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東江省,省會天州市。
邊郊一處八十年代的老弄堂。
省衛生廳的廳長陳道會踩著青石板鋪就的小道,一邊往弄堂里走,一邊跟秘書詢問道:「宋老醫生就一直住在這?」
秘書回道:「沒錯,宋老在動亂的那十年被下放到這的農場改造,後來雖然被平反,也執意要留在這裡,不肯再回中央的專家醫療組。後來省市裡的不少領導都曾來拜會過宋老,都被轟走了,放話說這輩子絕不會給當官的治病,到現在,已經沒人敢上門了。」
「唉,當年受了這麼大的委屈,心裡有些怨氣也是正常的。」陳道會搖頭道。
秘書遲疑道:「廳長,既然宋老這麼固執,您又何必登門找不痛快呢?」
「我的父親和宋老在年輕時就認識,在我來東江省赴任之前,他老人家叮囑我有機會就來拜會一下故人,我總得盡到義務。」陳道會嘆息道:「再說現今國內中醫匱乏,如果能請宋老出山帶帶學生,也是一件好事。」
「宋老是有一個學生,好像是他的孫子。」
「我聽說宋老一生無子無女,哪來的孫子?」
秘書遲疑道:「據說好像是他領養來的,具體不是很清楚。」
說著,兩人已經走到了弄堂深處。
在一個門面比較大的屋子裡,放了七八個正熬著葯的小火爐,小火爐上的砂鍋里,不住地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瀰漫著淡淡的草藥味,旁邊一張長條桌,正坐著一名婦人,將手攤在桌上,給坐在桌后的那個青年號脈。
「應該就是這小夥子了,倒是沒見到宋老。」秘書嘀咕道。
「先看看再說。」
陳道會緩緩走進屋內,沒動聲色的靠近了桌子,打量著正閉目給一個婦女把脈的青年。
這青年看著剛二十歲出頭,外形清爽簡單、相貌陽光帥氣。
「小澈,你要是不行,還是讓你爺爺出來看吧,別逞能啊。」那婦人有些不安的說道。
「爺爺昨晚喝多了,還沒醒酒,不過嬸子你放心,爺爺能看的病,我一樣可以。」
宋澈睜開清澈明亮的眼眸,抽回手之後,微笑道。
婦人問道:「那你把脈了半天,看出什麼了么?」
一般醫生看病診斷,都會先詢問病人最近的食慾排泄等生理情況,再以此做出判斷。
但是,宋澈卻根本沒按常理出牌,徑直道:「你前幾天要麼吹了風,要麼受了涼,然後就開始渾身發熱、體溫升高,但是汗又出不來多少,最要命的還是你覺得頭痛得要跟裂開似的,鼻涕又粘又稠,吃飯的時候感覺生不如死,因為每咽下一口飯嗓子就感覺痛得不行,嘴巴里還又干又渴的,要是我沒估計錯,昨天晚上開始,嬸子你就開始輕微地咳嗽了!我說的對不對?」
婦人愣了半天,忙驚道:「小澈,你說得太正確了!你真是那叫啥……青出於藍啊!」
接著,婦人又惴惴不安地道:「小澈,我這是什麼毛病啊,我百度了一下,說可能是肺炎肺癌什麼的……」
宋澈笑著說出了兩個字:「感冒!」
「……」
婦人汗顏了一陣,最終掏出十塊錢的診金準備離開。
「嬸子,不好意思,前幾天爺爺說了,診金漲到50塊了。」宋澈提醒道。
「怎麼漲了呢,這麼多年了,宋老的診金一直都收十塊的。」婦人有些不高興了。
「我也沒辦法啊,爺爺前幾天跟我念叨,說一個便秘的水管工現在給城裡人通一次馬桶都要50塊,爺爺尋思著人家給馬桶通大便都要50塊,他給人的大腸通一次大便,價位怎麼也不能低於馬桶,所以就把診金漲了。」
宋澈嘆息道,惹得婦人又是一陣汗顏。
「算了,都十幾年的老街坊了,這次還是按原價收了,下不為例。」宋澈貌似很慷慨的說道。
陳道會也看得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平生頭一次看見有人居然把看病和通馬桶掛鉤的。
不過,目睹宋澈的醫術水準,陳道會也心生了幾分好奇,等婦人離去后,就道:「小夥子,能不能也給我看看?」
宋澈抬眼掃了眼陳道會,搖頭道:「你不需要看。」
「你是看出我的身體沒問題了?」陳道會詫異道。
宋澈又搖搖頭,抬手一指後面牆壁上的那一副對聯,左右兩側分別書寫著蒼勁有力的楷體字:顯達天佑,何須藥石延壽;公卿福安,莫道貴體不康。
但是,當陳道會再抬頭看見對聯的橫批時,嘴角再次狠狠的抽搐了一下。
只見上面寫著工工整整的四個大字——不醫狗官!
