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脫胎換骨黛玉悟情
這日天陰沉沉的,黑雲直壓屋頂,看著要下大雨,黛玉起來到賈母處請了安,又去探春那兒坐了坐,就回來了。進門看見雪雁正指揮著小丫頭收拾東西,恐淋了水,又拿出蓑衣、稠油傘預備著。一會兒寶玉打發秋紋過來,送了一盞琉璃燈,秋紋道:「姑娘在忙什麼?二爺打發我來送燈,說這是前兒娘娘賞的,送來給姑娘玩。」黛玉忙道:「回去給二爺說,謝二爺記掛。我這裡也有,這燈還是二爺出門帶著吧,既方便又亮堂,我這裡用不著它。」打發了秋紋,一時琥珀又來傳賈母的話:「今兒恐下雨,姑娘不要出去,當心淋了雨著了涼,午飯就在自己屋裡吃吧。」黛玉忙起身聽了,又賞了琥珀兩串錢打發她去了。
果然到不到晌午,瓢潑大雨從空而降,伴著電閃雷鳴甚是嚇人,屋子也如同黑夜,紫鵑忙命點燭。黛玉從小身子弱,不禁雷聲,紫鵑雪雁王嬤嬤等都在屋裡陪著,黛玉笑道:「怎麼都陪著,我哪兒就這麼嬌弱,這雨氣勢磅礴,頗有雷霆之勢,如萬軍激戰戰場,我喜歡著呢。」紫鵑笑道:「我沒去過戰場,萬軍激戰沒見過,只覺得這雨怪嚇人的,彷彿天要塌下來一樣。」王嬤嬤道:「今早兒姑娘就請安問好的,剛剛又指揮丫頭收拾屋子,趁現在沒事,也該歇歇兒。」
黛玉點點頭,道:「難得今日閑著,大家都清閑清閑。雪雁,吩咐小丫頭們都歇著吧,不用過來伺候。紫鵑,去將門關了,我們都歇著。」紫鵑服侍黛玉躺下,王嬤嬤進來道:「紫鵑姑娘,你也去歇著吧。平日都是你伺候,今兒沒事,也讓我儘儘心。」黛玉知王嬤嬤有話說,就對紫鵑道:「你也養著些,去歇會兒,我怕睡多了晚上走了困,找嬤嬤說說積古的事兒,解解悶。」紫鵑想著也沒事,就道:「我去小廚房給姑娘做點熱湯,去去涼氣。」說著也出去了。
黛玉道:「嬤嬤過來坐。可是我有哪裡做的不好了,嬤嬤教導。」王嬤嬤過來給黛玉握了握被子,方在床前秀敦上坐了,道:「姑娘冰雪聰明,知書達理,哪用的我教導。只是前兒聽姑娘彈琴,我雖不懂音律,也多少知道姑娘的心思,過來和姑娘說說。雖說我沒讀過書,到底比姑娘多活了這些日子,經歷的事兒也多些,想來對姑娘還有用。」黛玉道:「嬤嬤太謙了些,我自幼喪母,嬤嬤就像疼親女兒似的疼我,我豈有不知道的。」王嬤嬤欣慰道:「可不是呢。姑娘一天天大了,我也心裡高興,只盼著再找個好姑爺,我心事就了了,也能閉眼去見太太了。」黛玉羞道:「剛說嬤嬤是個好的,嬤嬤就打趣我,我不依。」說著拿被子蒙上頭,再不出來了。
王嬤嬤道:「姑娘不必害羞,女兒家大了,做母親的都會教導。太太不在了,這府里就老太太是真心對姑娘,只是年紀大了想不到。老奴少不得托託大,教給姑娘。」說著輕輕拉下黛玉的被子。黛玉心裡著實感激,自從來這府里,自己處處留心,時時在意,女兒家的心事也沒處說,自己苦悶不已,沒想到嬤嬤都看在眼裡,王嬤嬤是自己從林家帶來的,又是奶媽,自是放心的,也就慢慢放下了羞怯。
