你說了什麽?」
藿兒是她來了蜀地以後,詩姨派來照顧她的,一起相處了六年,雖是主僕的名分,但對這個詩姨親自調教出來的丫鬟,她一直是當妹妹看待的。
藿兒輕輕地「嗯」了一聲,見小娘子又不開口了,小心翼翼地道:「詩姨說,這些年汴京城中一直有人在找您,有人不相信您已經死了。」
藿兒說得小心,顧言傾的心還是微微地窒了一下,「是嗎?可能與我有宿怨吧。」
畢竟當年汴京城中被她欺負的小娘子和小郎君有很多,她仗著背後是承恩侯府,祖父、爹爹和叔父都是趙國朝廷的中流砥柱,一向不耐與那些小娘子、夫人們虛與委蛇。
藿兒笑道:「沒事,這一回他們都不會認出小娘子的!」
床榻上的顧言傾久久沒有開口,藿兒等得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卯時正,荔兒端了半銅盆熱水進來,一個小丫鬟拿著香胰子和牙刷跟在後頭,看到藿兒的棉被在小娘子的腳榻上,荔兒有些彆扭地問道:「藿兒,你昨天晚上是不是激動得睡不著啊?」
荔兒問著就要掉眼淚,詩姨說她規矩沒學好,不准她跟著小娘子進京。
藿兒忙哄道:「你別急,左右不過一年半載的事兒,詩姨肯定就會讓你進京來找我們了!」
荔兒拿著一把精緻的烏木梳子替主子梳一頭如墨般的青絲,委屈地「嗯」了一聲,想起詩姨的吩咐,對主子道:「小娘子,詩姨讓您早些兒動身,這兩天像是有大雪,怕雪大了,道兒不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