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 生生世世 02
屋子裡藥味氤氳,我緩緩睜開眼,床頭紗帳微微浮動,綉姑撐著下頜,正打著瞌睡。
我想要喚她,張了張口才發覺喉管之間堵得厲害,竟發不出聲音。
我努力撐起身子,伸手去拿床頭的水,不小心驚動了綉姑,她陡然睜眼,怔了一下,淚水湧上眼眶:「公主,您終於醒了。」
斟了一盞水喂我吃了,又取了引枕墊在我身後。
我料到自己是又犯了寒疾,不知睡了多久,喉間仍澀苦不堪,一開口,連完整的句子都說不出來:「他……」
綉姑已猜到我要問什麼,忙道:「公主請放心,遠南王的傷勢雖兇險,好歹挺過這些日子,命已經保住了。」
又道,「倒是公主您,這數月來久病未愈,那日為救遠南王,還不眠不休地奔波,以至於後來氣血攻心犯了急症,險些救不回來。昏睡近半個月,中途雖醒來過幾回,卻無法真正清醒,只管喊遠南王的名。」
綉姑這麼說,我就想起來了。
當日在葉落谷,我見於閑止渾身是血,心中悶痛不已,喉間一股腥甜湧來,眼前一黑便什麼都不記得了。
我喃喃道:「我……夢見了,我與他小時候的事。」
綉姑道:「說起來,遠南王竟還比公主您先清醒幾日,昨日無論怎麼勸都要過來看您。」
我驀地抬眸望向她。
綉姑笑了笑:「他陪了您一會兒便回去歇下了,公主您患了傷風,若叫遠南王沾染了您的病氣,怕是對身子不好,他傷得重,眼下仍是睡著的時候多。」
我點了點頭。
一名婢女端來葯湯,綉姑餵給我吃了,又吩咐下人去備些清粥。
我用過清粥,自覺精神好了一些,問:「這是哪裡?二哥呢?你來這裡照顧我,阿南在何處?」
「此處是秦庄,聽說是隨軍的臨時駐軍之地,那日公主您在葉落谷昏死過去,煥王爺便將您與遠南王,還有遠南軍的殘部帶來了此處。王爺不眠不休地守了您幾日,前兩日見您有所好轉,像是有頗緊急的軍務要處理,急匆匆走了,說是兩三日後回來。
「公主您一病,王爺便命人去淮安把奴婢接了過來。當時公主您在大病之中,遠南王更不知生死,王爺大概怕阿南見了他父親母親如斯模樣傷心難過,便讓阿南暫且留在慕將軍身邊,說是待公主您與遠南王的病勢好轉才接他過來。」
我聽了綉姑的話,默坐了一會兒,心頭仍是放心不下。
半晌,我道:「我想……過去看他一眼。」
綉姑聽了我的要求,卻並不覺得意外,她拾起帕子為我揩了揩嘴角,嘆了一聲,應道:「好,奴婢為公主更衣。」
此時已入夜了,雖是仲夏,但黃昏一場急雨,澆滅了暑氣。
於閑止的廂房離我的不遠,屋內點著幾星燭火,透窗望去,還能瞧見侍從們往來忙碌的身影。
綉姑推了門,守在屋內的莫白與秦雲畫皆是一怔:「公主醒了?」舉步迎上前來便是要拜。
我免了他們的禮,步去床榻邊坐下。
於閑止雙目緊闔,面色蒼白,手臂與肩頭均纏著繃帶,他正昏睡著,時不時自夢裡咳嗽,繃帶下便隱隱滲出血來。
秦雲畫見他這副樣子,眼中隱有淚意,輕聲道:「王上的右手已徹底廢了,日後怕再不能上沙場,身上一共傷了二十三處,手臂上與左胸的刀口一直沒能止住血,剛到秦庄那幾日,人已在彌留之際,若不是後來煥王爺殿下過來,守在榻邊,與王上說了一夜公主與小公子的事,只怕王上他……只怕王上他撐不下來。」
「昨日王上醒來,不見公主您,猜到您是病了,說什麼也要去看看才安心,奈何就這麼一會兒功夫,人就受了風,回來后一直睡到現在還未轉醒。」
我問:「大夫瞧過了嗎?」
「瞧過了。」秦雲畫拭了拭眼角的淚,「說是沒有大礙,但需好生養著,不能再折騰。」
她說著話,於閑止又咳了兩聲,我別過臉去看他,只見他眉頭緊鎖,雙唇動了動,輕輕吐出兩個字:「阿碧……」
我以為他醒了,忙握住他的手,應道:「我在。」
可他卻沒有再回答。
我這才意識到原來那竟是他夢中囈語。
這時,隨軍的大夫端了葯湯來,看到於閑止的傷處又滲出血,搖搖頭,說要為他換藥。我生怕自己在屋子裡待久了,將這一身病氣過給他,便由綉姑扶著,預備回自己房中。
剛步到外間,卻聽身後莫白喚了一聲:「公主殿下。」
他跟了出來,帶著秦雲畫一起,朝我跪拜而下:「末將——叩謝昌平公主葉落谷相救之恩。」
聽他提及葉落谷,我一時想起當日遠南軍在谷中的慘狀。
莫白莫恆是兩兄弟,自幼跟著於閑止,眼下獨余莫白一人在此,再不見莫恆。
我道:「我聽聞,莫恆將軍他已經……」
莫白一聽「莫恆」二字,神色一傷,片刻又平靜如常:「他是王上的武衛,是遠南的將軍,今能為王上、為遠南戰死,是他宿命所歸,榮耀所在。」
可是,當日在葉落谷戰死的,並非僅僅莫恆一人,三萬將士幾乎死傷殆盡,於閑止麾下的將軍,單是我認識的,莫恆、虞傾等人全都葬身於這一役,連張涼也受了重傷。
莫白看我一眼:「公主可是想問,王上早已料到桓整軍分兵是為圍殺他而來,當時小河洲之戰後,王上為何不帶著遠南軍與煥王爺一起回到淮安,反而執意往南?」
我搖了搖頭:「我只是在想,賠上這麼多性命,究竟值是不值。」
「公主有所不知,往南走,並非王上一個人的決定,更不是他一意孤行,而是遠南所有將軍,包括二公子四公子,共同的決定。」
「我們南行,為的是一個人。」
「誰?」
莫白道:「遼東大元帥,沈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