王嬤嬤知道黛玉不是佯羞詐怯之輩,就慢慢說道:「我已讓雪雁在門口看著了,姑娘放心就是。」頓了頓,方慎重道:「姑娘的心思我明白,寶二爺對姑娘也是好的,可是這些年我看著他對哪個姑娘都好,寶姑娘、琴姑娘、史姑娘、襲人、晴雯,哪怕平姑娘、香菱二爺也是盡心儘力的,姑娘該明白才是。」黛玉嘆道:「我怎不明白。為了這個同他鬧了多少次了,他也沒個改進,反道被別人說我小氣,使小性子。」王嬤嬤心裡安慰了些,黛玉冰雪聰明,沒有被情愛蒙蔽理智,這就是有的勸的:「按說我不該說主子的不是,今兒也顧不得了。寶二爺被老太太、太太鳳凰似的捧著,現在還只知道調脂弄粉,在女兒堆里廝混,天天說是護花使者,可又真正護住了幾個?晴雯、金釧是丫頭我們不說,就是二小姐被欺負成那樣子,二爺也不敢在老太太前說句話,將來又怎能護住姑娘?太太又不喜歡姑娘,難道還由著姑娘被欺負不成?」
黛玉道:「他就那個性子,我勸他改也改不了。嬤嬤還有好主意不成?」王嬤嬤小心道:「姑娘,寶二爺不值得託付,自然有值得託付終身的男子,姑娘不要鑽了牛角尖才是。」黛玉沉默不語,寶玉雖不好,她卻從來沒想過嫁給其他人的,如今王嬤嬤的話讓她發現自己還是有其他選擇的。黛玉小聲道:「嬤嬤,他不好,別人難道就好了,珍大爺、璉二爺就是大老爺不也是這樣子,我看寶玉比他們還強些。」王嬤嬤笑道:「姑娘年紀小,又在閨閣,沒見過其他男子,自是覺得寶二爺就是好的了。姑娘想想老爺,對太太可好?可曾委屈過太太?」黛玉回憶道:「爹爹對娘親自是好的,娘親只生了我一個,爹爹也不曾說什麼的。娘親過世后,爹爹也沒有娶繼室,爹爹說他一生只要娘親,爹爹是世上最好的男子。」忽然黛玉住了口,心思豁然開朗,連眼睛都閃閃發光,歡喜道:「嬤嬤是說像爹爹那樣的男子才是值得託付的?」王嬤嬤點點頭,道:「真正的好男兒,不求青史留名,但求一生仰不愧天、俯不愧地,能為妻兒遮風擋雨,能讓妻兒衣食無憂,斷不是只知吃喝二事的酒囊飯袋。」
黛玉掩嘴笑道:「嬤嬤什麼時候也出口成章了,都可以做夫子了。」王嬤嬤笑道:「姑娘不用打趣我。今兒姑娘明白了,以後要防著才是,也讓那些亂嚼舌根子的閉嘴。」黛玉點點頭,忽又想到園裡幾乎都知道她和寶玉關係的,黯然道:「也怨不得他們說我,一個女兒家,竟然有了這個心思,我……」說著已有哭腔,自己的名節,家族的聲譽都被自己毀了,這怎麼對的起父母,怎麼對的起林家列祖列宗。
王嬤嬤明白她的擔心,忙安慰道:「姑娘怎麼也愚了。姑娘孤身一人在這裡,寶二爺見姑娘可憐見的,當親妹妹似的疼著,姑娘也當親哥哥似的敬著,誰能說什麼?再說姑娘和寶二爺是親姑表兄妹,比史姑娘、寶姑娘血緣都近些,若都像姑娘這樣想,那史姑娘和寶姑娘豈不更沒臉了?難道姑娘為了這勞什子規矩,疏遠了親戚就是正禮了?」黛玉哽咽道:「雖如此說,但終究……」王嬤嬤正色道:「姑娘,男女之防雖是大禮,也大不過孝道,老太太是喜歡孫子孫女在身前取樂的,姑娘不能因此惹老太太不快,那就是不孝。這些年姑娘一直避著,沒有出過一格兒,即便寶二爺來了,也只在外間,丫頭媳婦老媽子一起伺候著,沒有見不得人的。姑娘快別亂想了」
黛玉想了想也有道理,雖說和寶玉親近些,但自己一直守著男女之禮,從未雷池一步,也沒有見不得人的,實在不必傷懷。看著嬤嬤擔心的樣子,黛玉起身下地向王嬤嬤福禮道:「黛玉謝嬤嬤教導!必終身不忘嬤嬤大恩!」王嬤嬤忙扶起來道:「折煞老奴了,快起來,當心涼著,姑娘想開了我也就放心了。」又道:「姑娘勞了這會子神,也該歇歇。我出去看看,這雨這麼大,當心院子里積了水。」
