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莫名較量
陽春三月,草長鶯飛,橫塘的美景吸引了大量前來踏青的遊人。(註:橫塘即莫愁湖,書中南楚以南唐為原型,故稱橫塘)
橫塘邊,有一男三女結伴而行,竟引得許多遊人駐足觀望。南楚風氣開化,男女結伴同遊實為普遍,即便是未婚的年輕男女,只要不做出傷風敗德之事,也不會有人為此側目,而這一男三女未有任何出格舉動,卻依然吸引了大量目光,無非是因容顏爾。
這四人看穿著打扮皆是富貴人家子女,其中的唯一男子約二十來歲模樣,生的額頭寬廣,面容俊秀,且微有短須,頎長身材配上一身得體的青色長衫,實打實一個英俊郎君。然而遊人中終究還是男子居多,除了極個別興趣愛好與眾不同的,多數人的目光還是落在了那三名女子身上。
三名女子中,一人與那郎君並肩而行,其年紀約在十八九歲,生的柳眉杏眼,一身粉紅綉狹裙穿起來盡顯婀娜身段,只是從其髮髻可以看出她已然是個少婦,而且應該是那位郎君的妻子。緊隨二人身後的,卻都是十三四歲模樣的兩個小娘。
其中一小娘梳著雙螺髻,身穿杏黃色石榴裙,看打扮是個丫鬟,她的臉蛋嬌嫩而富有彈性,也不知是不是吃的太好的緣故,還稍稍顯得有些圓潤,她的嘴裡彷彿一路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且眉飛色舞的,神態十足的嬌憨可愛。
最後一位小娘則梳著一頭百合髻,身著藍白間色裙,其年紀雖小,可個頭卻已高出身邊丫鬟半頭,竟隱隱已經與她身前的少婦齊平,而實際上七八成遊人的目光皆是集於她一身。她貌似也察覺到遊人的灼灼目光,眼神略顯有些不自然,但瞬間又化於無形,繼續傾聽著身邊丫鬟的話語,時不時還含笑回應一句,一笑起來兩頰邊淺淺的梨渦便若隱若現,足是讓一干看客彷彿有蜜化在了心裡。遊人中不乏文人士子,其中有個性出跳的不禁合扇擊掌,含情脈脈地念出詩經中的佳句:「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夫君,四娘小小年紀,便已讓許多人看得如此神魂顛倒,再長大一些還怎麼得了?」紅裙少婦莞爾一笑,笑聲中帶著幾分捉狹之意。
年輕郎君微笑道:「仙兒,這便是你的不對了,四娘是我妹妹,你怎還吃起她的醋來了?」
紅裙少婦秀眉微微一揚:「我是在誇讚四娘,你何以看出我在吃醋?」
年輕郎君沖紅裙少婦眨了眨眼睛:「語氣中有那麼點!」
紅裙少婦杏眼一瞪:「好啊,夫君,你一點面子都不給我!」她邊掐著年輕郎君的胳膊邊笑了起來。
二人身後的高個小娘不禁搖頭:「大哥,大嫂,你二人能在大庭廣眾之下打情罵俏,我十分佩服!不過能否請你們莫要拿我打趣?」
年輕郎君和紅裙少婦臉微微一紅,立馬端正了姿態。然而片刻后紅裙少婦又掩嘴一笑:「夫君,四娘真是個奇怪的小娘,自打我嫁入你家以來,貌似每次誇她漂亮她都有些不太高興哩!」
年輕郎君哈哈一笑:「應該是害羞所至!」
高個小娘便是蕭瑞雪,聽到此她不禁有些無語。原本大哥蕭伯文和大嫂林月仙踏青出遊特意帶上她和雲兒,讓她可以脫離了母親的魔爪半日,她心中是萬分感激的,可尚未來得及享受這來之不易的悠閑時光,她便被一群莫名遊人看得渾身發毛,若不是她心中尚存的男兒氣概支撐著她故作大方,她真的可以以袖遮面了,早知如此,她覺得還不如在家接受母親的折磨。
「小姐,快看,有賣糖人的!好漂亮的糖人!」不知不覺又走了一段路程,突然,雲兒抱著蕭瑞雪的胳膊一陣歡欣雀躍起來,原來在不遠處有一小攤,上面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糖人,有牛有馬,有男有女的,形狀各是不一,攤前的老者一邊叫賣,一邊還在製作著新的糖人,甚是吸引了不少孩童。
