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顧言傾已然想通,她不能再精衛填海一般一點點地慢慢往前移動了,顧家的仇恨像個巨大的漩渦,讓她還活著的血脈至親都飽受內心的煎熬,如果在外祖父的有生之年,她沒有查清當年的真相,沒有為顧家復仇,她難以想像外祖父要在怎樣的遺憾中長眠。
這些年,枉她一直以為只要自己不和虞家聯繫,外祖父和舅舅們便能從悲傷中緩過來,承恩侯府只會深藏在她一個人的記憶里。
等沈溪石進去,顧言傾將裝好的信封遞給他,「幫我將這封信寄到青州。」
沈溪石接過來,掃了一眼外封,見到「青州懷陽虞家虞子善」幾字,不由微微挑眉。
顧言傾輕聲解釋道:「這是我的小舅舅,虞四娘子是他的女兒。」外祖父已上了年紀,她不敢讓他知道敏敏在汴京城的遭遇,但是青州虞家必須要來人為敏敏主持公道。
一想到敏敏經受了那般非人的虐打,顧言傾心裡便一陣陣的疼,敏敏本來是多麽怯弱的小娘子啊!
沈溪石見她眼睛紅腫,顯然和虞家的這位小娘子交情深厚,輕聲道:「我和林叔商量好了,這兩天便將虞家小娘子救出來。」
顧言傾吸了吸鼻子,微微揚了臉道:「此事你不便出面,我外祖父在汴京城有許多學生,我會以虞四娘子的名義給他們寫信。」
自外地來京任職的官員自來講究同心協力,魯地在汴京的官員一直有著緊密聯繫,其中又有一兩位與虞氏家族有聯姻關係,她只要寫兩封信出去,將敏敏在徐家的遭遇詳細訴說一遍,以他們與外祖父和舅舅的關係,必然不會置之不理。
只要暫且將敏敏換個地方安頓,請醫問葯,先好好地治著,等小舅舅到了汴京城再和徐家清算。
顧言傾的背脊挺直,眸光是沈溪石很久都沒有見過的堅定,一如當年她看他一般,心下微微一動,「無論你做什麽,我都會幫你。」他朝顧言傾緩緩地伸手。
顧言傾長長的睫毛微顫,望著那隻修長如玉的手,不過須臾便將自己的手伸了過去,指尖的碰觸讓她心跳如擂鼓。
沈溪石迅捷地將顧言傾的手抓在了手心,「絮兒,這一回我不會再讓你走開。」
顧言傾的手被捏得有些疼,見他眼睛里瞬間迸發出來的光采,一時竟有些不忍心讓他放開。
荔兒端著茶走到了門口,看到這一幕,又悄悄地退了回去,心裡琢磨著,也許真的是姻緣天定,小娘子和沈樞相就是註定要走到一起的。
小跨院里的梅花已經快謝了,一株腕臂粗的櫻花粉粉地開了一樹,一陣風過,小小的花瓣飄了半個院子,落在已鬱鬱蔥蔥的草地上,一瓣一瓣,莫名地讓人心生喜悅。
徐府大門外,一輛不起眼的青布頂蓋小馬車停在了台階下頭,徐氏戴著素色的帷帽從馬車裡出來,墨綠色的長褙子里是一身半舊的襦裙,十分不顯眼。
守門的小廝微微愣了一下,才行禮道:「小的給姑奶奶請安。」
徐氏行色匆匆,略微「嗯」了一聲,帶著貼身伺候的張嬤嬤從側門進去,徑直往兄長的書房去。
徐參知正在看昨日的邸報,忽地聽外頭伺候茶水的丫鬟行禮道:「奴婢見過姑奶奶。」
徐參知不由皺了眉,見一身半舊衣裙、一件釵飾皆無的妹妹從外頭走了進來,頓時面色沉沉,訝然道:「你不是陪著妹婿在家中守孝,怎麽好端端地回府來?」
徐氏望著兄長,有些氣急敗壞地道:「若不是事情緊急,這個節骨眼我怎麽可能出府?」見兄長似乎完全不知情,她嘆了一口氣,「哥哥,外頭魯地的官員集體聯名上書,明兒個大殿上,你怕得真的辭官了。」
徐參知一震,顫聲道:「國公爺讓你來的?」
