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涯何處是故鄉

第一章 天涯何處是故鄉

第一章天涯何處是故鄉

四月的南方到處都是濕漉漉的,霧氣籠罩了這個帝國的大半個南方。

斷斷續續的,已經下了整整一個月的雨了!江河湖泊中已經盛滿了水,似乎老天爺只要再填一點水,整個就會溢出來一樣。

今年的雨很不一樣,自從鄉間田埂之間完成了播種插秧的例行農事之後,江南就開始下起了雨。

本來是預料之中的雨,起初還讓那些穿著儒衫打著油傘的酸丁秀才碰面之後詩興大發,時不時發出「春雨貴如油」的感慨,似乎不這樣就不能展現他們悲天憫人的濟世情懷。

若是恰好遇到哪家小娘子羞澀的躲在香脂車中,秀才們還會吟上兩首酸詩感謝上天給這人世間帶來的浪漫。

然而,老天是無情的!

當雨水沒了停歇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的時候,秀才腐儒只好暫歇風流,不再那麼頻頻串街走巷的賣弄了。

這時,最為焦慮的要數那些幾天前還在感恩上天的農人了,他們一邊感恩於恩典已經足夠了,另一邊又開始擔憂老天爺可能的持續寵愛會誤了今年的農事。

人總有僥倖心理,對於農人來說,他們相信老天爺是仁慈的,是能聽到他們內心祈禱的。

自然而然的,他們會忽視,或者說內心拒絕相信老天爺殘忍的那一面,他們恐懼老天爺會在布施恩澤后又盡顯天威。

如果說好的結果和壞的結果發生的概率是相同的,那麼事情往往會朝著壞的結果發展,而且很可能是最壞的那個結果。這一理論就是著名的墨菲定律。

這個時空的人可能不知道什麼墨菲定律,但是這不影響其跨越時空展現其內在的規律。

當大雨連下半個月後,龍王廟前已經滿是冒雨跪在地上求龍王開恩停雨的農人了。

這時候,那些士族鄉紳也開始坐不住了!

如果說現在雨停了,重新育種耕種必然會導致減產,但是並不至於傷到地主老爺們的根本,大不了拿出糧庫中的陳糧貸給那些泥腿子。

說不定陳老二家最後的那點私田可以弄過來,如此就能把河溝頭上的那一片整個連起來,到時候在灣上做一架大大的水車,來年必定是個豐收年。

又或者齊瘸子家那七八口人在斷糧之後,會主動請求把那俊俏的小娘子賣進府做個丫鬟。

……

災難這種事情,站在不同的立場,還真的是有福禍之分的。

當天空連下了二十天的雨依然沒有放晴的跡象后,那些慈眉善目的老爺員外們一個個推開嬌妻美妾,躲進家廟或者祖祠,目的是和不久前的泥腿子們一樣,他們覺得這場雨可以停了,再下下去就有損於他們的利益了。

江南自古就是魚米之鄉,但是歷朝歷代的苦哈哈們從來都沒有聽說過有能扛過一年的餘糧或者積蓄。

即使是有些私田的農戶頂多也就被人稱為殷實之家,遇到時運不濟的年景,他們依然要恬著臉上地主家租種幾畝薄田用以貼補家用。但是如果遇到大的天災,或者比天災更為恐怖的兵災,那麼他們很可能會在短短的時間內變的一貧如洗。

除了有些許私田和農具的自耕農戶,江南更多的是只有雙手的佃戶,他們除了戶籍上是這個帝國的自由民,其他的一切都只能仰仗地主老爺租給他們的那片地。

天威如獄,面對這場大雨,最先求龍王開恩的就是這群人,因為再不停雨,他們面對的不僅是不久后的斷糧,更要支付地主老爺家的三成租子。而這三成的租子會直接讓他們全家成為農奴。

帝國有明令不得蓄奴,但是這是針對那些能拿武器的奴隸,至於那些一無所有的農戶,帝國雖然也不想他們成為奴隸,但是相比他們變成流民而言,成為士族的農奴帝國也就睜隻眼閉隻眼了。

所以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自入賤籍成了他們唯一的出路!

……

此次南方受災,如果說最為嚴重的可能要數江南道,而江南道水網最密集的地方正好是江南道的首府金陵府。

金陵府下有一縣,名為江寧縣。江寧縣縣城出南門十裡外有一村,名為袁家村。

這袁家村相傳乃是前朝一名袁姓將軍的後裔,為避仇家追殺方才從北方逃到了這江寧縣。只是滄海桑田,袁氏一族當年也沒有家譜或者什麼能證明身份物件,外人也只道是袁氏給自己臉上貼金,方才捏造這麼一個宗族起源。

袁家村不大,也就七八十戶人家四百來張口。既然自詡是將門之後,袁家村的人代代彪悍,戶戶驍勇。戰時這江寧縣的兵曹在徵兵的時候往往喜歡先搶著要袁家村的人,平時自然也是諸多照拂。因而在這十里八鄉的,袁家村倒是無人敢欺。