蕭瑞雪被雲兒這一叫喚,心中的些許不悅頓時消散,她道:「你想吃糖人?」
雲兒交纏起了大拇指,羞澀道:「雲兒想去買點,小姐要不要吃?雲兒幫你挑個大的!」
蕭瑞雪道:「還是我來買吧!」
雲兒連忙搖起腦袋:「不成不成,怎能每次都讓小姐花錢,也該雲兒請小姐一回!」
「別!就你那每月一兩的例銀,想吃這又想吃那的,最近還偷偷讓倚翠姐姐幫你代買胭脂水粉,哪裡還夠花銷?」
雲兒的臉頓時紅透:「小姐怎知道這些?」
蕭瑞雪呵呵一笑:「你當我是傻子不成,這般明顯都看不出來?」說罷她伸出拇指在雲兒的唇上抹了抹,將其唇上一抹參差不齊的嫣紅塗得均勻了些。
遊玩了半日,蕭瑞雪回到了家中,與大哥大嫂以及雲兒的滿臉歡喜不同,她的表情中雖也帶著幾分歡娛,但不經意間還是透露出一絲疲憊。吃過午飯,朱嫣便早早地給蕭瑞雪做好了一下午的安排。
「丫頭,下午就閉門學琴吧!」
「知道了,娘!」蕭瑞雪的回答十分乾脆,這一年多來她早已明白了一點,那便是反抗無用。
盡心儘力彈完了三首曲子,蕭瑞雪突然感覺有些口渴,便道:「雲兒,你去給我沏壺龍井來!」
「好的,小姐!」雲兒嬉笑著出門沏茶。不得不說,雲兒這個丫鬟,除了貪吃之外,多數時候還是十分乖巧的,而且因她長得嬌憨可愛,蕭瑞雪十分喜歡她,平時待她亦如親妹妹一般。趁著雲兒出門沏茶的工夫,蕭瑞雪默默有些發獃,回想這一年多來,經過母親的精心調教,自己無論是彈琴、女紅,還是淑女禮儀,都從一開始的被迫接受變成如今的得心應手,可在她內心深處,她並不覺得這是自己本該有的樣子,可是她本該有的樣子又是如何,貌似自己腦海中對此的印象已開始變得模糊起來,每每一想到這些,蕭瑞雪便覺得無比害怕。
「砰!」一顆小石子透過窗欞飛入了蕭瑞雪的房間,落在琴桌之上,將蕭瑞雪嚇了一跳。原以為有人惡作劇,可蕭瑞雪定睛一瞧,只見小石子上還系有一張捲起的紙箋,她眼珠滴溜溜一轉,迅速扯下紙箋置於掌心,並將石子扔出了窗外。
「徒兒,為師已返金陵,若是得空,今日申時來雞鳴寺一見!」紙上字跡不出蕭瑞雪所料,正是沙侗所留,當看到內容,蕭瑞雪的眼角不禁展開了笑意,可又帶著幾分憂愁:」我這師父還是一如既往的鬼鬼祟祟!只是我娘讓我學琴,我又如何抽得開身呢?「
「小姐,茶沏好了!」此時,門外響起雲兒嬌軟的聲音。
蕭瑞雪眼珠一轉:「有了!」
雞鳴寺後山禪院,一位年逾花甲的老和尚屹立在自己禪房的窗欞邊,靜靜觀望著窗外的花草和偶爾路過的僧侶,耳聞著樹上時有時無的鳥鳴。
「杭州那邊的事情我已辦的差不多了,下一步我們該如何行事?」禪房內響起一聲詢問,若是蕭瑞雪能夠聽到的話,她定能認出這是沙侗的聲音。
老和尚回過頭來看著沙侗:「方才我思量許久,覺得屠龍會人字堂那邊還是至關重要,非你去鎮場不可!」
沙侗撇了撇嘴,有些不大樂意的樣子:「這種事我覺得你還是安排夏侯龍去比較好,我是假道士,他是真道士,而且他賣相好,看上去仙風道骨的,正好與屠龍會那班子故弄玄虛之人脾性相合!」
老和尚道:「你都四十好幾的人了,竟還耍孩童脾氣!夏侯龍是什麼貨色,我焉能不知?若論故弄玄虛,確實沒幾人能比的上他,但是他的武功不及你,人品也著實太差,只怕時間一久便會顯拙,我擔心他不能服眾!」
沙侗笑道:「我這人說話沒輕沒重的,你覺得我能服眾嗎?」
「你雖說話口無遮攔,但重在爽直,屠龍會本就一江湖幫派,這點無傷大雅,反而可能更得人心!關鍵你是啟兒的師父,做任何事一定會為啟兒考慮,這點我絕對相信你,反而是夏侯龍此人我不大信得過!」