也多虧陳道會的氣量大,又早知道宋老對官員的反感,努力平靜心氣,遲疑道:「你是怎麼看出我是當官的?」
「中醫講究望聞問切,而你的身上透著官氣,我看得出來。」宋澈回道:「你還是快走吧,等會爺爺要知道有當官的上門,准要發脾氣了。」
陳道會暗暗驚嘆宋澈的醫術眼力,嘴上仍不死心的道:「我的父親和你爺爺是故友,我是專程來拜會的,希望你能進去通報一下。」
宋澈見他的態度還算誠懇,考慮一下,道:「那行吧,你把你父親的姓名留下,我等會跟爺爺提提,不過他老人家現在醉酒還沒醒,你要不下午再來看看吧。」
秘書都聽不下去了,尋常人想拜會一下陳道會,都千難萬難。
可現在倒好,陳道會專程來拜會一個鄉村郎中,居然吃了這麼大的閉門羹。
正當秘書要發飆,陳道會及時對他擺擺手,示意稍安勿躁:「好吧,我改天再來拜會。」
接著,陳道會說了父親的姓名,就轉身出門了。
等走出幾步,秘書道:「廳長,這太不像話了。」
「這小子,跟他爺爺一樣,都挺有意思的啊。」
陳道會感慨一笑,接著叮囑道:「立刻去查查這個小夥子的簡歷情況,沒準我這回是失之桑榆、收之東隅啊。」
……
等人走後,宋澈關了屋門,回到屋后的院子里,對著那一個正抱著酒葫蘆在躺椅上瞌睡的老者說道:「爺爺,剛剛又有一個狗官上門了,還說他爹跟你是老故人。」
老者沒睜眼,只是吐著酒氣嘟囔道:「肚子餓了,趕緊燒飯。」
見狀,宋澈就沒再多說什麼,走到院子角落的廚台前,從水缸里挑出一條鯽魚,扔在砧板上,便拿起了菜刀。
這時,宋老在後面又說道:「聽說老凌那傢伙推薦了你去雲州的醫院上班?」
老凌是宋澈在東江大學念中醫學博士的導師凌教授,東江省赫赫有名的中醫學專家。
但這個導師,只是名義上的。
在醫學上,宋澈完全是師承自爺爺,甚至連凌教授都親口說過,他只配給宋老當助手。
最近宋澈剛博士畢業,凌教授便推薦宋澈去雲州的醫院實習一下,正好那邊缺中醫學的人才。
「嗯,但我不想去。」宋澈頭也不回的道。
「你都學成了,是時候該出去歷練了。」
「我要走了,您哪天淹死在酒缸里都沒人知道。」
「臭小子,有哪個孫子這麼咒自家爺爺的!」
宋老罵咧道,眼神卻流露出幾分暖意,沉默了一下,道:「去吧,正好去雲州查證一下自己的身世,難道你就不想找到自己的親生父母嘛。」
「想,當然想了。」
宋澈一邊說著,一邊手起刀落、剔除魚鱗,手法之利索精湛,堪比雕花老師傅。
「如果有一天真找到他們,我會給他們做開胸手術,看看他們的心長得怎麼樣。」
說這段話的時候,宋澈的臉色格外平靜,手上則握著菜刀,將魚大卸八塊。
他剛出生不久就被人遺棄在了弄堂外頭,被宋老撿回家撫養。
據宋老說,他當時手上系了一條手環,上面寫著出生日期,以及是在雲州市人民醫院產下來的。
因此,無論親生父母當年遺棄他有什麼苦衷,宋澈的怨恨都是情有可原的。
「那你更應該去解開這個心結了。」
宋老一聽倒是笑了,舉起葫蘆喝了一口米酒,打著酒嗝,道:「再說你總不能一直窩在這小弄堂里,記住,如果不想成為砧板上的魚,就要往大海里使勁遨遊,這樣方能主宰自己的命運。」
「爺爺,今天吃魚,您就別給我灌雞湯了。」宋澈道。
「好了,以後爺爺都不灌了。」
宋老望著孫兒的背影,醉醺醺的臉色有疼愛、有驕傲,還有一絲說不出的不舍。
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又喝了口酒,仰頭望著院子上方的天空,嘴裡輕輕喃喃道:「明日復明曰,明日何其多?有道是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留明日撒墳頭……」
說完這段話,宋老便又緩緩閉上了眼,再沒了聲響。
宋澈原以為爺爺又睡著了,可半響后忽的察覺到了什麼,猛然回頭,赫然發現老人家已然沒了鼻息,臉上也沒了生氣!
「哐!」
菜刀跌落在了地上。
宋澈也跪在了地上。
……
一周后,宋澈給爺爺下完葬,整理遺物的時候發現了一封遺書。
在念完遺書後的第二天,他便買了動車票,坐上了前往雲州的班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