戰時敦武,平時修文!袁家村的人尚武而不廢文,據說這是當年逃到這裡的第一代先祖定下的規矩。

然而,時間久了什麼都會變。當初的資財變成了生存必不可少的土地,經過數代人的消磨,當年的袁員外變成了袁富戶,再然後變成了袁家村裡這些靠著土地刨食的鄉民。

家傳的武學在鄉野間,在曬穀場,甚至在孩子的嬉鬧間就能得到傳承。

與之相反,當年老祖宗要求的修文就很難完成了。雖然說窮文富武,但是真正想要學到高深的學問,筆墨紙硯和相應的書籍必不可少吧,這些在文風鼎盛的金陵城也算是不小的開支,更別說在這小小的袁家村了。

於是乎,袁家村的人慢慢的把老祖宗規定的修文降格為識字,再後來慢慢的又變成了能認些基本的字,只要不被江寧縣的人罵作睜眼瞎就好了。最後,當袁家村的漢子遇到左右村寨的人,能以會寫自己和家人名字為榮時,袁家村老祖宗定下的規矩也就徹底的泯滅了。

從人類有紀錄以來,讀書人從來都是高貴的,是可以凌駕於純體力勞動者之上的,同時也是一個族群的希望和寄託。

當袁家村二十年連一個秀才都不曾出的時候,族長覺得愧對先祖,所以在祠堂里放出話來,只要誰能考中秀才,那麼只要這個秀才活著一天,他和他的家人受全族供養。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誰也不曾想到,族長的話放出去五年後,還真的有人考上了秀才!

袁康是個早產兒,自幼身體瘦弱,他知道自己如果考不上秀才多半會在老父百年後累死在田裡,或者餓死於家中。

秀才,這是袁康唯一的出路。靠著老祖宗當年留在祠堂里被蟲蛀破壞的不像話的竹簡和少許紙張書籍,再就是袁康老父用了一擔穀子,送他去江寧縣一個半桶水的私塾先生那裡旁聽。

天助自助者!五年後,十六歲的袁康還真的撞了大運考上了那一年的生員,也就是族長要求的秀才。

據說放榜當天袁家族長在祠堂里痛苦了足足兩個時辰,至此,袁康成了袁家村最特別的存在。

全族之力供養一人,如果是山珍海味玉盤珍羞可能有些難,但是如果是基本的生活保障的話,那就毫無問題了。再加上同宗同族,又是奉養讀書人,袁家村上下沒有人說過半句怨言。

為了報答宗族,袁康也在家裡辦起了私塾,但凡袁家村的適齡孩童皆可免費聽課,周邊村落的孩童來聽課方才要求束脩和三節兩壽禮。

所謂三節兩壽禮,指得是在春節、端午和中秋這三節,還有師傅和師娘生辰時,作為學生的要送上孝禮。

這個禮可以是一頭豬,可以是一個雞蛋,甚至可以是一摞韭菜。

靠著秀才的身份以及和善的脾性,袁康成了十里八鄉頗有名望的一個人,即使是那些平日里耀武揚威的差人衙役,見到袁康也必須作揖道聲「秀才老爺!」

三年後,袁康娶了隔壁趙家村出了名的賢惠女子趙巧妹。又一年,趙巧妹生下一子,袁康為兒子取名為袁烜。

烜,出自《周易?說卦傳》,本意是指火燒的很旺的樣子,又有盛大,顯赫,光明的意思。

袁康沒能在讀書一途上有所精進,自然把期望寄托在兒子身上,所以才有這麼一個名字。

不像袁康小時候的瘦弱,袁烜打出生就健健康康白白胖胖的。待到兩三歲,袁康的身高和體重明顯比別的孩子要超出一截,這可能和他從小不缺吃食,母親趙巧妹也奶水充盈有關。

除了身體上的健康,袁康的頭腦也很聰慧。三歲開始,袁康就讓袁烜開始和七八歲的幼童一起旁聽啟蒙。五歲那年,袁烜已經能寫超過兩百個字了。沒說的,老族長自然要把自己關在祠堂里哭兩個時辰才出來。

家裡開私塾,自然不缺幼童玩伴,又因為是先生的兒子,師兄弟們都寵著護著,因而這袁烜自幼頑皮淘氣,頗有孩子王的威風。

一晃又是數年,袁康已經蓄起了山羊須,而袁烜也已經十歲了。

不同於小時候的白胖,十歲的袁烜雖然個子挺拔,但並不如何顯得壯實,按照趙巧妹的話說就是吃不胖。梳著江南小童常見的衝天辮,劍眉星目,鼻子挺拔嘴唇嫣紅,活脫脫就是年畫上的小福娃。

左鄰右舍的人看見了誰都想要上前捏上一把,似乎不這樣就不能表示對於小袁烜的喜愛。

忽一日,袁烜和在家上課的幾名同窗好友課後溜去戲水消暑,這本也不是什麼大事,莫說貪玩的孩童,就算是大人也常常會下到那水不深不急的河中嬉鬧一番,而且江南孩童那個不會水,袁烜的水裡本事袁康也是知道的。村中孩童歷來如此,袁康和趙巧妹也就不甚在意,只道是莫要貪玩誤了午後的練字。

不曾想,這一次的戲水就出了大事!