王嬤嬤輕輕把房門帶上走了,黛玉躺在床上,細細想著王嬤嬤剛剛的話。又想這些年來寶玉雖每每賭咒發誓心裡對自個兒是不同的,卻轉眼間就扔到腦後,又去其他女孩那裡獻殷勤了。這府里上下都說自己吃這裡的,喝這裡的,太太也說自己狐媚,寶玉也未曾幫自己辯解過,由著他人混說。越想心越冷,自己原以為倆人只要在一起就是好的,可寶玉萬事不管的樣子又怎能讓自己依靠。罷了,就此放手,或許前面還有一片天也未可知。聽著外面越發緊的雨聲,黛玉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這一睡就是兩個時辰,醒來時天已放晴。紫鵑進來道:「姑娘醒了,這一覺睡的倒安穩。如今已過午飯時辰了,姑娘多少用點才是。」說著扶黛玉起來。又有小丫頭進來服侍梳洗,紫鵑給黛玉鬆鬆挽了個流雲髻,小丫頭捧上蝶紋紅木鏤空匣,放著著各色珠釵玉簪,紫鵑問道:「姑娘喜歡哪個?那隻透綠色的流雲遮月釵可好,再點綴些碎星小簪,與這髮髻也相配。」黛玉輕輕點頭。紫鵑拿出眉筆,輕輕給黛玉畫了遠山眉,撲上細香粉,又點了些鮮紅的胭脂在里,輕輕用水化開,點在唇上,手裡剩下的細細擦在腮上,更顯得黛玉唇紅齒白,腮嬌眉秀。一時小丫頭托著各式衣裙一溜兒站在前面供黛玉挑選,雪雁在旁邊道:「姑娘如今已出了孝期,各色服飾也該鮮艷些,雖說姑娘不喜繁瑣,也不可太離了格兒,好歹留著大家千金的體面才是。」說著選了件蔥綠暗花褶皺裙,下擺用細如胎髮的金銀絲線綉成攢枝千葉海棠和棲枝飛鶯,配上迷離繁花絲錦製成的芙蓉色廣袖寬身上衣,顯得黛玉亭亭玉立如出水芙蓉,彷彿可踏月而去。
雪雁滿意的圍著黛玉轉了一圈,笑道:「姑娘果然好姿色,怎麼打扮都好看。傳說的洛神宓妃見了姑娘肯定羞死了。」黛玉對鏡看了看也很滿意,笑道:「不過具皮囊罷了,躺了這麼久身子都懶了,你們倆陪我出去走走。」紫鵑端了碗紅棗蓮子粥,對黛玉道:「姑娘先用點東西,空著肚子出去灌了涼風可怎麼好。」黛玉用了半碗粥,吃了個蔥花捲,又吃了半碗楓露茶方出門。
雨過天晴,清新的空氣混著泥土的氣息撲面而來,讓黛玉立即神清氣爽,整個人也精神了很多。廊上的鸚哥看著黛玉過來,忙撲閃著翅膀,叫道:「姑娘來了!姑娘來了!」黛玉走過來,拿指頭敲了它一下,教訓道:「又不老實,當心淋濕了毛。」又向小丫頭道:「把它放前面的樹上掛著,別曬著它。」
剛轉出門口,迎頭就看見寶玉正往瀟湘館來,見無可躲避,只好走了過去。寶玉忙上前幾步,關心道:「怎麼出來了,天涼路滑,當心磕著。」說著就要扶黛玉。黛玉忙退後一步,淡淡道:「躺的悶了,出來走走。二爺怎麼過來了。」寶玉見她比平日更加清麗婉轉,開心道:「妹妹今日打扮的不俗,我可真是有福氣的。」黛玉不悅道:「我打扮就是為了取悅別人?我穿什麼與二爺何甘?」說著頭也不回的走了,心裡暗恨寶玉只知胭脂水粉,輕浮如此。寶玉獃獃看著她裊娜的身影越走越遠,襲人在後面暗暗把手裡的帕子絞了又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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