「如此說來,那我去屠龍會任那狗屁人字堂堂主之事算是定下了?」
老和尚點點頭:「定下了!」
「好吧,那我何時動身?」
「等啟兒到了,我們一起將後續事宜商量妥當,你便可以動身,最快應該是明日吧!」
沙侗做出個無奈的表情:「我今日才到金陵,明日便要離開,想想還真是無趣啊!」
老和尚笑道:「並非無趣,而是你捨不得一年前所收的那個女徒弟吧?」
沙侗哈哈一笑:「確實有些捨不得,我收的幾個徒弟之中,就她最合我的胃口!」
老和尚眯起眼睛:「怎麼,便連啟兒都不及她嗎?」
沙侗淡淡道:「我與啟兒名為師徒,實為從主,我對他忠心耿耿,他卻未必對我有多少師徒之情!反倒是我那徒兒,表面上對我不尊不敬,心裡卻是認我這個師父的!況且論及悟性和耐性,她比啟兒要出色的多,只是因她是女兒身,身體資質不如啟兒,所以武藝暫不及啟兒,但若她持之以恆的話,將來超過啟兒也未必不可能!」
老和尚道:「啟兒目前的武功已經夠他終生受用,對於成大事者而言,武功終歸是末流!我倒是也看見過那小娘,年紀雖小,但容貌絕佳,若能為我們所用,在某些時候也不失為一把利器,甚至可抵十萬精兵,你有考慮過這些嗎?」
沙侗臉色顯得有些不快:「她是富貴人家的小娘,家中清白,跟我們不是一路人,何必要拖她下水?況且她即拜我為師,我又豈能害她?」
老和尚風輕雲淡道:「我只這麼一說,你不願就算了,動怒就不必了!」
與此同時,雞鳴寺山腳下來了一個小郎君,這小郎君身穿白色衽衫,生的唇紅齒白,面容端的是無比俊俏。無需多問,這小郎君便是蕭瑞雪,她來趕赴沙侗的申時之約,只是為了避免麻煩,她穿了一件男裝,由於她的舉止與在家完全不同,全無半點女氣,倒也很難讓人懷疑她的真實性別。
蕭瑞雪進了雞鳴寺,便直奔後山禪院,那裡是她以前每次與沙侗相約見面之地,只是當她趕到那棵熟悉的老槐樹下時,她卻並未發現沙侗的人影。
「這個便宜師父,虧我冒了這麼大風險前來赴約,他卻每次都不守時!」蕭瑞雪一想起此時正在家中假扮自己閉門彈琴的雲兒,心中就一陣陣發虛,繼而對沙侗的遲到產生了些許怨氣。
蕭瑞雪左顧右盼了片刻,還特地檢查了下老槐樹上有沒有人,結果仍是一無所獲。大老遠地趕到這裡,讓她直接打道回府,她是不會心甘情願的,她見此時四下無人,便想趁此機會打磨一下她的武藝,一邊等待沙侗的到來。然而剛剛沒練多久,她便聽到身後有人用一種譏諷的語調道:「如此拙劣的武藝,也敢在此獻醜?」
蕭瑞雪詫異地回頭,只見樹林中不知何時走出一個少年,這少年大約十六七歲模樣,身穿一件純黑長衫,身材七尺有餘,他面白如玉,兩道劍眉直插入鬢,鼻樑直而高挺,唇角線條帶著幾分剛毅,可謂英姿颯爽,只是其眉宇間隱隱透露出幾分目中無人的冷傲,讓人覺得難以接近。
蕭瑞雪知道剛才的話是出於這少年之口,但她不想因此便與一個陌生人起衝突,於是道:「讓這位郎君見笑了,在下只是隨意練練!」
「隨意練練?呵呵!看來你對自己的武功很自信嘛?」少年已經趨近,眼中的目中無人又多了幾分。
蕭瑞雪萬分納悶,她猶豫道:「你是何意?」
「與我過上幾招如何?我要看看你的武功有幾斤幾兩!」少年有些咄咄逼人。
蕭瑞雪仍一頭霧水,心想這人是否有病,自己還是不要和他一般見識的好,便嗤笑道:「這位郎君,你我互不相識,我為何要跟你過招?」
少年眼中鋒芒畢現:「少說廢話!」說罷,一記剛猛長拳直撲蕭瑞雪面門。
蕭瑞雪吃驚之間,身體已經向後躲閃,且伸出右掌堪堪抵住這一拳,可她收穫的卻是一陣虎口劇痛。蕭瑞雪不禁冷下臉來:「你這人好不講道理,我與你無冤無仇,為何為難於我?」
