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嫣兒,跟師父走吧
?平嫣再一次遇到柳三春是在青州的戲樓里。那是初秋的一個艷陽天,上午南北諸代表軍閥簽訂了和平協議,並通電致意全國,
下午慕家做東,在百花酒樓里搭台唱戲,宴請高官名流,以此為賀。
她坐在角落裡,聽四周嘰嘰喳喳,在談論著柳先生的風華絕代,還有他曲折迤邐的戲腔,像一把柔柔的杏花針雨,捅進她
記憶深處。她飲了幾杯酒,腦袋裡昏昏沉沉,想起了許多小時候的事,說不出是疼還是酸,只是心底生出一層層涼意。
當年沈九州拋棄了她,也就是董長臨。她無家可歸,無親可靠,就抱來了一捆捆乾柴,堆在許府廢墟里,她往柴火堆里一
坐,點著了火。
外面圍了很多人,比這千萬條火舌還要喧鬧,她被濃煙熏得睜不開眼,卻能感覺到爹娘弟弟就站在她不遠的面前,她知道
他們一家快要團聚了。因為她似乎感受到了爹爹寬厚有力的懷抱,她的爹爹在抱著她。
後來她知道抱著她的不是爹爹,爹爹已經死了,她被人救了。這人和爹爹不一樣,他細皮嫩肉的,長的溫和儒雅,他讓她
叫他師父,還說『從今以後,你就跟著我,我就是你的師父,你若是這麼沒志氣,你就去死,我絕不攔你,只是你一家那些亡魂
可就白死了。』她想象不到這樣一個弱不經風的人是怎樣將她從火海里抱出來的,正是因為想象不到,她就覺得此人必是娘親故
事里的那一類隱士高人,就跟他走了。
他教她唱戲,教她武功,教她仇恨,後來也教她醫術。
這些東西,他從不教給戲班子里的其他小孩。
他和爹爹是完全不一樣的兩個人,可有時候又那麼像爹爹,對她好,對她笑,對她嚴厲,凶她疼她她那時想,上天太可
憐她了,所以又給了她另一個爹爹。
這麼多年了,她只知他是柳三春,是她的師父,卻從不曾知道他背後還有一個什麼蝶刃組織。他轉過身去的時候是不是也
像是一把利刃,滿手鮮血殺戮,滿腹算計,汲汲營營。她簡直不敢想下去,四周笙簫按樂,他的聲音越來越細,越來越綿,像
一場春花秋月里的雨針,明明那樣悅耳動聽,她卻再也坐不下去。
她醉意微醺,檀兒扶起她,避開眾人注意,自一旁夾道外出去。
清風撫面,略微蕭瑟,吹得她心底一層涼似一層,才初秋,她已覺出刺骨了。檀兒瞧她面色發白,越來越白,已不見肌底
顏色,不由擔憂道:「姐姐,是不是不舒服?」
平嫣道:「沒事,只是有些不勝酒力。」
檀兒知道戲台上的那位柳先生是她的師父,以為她是乍見故人,又逢世事巨變,難免心況蒼涼,遂道:「等到柳師父下場后
,姐姐可將他邀來一聚,到時我準備好茶點,你們師徒兩可以好好說會話。」
她抬眸,咬唇噤聲,眸里似有濕色,檀兒嚇了一跳,心裡直打鼓,「姐姐,到底出什麼事了,你跟我說。」
檀兒覺出她與自己交握的手越抓越緊,忽地又鬆開,她綳著的神情也一下子被打散了,只是淡淡的問道:「師兄,他何時能
到青州?」
檀兒道:「最遲今晚就要到了,我會事先安排好他落腳居住的地方,絕對隱蔽安全,姐姐儘管放心。」
她淡淡嗯了聲,再無話。檀兒有心想問,怕勾起她傷心,又不忍不問,讓她一個人扛著,斟酌許久,終打定主意,正要開
口,後面傳來喚聲。
「嫣兒。」
檀兒回頭,見是柳師父,前來匆匆,未褪戲妝。她看了眼平嫣,悄悄退下了。
「嫣兒,這一年來,你過得好嗎?我聽說沈家二少他」
平嫣轉頭,淺笑如昔,語氣平淡的打斷他不忍說出口的後半句話,「好,生生死死都經歷遍了,如今還能留住一命,已經算
好了。」
柳三春走上前,凝望著她,「嫣兒,帶著你的孩子跟師父走吧。師父雖然只是一個唱戲的,無權無勢,可也能帶給你安定的
生活。現今董國生已死,你大仇得報,還有什麼可留戀的,沈家都是一個魔窟,沈鈺成比魔窟還要可怕,你跟著他,還是去沈
家,都不會善終。」
平嫣勾起唇角,似乎是笑,笑的是他到此時此刻還自稱是一個唱戲的,他那雙手不知在背後挑撥了多少風雲變幻,也許從
