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彈悲音瀟湘憂身世
(上接八十回)自古以來,京城皆是繁華富貴地,花柳溫柔鄉,獨不缺王侯將相之族、鐘鳴鼎食之家、翰墨書禮之府。而當今國運昌隆、四海昇平,京城更是金山銀海滿地、奇珍異寶成堆,其中最值得說道的當推四大家族之首,有「賈不假,白玉為堂金做馬」之稱的賈家。賈府先人原是祖上為太皇效力的榮寧兩國公,到了這一代又一嫡出的小姐做了宮裡的賢德妃娘娘,獨享兩字封號,可見皇家的隆寵。
這榮國公原有一嫡出的女兒,嫁於原巡鹽御史林如海為妻,可惜命薄福淺,每幾年就香魂游歸地府,留一獨生的女兒名喚黛玉者,今年年方十二,一直寄居於賈府。
「紫鵑,命人去燒水焚香,我要撫琴。」一個輕泠酥軟混著江南吳儂的嗓音在賈府內院響起,此人正是賈老太之外孫女黛玉。有人形容其貌曰:
「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襛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瑰姿艷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態,媚於語言。奇服曠世,骨像應圖。披羅衣之璀粲兮,珥瑤碧之華琚。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踐遠遊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微幽蘭之芳藹兮,步踟躕于山隅。」
更有好事者作詩云:
美女妖且閑,採桑岐路間。
柔條紛冉冉,落葉何翩翩。
攘袖見素手,皎腕約金環。
頭上金爵釵,腰佩翠琅玕。
明珠交玉體,珊瑚間木難。
羅衣何飄飄,輕裾隨風遠。
顧盼遺光彩,長嘯氣若蘭
「姑娘,雖說日頭已落,到底暑氣未散,姑娘還是歇會兒再彈吧。」黛玉的大丫頭名喚紫鵑者捧了一碗消暑湯過來勸道。黛玉就著碗喝了一口,就搖了搖頭示意不喝了,說道;「我今日煩悶的很,需撫會兒琴靜靜心,等沐浴完暑氣也就散了,倒也便宜。」紫鵑見她如此說,忙吩咐小丫頭燒水,又命人將院子里的石桌擦拭了,點了驅蟲的熏香。
此時正是夏末,夜色掩去了一天的喧鬧,一輪滿月懸挂於半空之中,灑下一片銀紗薄光籠罩著天地萬物,瀟湘館里鳳尾森森、龍吟細細,竹葉隨輕風沙沙作響,在這夏日裡倒有幾分涼意。黛玉潑墨般長發鬆松披於身後,身上只穿了件娟紗金絲繡花長裙,在銀輝籠罩中恍若奔月的嫦娥。
凈手、焚香,黛玉輕挽衣袖,安坐於焦尾琴前。此琴乃是賈敏遺物,黛玉輕撩琴弦,思母生前教其彈琴識字、素描丹青,如今卻陰陽兩隔,不由滴下淚來。定了定神,再抬手時一曲《春暉歸》如流水般瀉出,時而如泣如訴、如怨如慕,時而凄婉哀絕、哽咽無聲,聽其唱曰:
夜風起兮,人彷徨;思慈母兮,心哀傷;寄明月兮,費思量;何時見兮,入夢鄉。
寄人籬下兮,心惶惶;獨對風雨兮,盼朝陽;陰陽相隔兮,欲斷腸;前路不明兮,正迷茫。
羨人兄母兮,樂開懷;見己獨木兮,難支場;雙親不護兮,誰相守;何處葬身兮,兩不知。
又想今日迎春回來探親,卻傷痕遍布,哭訴姑爺非打即罵,沒有半分憐惜,刑夫人身為嫡母,不但不思為其出頭,反勸她逆來順受、安分隨時,又道:「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是好是壞娘家都管不著了,端看各人的命。」細想迎春父母俱在,兄嫂俱全,尚且如此,而自己寄居於此,無人庇佑,將來勢必比迎春更艱難些。
想到此處心思更亂,琴聲愈急,已如萬馬奔騰的戰場,早已失了准法。看老太太的意思,嫁給寶玉是定了的,只是王夫人一直不喜,自己又不屑向前取巧討好,更有寶釵每日帶著金鎖身前奉承,前路如何也未可知。忽又想寶玉是個脾性兒好的,萬不會同自己臉紅,應比迎春的夫婿好些。只是眼瞅著自己一年年大了,寶玉卻依然在女兒堆里廝混,沒半分擔當的樣子,將來可怎樣呢。
轉手換了曲《昭君怨》,輕輕吟道:
誰為伊顏憔悴,清水猶凈卸紅妝。