待到袁烜和小夥伴們來到河邊,他們見幾個大人以在水中閉氣時間長短來關撲一隻獵到的兔子。

見獵心喜的孩童哪能錯過這種好玩的事情,再加上男孩子間誰也不服誰,故而他們也以同樣的方式關撲,並且約定贏的那人打掃課舍時由最早起身的三名夥伴代替。

孩子的世界永遠都是那麼直接單純。

當袁烜被同在河中戲水的大人急匆匆的抱回家的時候,整個人已經奄奄一息了。

那一天,同袁烜一起戲水的同伴被家中父母打的哀嚎震天。

那一天,老族長又把自己關在祠堂里痛苦了兩個時辰。

可能是老祖宗被這個愛哭的當代族長哭的煩了,於是顯靈了一次!袁烜從鬼門關前走回來了。

……

袁烜沒有死,準確的說應該是又活過來了!

當初被抱回家的時候,誰都以為這孩子不可能活過來了,沒看到身上都變色了。好在有老族長向祖宗叩拜的功勞,一個驚雷,一場大雨後,這孩子竟然突然弓起身子吐了半桶的水,然後就睜開眼睛。

活了!

活是活了,但是這個孩子從此之後也就廢了。原本活潑好動的孩子至此之後沉默寡言,常常一個人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對於那些往日交好的小夥伴,他再也提不起半點興趣和他們一起遊玩嬉鬧了。

外人看來,這孩子就是變傻了!

甚至有人背地裡說,這是因為袁烜死過一回,雖然老祖宗賄賂了鬼差把他送了回來,但是免不得要少了一魂一魄,這才導致袁烜變得痴傻了。

然而,袁康是不信的。聖人云,敬鬼神而遠之!

袁康帶著袁烜把這江寧縣的大夫看了個遍,但最終也就是開了幾副安神的葯而已。一次,袁康在向昔日一個略通醫術的同窗請教后,對方說金陵城的萬生堂首席醫者乃是安神醫的弟子,醫術必然高明些,說不定就能醫治,只是萬生堂的證金並不便宜。

這些年袁康一家雖說衣食不缺,但是真要說有多少積蓄那也是不多的。早年老父老母重病,之後的喪葬已經把他的積蓄花的差不多了。

正所謂想打瞌睡就有人送枕頭過來!

袁家村東邊的陳家村有一私鹽販子陳麻子,早年加入了鹽幫后混到了一個堂主的名頭大發橫財,半年前,暴發后的陳麻子歸鄉置產,自稱陳員外。

然而,由於早年的名聲太差,陳麻子並不為陳家莊的人所喜,大家私底下都議論陳麻子是走了狗屎運,歸根到底還是個潑皮無賴,與那書香傳家的員外老爺差了不知凡幾。

為了不讓陳家莊的人嚼舌根子,同時也為了讓自己這個員外沾點文氣,陳麻子特意帶著已經十二歲的兒子,備了厚禮前往袁家村求教於袁康。

不過,為了表示自己高於那些泥腿子,陳麻子要求袁康成為他家的西席,也就是專為他的兒子服務的家庭教師。

起初,袁康是想直接回絕的。但是考慮到袁烜可能需要的醫藥費,袁康勉強答應了。不過他也提出了條件,那就是每天上午去陳家授課,飯後歸家為自家私塾授課。

陳麻子本就只是要秀才公給自己掙臉面,對於袁康的這個要求自無不可。從此,袁康便徹底的成了這個時代的腦力勞動者,家裡老父傳下來的那三畝田產租給了同族堂兄。

……

此時正值正午時分,趙巧妹正操持著爐灶間的飲食,可目光時不時透過廚間的柵欄窗看向村口的那條道路,丈夫還沒回家讓他隱隱有些擔心。

隔壁的嬸子說村口的小河像是野狗似的,可凶可凶了!

想起那條小河,趙巧妹內心就是一酸,這麼好的孩子怎麼就這樣了?

「烜兒,今天你三叔公家的驢蛋兒送來了幾個雞子,說是給你補身子。娘給你做了你最喜歡的荷包蛋。這雨下的雞都不下蛋了,等下可不敢再起性子了。

我和你爹爹身子硬朗著,又不是沒有吃食,少吃一塊肉一口雞子不打緊的……」

看著這個小婦人一邊絮絮叨叨,一邊擔憂的看向窗外,坐在內間窗前發獃的袁烜心中一聲哀嘆!

雖然這的確是他的家,但是他總覺得這裡就是天涯,而且對他來說這個天下處處是天涯,何處才是他那魂牽夢縈的故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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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掌崑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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