青銅盒子開始,她就成了他所擺布的一個棋子,也許還更早,她都不敢去深入追溯。「師父,你覺得我還能走的掉嗎?如你所說
,像沈鈺成那樣比魔窟還要可怕的人,他會輕易放過我嗎?」她的眼神漸漸變得凌厲,句句加深,「就算他放過我,我又能走去
哪裡,還跟著師父嗎?師父還是以前的師父嗎?」
柳三春眉峰抖動,「嫣兒,你在說什麼,你自小在我身邊長大,師父待你如何,你還不清楚嗎?」
她垂眸,」也許吧,師父還是以前的師父,但嫣兒已不再是以前的嫣兒了,嫣兒長大了,有了自己的主張情感,不願再被師
父束縛了,師父就權當嫣兒和花師姐一樣,已死了吧。」
「牡丹她」
「終有一死,或早或晚罷了,師父請寬恕嫣兒,日後不能在膝前盡孝,相伴左右了。」她抬眼望著他,眼尾窩著濕意,輕飄
飄的語氣更像是一種抽刀斬斷的決然,「師父說要帶我去過安定的生活,可師父知道嗎?自從沈鈺痕死後,嫣兒此生就再也安定
不下來了。」
他欲要牽住她,她躲開,不再回頭看一眼,轉身而去。眼淚像是斷了線,怎麼也流不完。那些往事也被誰扯斷了線,零零
碎碎的。
深夜,百花酒樓一陣陣警笛聲動,外間火光大燃,喧聲震天。平嫣與檀兒相繼被吵醒,稍稍穿戴好正要去一探究竟,黑袍
人越窗而來,攔住她們。
檀兒大驚道:「你何時到的青州?」
黑袍人簡短道:「今晚,我不放心」他似乎有些不太自然,不再雙目炯炯的望著平嫣,側過頭,「我得替二少爺保護你和他
的孩子。」
平嫣倒沒想什麼,只問道:「外面出了什麼事?」
他回道:「金武死了。」
平嫣瞪大眼睛,「金大帥死了?兇手是誰?」
「慕昇。」
平嫣遲遲回不過神來,怔然道:「怎麼可能?這場慶宴是慕家辦的,慕昇又在權力生涯中浸淫多年,怎麼會蠢到在這當口動
手?況且,他慕家不比往前,雖收復失地,但今後會被江北制約,殺了金武,不就只剩江北獨大了嗎?」
黑袍人分析道:「不過可以確定的一點是,兇手既然選擇在和平協議簽訂后動手,擺明了是想要維持暫且的和平局面。無論
是不是栽贓陷害,總歸他們是要置慕昇於死地。」
「金武是出了名的膽小謹慎,屋外時刻重兵守衛,若有異動殺機,就無人發覺嗎?」
黑袍人道:「是下毒。」說到此,他扭頭看向窗戶外搖曳著的火光,眼微眯,興趣頗濃,「實不相瞞,我夜來百花酒樓倒是撞
見了一幕,我看見有一人引著慕昇進了金武的屋子,他們故意避開燈火通明的大路,走的偏僻小路,鬼鬼祟祟的似乎害怕被人
察覺,也許慕昇和金武有什麼事商量也不一定,現在就只能從慕昇嘴裡撬出來了。」
平嫣忙喚檀兒道:「你快走,想必這裡快要被查封了,一定要想辦法聯繫到聶彩蝶,我要見她。」
「好,我這就去。」檀兒輕手開門。
黑袍人見她憂思重重,「你是看出了什麼嗎?你為什麼要見聶彩蝶?」
「我想當面問問她,徐疏寧究竟是被誰殺的。」
「你以為今日這一切都是徐偉貞做的局,是為了替徐疏寧報仇?」
「誰知道呢?不過都是猜測罷了,反正同徐家脫不了干係。要說徐偉貞沒有攻入嶺南的野心,誰也不會信,只是嶺南山勢連
綿,又多沼澤,可負隅頑抗,很難一舉拿下。」她上前幾步,想起那日她與徐偉貞在房裡的談話,黑眸閃爍,自有幾分睥睨籌謀
,「倒真像是徐偉貞所為,若無充分取勝的機會,他不會貿然出兵嶺南,只能暫且維持住和平局面,以圖來日,金武一死,嶺南
便是一盤散沙,大廈將傾,關鍵是還能借輿論之盛,將慕家逼至無法翻身之地,倒是好計策。」
她雙手推門,往外走去,銀月嬈火,一齊撲到她臉上,她笑得微微露出一點牙,玉色冉冉,分明置身事外,卻又實實在在
的控制著棋盤中幾個落子。
他望著她的背影,蕭瑟,強大,無懼。她要的本該是鳳凰于飛,共挽鹿車,卻走到了今天這步田地。他心裡的疼痛重了幾
分,堅守也牢了幾分,反正都是為她。他會守護著她,直到死的那天,就像她當初守護著東霞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