徐氏點頭,「國公爺偶然得了消息,便讓我立即來知會你一聲,提前想好對策,不然明日大殿之上,哥哥當真百口莫辯了。」
徐參知鄭重地點了點頭,對著徐氏作了深揖,「勞妹妹幫我多謝妹婿一聲。」
徐氏見兄長一聽此事面上便驟然失色,心裡有些惶惶,囁嚅道:「二郎那邊,兄長若是保不住,暫且也只得狠狠心了。兄長當以大局為重,你一步步爬到如今的位置,可是徐家兩代人的心血……」她說到這裡,忽見兄長眼眸中泛著森寒,心裡不由一跳,想著二郎平日里待自己也算恭敬,若是兄長氣急,真將二郎弄了個好歹出來,她心裡也不忍。
徐氏萬不敢再提放棄侄兒的話,只推說魏國公府眼下被盯得緊,不敢多待,匆匆地走了。
出府門的時候,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刻著「徐府」二字的黑底燙金牌匾,四周浮雕著一百零八個形態各異的孩童,寓意多子多福。
「多子多福?」徐氏惘然地嘆了一聲,「多子多禍呀……」
守門的小廝半蹲著身子行禮道:「姑奶奶慢走。」
這邊徐氏一走,徐參知惦記著虞氏的傷,便起身往徐二郎的小院子里去,還沒到門口,遠遠地便聞到一股濃濃的草藥味。
徐參知抬腳進了院子,發現沒有守門的婆子,院子的老梅花樹下,一個小丫鬟拿著扇子朝小葯爐搧風,煮著葯的小銚鍋正「噗噗」地冒著水氣,鍋蓋隱有震動。
太陽正好,曬在小丫鬟紅彤彤的臉頰上,她半眯著眼打著盹,忽地被人從右邊踢了一腳,尚不及「哎喲」一聲,便聽到徐參知怒喝——
「豈有此理,二少夫人的葯也敢馬虎!」
那小丫鬟沒想到老爺會忽然過來,怕得跪在地上顫巍巍地發抖,「老、老爺,奴婢不是故意的,求、求老爺饒過奴婢一回。」
徐參知皺著眉打量了下院子,發現靜悄悄的,竟是一個多餘的下人也沒有,心下明白是下人知道虞氏不受待見,都不認真在跟前當差了。
他問:「二郎在哪裡?」
小丫鬟聽他忽然問徐二郎,眼珠子左右轉了一下,含糊道:「二郎君在、在……」眼角瞥見他抬起了腿,立即告饒道:「老爺饒命,奴婢不知,二郎君一早就出府了,尚沒有回來。」
徐參知立即讓人出去找徐二郎。
半刻鐘後,徐家的人從汴京城一處隱蔽的巷子里將徐二郎找了回來。
徐參知望著渾身酒氣的次子,恨聲道:「孽子,你惹下了這般大的禍事,竟還敢偷溜出府!」
徐二郎張口要解釋,一股濃烈的脂粉味便向著徐參知撲鼻而來,徐參知揮了揮手,不耐煩地道:「虞氏那邊,太醫怎麽說?」
徐二郎稟道:「說是再喝兩帖葯,大概便能醒過來了。」
徐參知冷望著次子,半晌後神色凝重地道:「你快快出京,為父怕已保不住你了,你去京郊的莊子上先住一段時間。」
徐二郎因心中煩悶,偷溜到文人士子常去的一處花柳巷,找了見過一次的行首陪著解悶,原想著午時便回來,可這個行首頗有手段,硬留他用了午飯,又陪著飲酒,推杯換盞之際,徐二郎迷糊糊地應諾給行首贖身。
既是這般,這行首更是使了十二分力氣挽留徐二郎,他由行首陪著又飲了些酒,此時正昏頭昏腦的,聽他爹說讓他暫時避避,連忙應道:「兒子遵命!」當即命令小廝去收拾東西。
徐參知望著兒子渾然無覺的背影,從懷裡掏出來一疊銀票,「你且拿著。」
徐二郎見那銀票足有半指厚,吶吶道:「爹爹,這是?」
徐參知沒有多說,只是讓徐二郎拿著,「且有用得著的時候。」
當天夜裡徐二郎便出了京,他不知道,自己已成為徐參知仕途上的一顆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