絕哀泣殤顯痕,琴止弦斷寒思涼。
殤淚落灧華消,數千年空等惆悵。
霜媣發絕顏衰,永不忘愛字穿腸。
雪寂寥情難斷,憐悲思的雪瑤盪。
情殞滅愛何在,月上獨攬愁思揚。
忽想這些個不該是女兒家想的,忙住了琴,拿帕子捂了臉,只覺得臉上陣陣發燙。紫鵑原擔心黛玉憂傷過度,傷了身子,現見黛玉住下了,忙向前道:「姑娘彈了這麼些時候,也該歇歇兒,有多少好曲子,改日再彈不遲。」黛玉拿下帕子,向紫鵑道:「你看我臉上可有什麼?」紫鵑原不懂詩,以為黛玉怕哭腫了眼睛,欲引黛玉高興,遂細細看了看笑道:「姑娘依然面若桃花,膚若凝脂,那嫦娥見了也該羨慕姑娘的。」黛玉聽了,甩帕子打道:「我打你這小蹄子的,連我也打趣起來,真真沒大沒小了。」紫鵑忙躲在桌子另一頭笑道:「都是姑娘好性子,我們才敢這樣的,姑娘也怪不得我們。」黛玉怎肯依,佯怒道:「這還是我的錯兒了,越發慣的你們沒個樣子。」說著就追了過去,紫鵑恐黛玉跑急了引起咳嗽來,又要嚷著胸口疼了,忙抱住黛玉道:「好姑娘,慢著些,我還能跑了不成?」黛玉伏在紫鵑身上喘了會兒,又讓紫鵑揉了揉胸口,方好了些,嘆道:「這身子越發不中用了,走幾步就喘不過氣來。」
紫鵑扶黛玉到樹底竹椅上坐了,因黛玉秉性柔弱,受不得寒涼,故而在盛夏也不敢坐石凳,即使是竹椅也鋪了厚厚的坐褥。紫鵑笑道:「姑娘身子金貴,哪能像我們這些個奴才天天胡打海摔的,我們想這樣也不能呢。」黛玉笑道:「你也不比寒門的小姐差什麼,將來但凡我能做主的,必把你們都放了出去,做平頭夫妻也好過據在這高門大院里荒度日子。」紫鵑紅著臉笑道:「姑娘又打趣我們,別人不說,我是要一輩子伺候姑娘的。」
黛玉搖頭道:「跟著我有什麼好的,這府里的情形你也知道的,我自己還保不全呢。」紫鵑想左右院子里沒人,也不怕別人聽了去,說道:「姑娘既是明白,也該早做打算才是。」又指著上房道:「若哪天那裡有個好歹,誰給姑娘做主?要我說就趁現在……」黛玉忙打斷道:「你胡說什麼,我有什麼要打算的?」紫鵑還要說,忽聽小丫頭回道:「麝月姐姐來了。」
紫鵑忙迎到門口,笑道:「這早晚了,你又做什麼來?」麝月笑道:「還不是我們二爺,又想出新鮮事兒來了。姑娘睡了不曾?」紫鵑向內讓道:「剛彈了會兒琴,正在院子里賞月呢。」麝月進門福身行禮道:「給林姑娘請安。我們二爺讓我來問候姑娘,問姑娘做什麼呢。」黛玉笑道:「左不過彈琴賞月,他又做什麼?」麝月將一鏤空紅木盒遞給紫鵑,笑道:「這是今兒二爺出門子帶回來給姑娘玩的,剛從上房回來就巴巴又打我送過來,說姑娘若喜歡明兒再買給姑娘。」
黛玉打開盒子,一個彩繪泥人印入眼帘,那人罥煙眉、紈素腰、巧蓮足,依稀是黛玉的樣子,更難道的是肩上挑了銀絲銅紋花鋤,鋤上掛了雲紋錦袋,整個泥塑色彩艷麗、栩栩如生,分明黛玉葬花就在眼前。紫鵑欣喜道:「真是太像了,難為他怎麼做來。」麝月笑道:「必是照著二爺說著做的,難道他還先知不成。」黛玉拿著仔細把玩了一會,笑道:「難為二爺了,回去說謝他記掛,勞煩他了。」麝月笑道:「我們二爺只要看著姑娘高興就開心了,這不聽見姑娘彈琴就巴不得親自來呢。姑娘可有什麼話或東西帶給二爺的,要不二爺又要說我差事沒辦好。」
黛玉想了想,拿出一方錦帕,提筆揮詩一首:
何處幾葉蕭蕭雨。濕盡檐花,花底人無語。掩屏山,玉爐寒。誰見兩眉愁聚倚闌干。
本想再寫兩句,又恐太過露骨,遂道:「你把這個拿給他吧,他看了自是明白我的意思。」麝月接過來,仔細疊好放進懷裡,方道:「那我不打擾姑娘了,姑娘早些歇息。」說著就去了。紫鵑送至門口,回身笑道:「二爺真是有心,這些個雖不值什麼錢,難得的是心意。」黛玉紅著臉啐道:「你知道什麼。」
紫鵑向前扶著黛玉笑道:「這晚上涼意愈重,姑娘還是進屋子吧。再者月光到底沒有燈光亮堂,屋裡也看的清楚不是。」黛玉臉更紅了,進屋吩咐紫鵑道:「小心收好了,萬不可沾了水。」紫鵑笑著蹲身道:「奴婢遵命。」黛玉瞪了她一眼,拿帕子捂著臉轉身進裡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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