少年對蕭瑞雪能接下他這一拳頗為驚訝,卻依然冷言道:「小小年紀,武功倒有幾分造化!且看在你比我小几歲的份上,我今日只使六分力,但你必須與我決出個高下!」
話說到這份上,泥菩薩也有三分火氣,更何況蕭瑞雪並非泥菩薩,於是她不再多言,抬起一腿便朝少年的腰上掃去,那少年竟不閃不躲,豎起手肘便擋下了這一腳,二人皆是用了全力,只聽到二人的骨骼碰撞吱呀作響的聲音。
禪房中,沙侗對老和尚道:「時辰不早,我去瞧瞧啟兒到了沒有!」說罷便從蒲座上站起身來,突然他一拍腦袋,怪叫道:「瞧我這記性!」
老和尚詫異:「何事?」
沙侗大皺眉頭:「我原以為今日無甚要事,便約了我那徒兒申時來雞鳴寺相見,卻不料中途被你叫到這裡來!此刻申時已過,我那徒兒又向來準時,估計已在禪院外等了好一陣子,然而啟兒也要來,我仍無工夫去理會她,這可如何是好?」
老和尚笑了笑:「凡事皆有輕重,你與她之間的約定只是微末小事,你是她師父,不若先出去將她打發走!你可在金陵再多逗留一日,與她重新約個時辰便是!」
沙侗點點頭:「也只能如此了!」
禪院外,蕭瑞雪左邊臉頰已高高腫起,鼻子也青了一塊,她剛剛使盡全力與黑衫少年交過手,可惜五十招不到便徹底敗下陣來,還被那少年的一記勾拳給擊中了面門,當時她的頭顱可謂嗡嗡作響,眼睛還直冒金星,若不是那少年及時收手,此刻的她估計已伏地不起。
此次被人主動挑釁,若是贏了那也作罷,可是卻敗了,蕭瑞雪的自尊心有些接受不了,心中的委屈可謂一言難盡,她用手捂著酸痛的左臉,淚花已在眼框內打轉,只是心中的男性尊嚴驅使著她不讓其流出眼眶。
「徒兒!」蕭瑞雪的耳邊響起了沙侗的聲音。
蕭瑞雪看見沙侗,忙用衣袖將淚花抹乾,語氣淡然地道:「師父,你又未守時!」邊說她還邊用袖子遮住左臉,生怕被沙侗看見自己被人打敗的恥辱印記。
沙侗哈哈乾笑了兩聲,突然他發現了蕭瑞雪的異常,不禁問:「徒兒,你的臉怎麼了?」
蕭瑞雪將臉捂得更嚴:「沒怎麼,剛才被只狗給追急了,不小心摔的!」
沙侗有些莫名奇妙:「這寺里哪來的狗?況且你會怕一隻狗?」
此時,樹林中走出一個人,他冷笑道:「打不過就污衊他人是狗,非君子所為吧?」
蕭瑞雪眼中充滿了怨氣,她沒料到剛才那個打敗她后便離去的黑衫少年居然又回來了。
而沙侗則有些驚訝:「啟兒,原來你早到了?」突然,他表情更為驚訝:「是你打的她?」
少年臉上暗藏一絲譏諷:「一時切磋未收住手而已!」
沙侗疑惑道:「你為何要找她切磋?你知道她是我的徒弟?」
少年道:「我之前見他在此練功,其中一些招式與師父教徒兒的如出一轍,他不是師父的徒弟又該作何解釋?而且師父之前說過曾在雞鳴寺收過一個徒弟,天資勤奮皆超過徒兒,徒兒今日既有幸一見,又怎能不好好向他討教一二呢?」
沙侗聽罷,不禁連連發笑:「陳啟啊陳啟,你還是那麼的狂妄!為師之所以那麼說無非是想讓你知道山外有山,讓你收斂一些傲氣,想不到你今日竟然做出這般魯莽舉動!哼,你對比自己小三歲的師妹動手,贏了就覺得光彩了?」
黑衫少年道:「小三歲而已,我也只使了六成的力!」突然,他貌似察覺到哪裡不對勁,瞪大眼睛問:「師妹?她是女的?」
沙侗嗤笑道:「沒錯,她是女的,你現在是否依然覺得很光彩?」
黑衫少年下意識咬了下嘴唇,臉上隱隱有些羞慚,這一下子他徹底不吭聲了。
聽著沙侗與黑衫少年的對話,蕭瑞雪一直保持著沉默,可她心中很不痛快,終於忍不住道:「師父,您什麼意思啊?合著他打贏我都不光彩了,那我輸了豈不更無地自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