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他山之石 24
?我與慕央離開大牢,劉主事拿著寫好的狀子,將我二人送到監門,揖道:「多謝公主,多謝將軍。依照供詞,顧娘娘所犯確系通敵叛國的大罪,大隨律令有言,唯謀逆不可赦爾,顧娘娘雖曾是將軍的髮妻,刑部不得不照章辦事,只怕……」
他似是為難,沒將後半截話說出來,語鋒一轉,又道:「且聖上早有交代,從前的楚合郡主已仙逝,而今牢里的顧娘娘,只是平西王的妃妾,便是她的後事,怕也只能交給平西三郡主與李賢世子操持,不得再入慕氏陵寢。」
慕央沒作聲。
我道:「劉主事有所不知,平西王病入膏肓,大約只餘一兩日光景,今日一早,遠南的世子大人請旨,要將李嫣兒與李賢帶回遠南,大皇兄已經准了。」
劉主事愣道:「這、這該如何是好?」
楚合的嗚咽聲隔著深長的甬道傳來,她張口喃喃,我聽了半晌,才分辨出那是一聲聲:「阿姐……」
也是,辛苦遭逢,輾轉飄零,到末了才發現深恩負盡,連個屍身都無處安放。
於是也只有帶著滿心凄惶,追悔莫及地喚一聲這世上曾唯一待她好的人了。
分明是初春回暖的天,外間卻落了雪。雪勢不大,廊外還有幾株桃杏開得嬌艷,叫人不辨冬春。
慕央步出迴廊,看了桃杏一眼,沉默不言。
楚合喜杏,聽說她「身死」那年,慕央從西里回來,曾親手在她墳頭栽了幾株杏樹。
他到底是個重情重義的人。
我喚了聲:「慕央。」
他頓住腳步,安靜「嗯」了一聲。
我說:「既然大皇兄有言在先,你不好插手楚合的後事,待她過身後,我會命人尋個地方,將她好生安葬了。」
慕央似是愣住,回過頭來看我。
「總不能叫她沒個魂歸處。」我笑了一下,「她到底做了你多年義妹,將軍待阿碧恩深義重,阿碧無以為報,只有盡己所能,讓將軍心安。」
慕央的眉眼在微雪裡異常沉默,他沒答我的話,只仰目看雪:「煥王爺出征后,我不日也要離開。」
我點頭:「將軍要去淮安。」
燕隨戰事一起,淮安南接遠南,東臨江陵,西通往平西腹地,必將成為兵家相爭之地。
慕央道:「家國危矣,末將勢單力薄,在這亂象洪流之下,縱護不了公主……」
他轉頭看我,須臾笑了,笑意淡淡浮在嘴角,「但末將會守好公主的國。」
天已有些晚了,日暮時分,宮禁里忽然響起號角聲,那是號令整軍備戰的聲音。
慕央早也去了兵部,我慢慢往天華宮走。
天華宮離前宮太遠了,許久才走了半程,雪細細的,沿途有宮人送傘來,我沒有接,不知是否是號角聲為宮禁添了幾分烈火兵戈氣,我竟覺得不冷。
路過長留閣,遙遙見得西華門外有一行車馬,不少宮人正往馬車上搬東西,門樓下,還有個白衣墨氅,長身玉立的身影。
我這才想起於閑止該是今日暮里起行。
他似是有所覺察,移目望來,片刻,與一旁的莫白莫恆交代了句什麼,踩著淺雪一步一步走過來。
但他並不走近,在三步外停下。身後是蒼蒼暮色,眉目浸著春雪,像一副渾然天成的水墨風光,他是畫里點睛人。
不知怎麼,我就想起楚合的話。
——朱碧,遠南那位世子大人是怎麼跟你提當年事的?是說他被俗務絆住了,沒來得及進京救你於水火,還是告訴你,木已成舟,往事已矣,不必再想?
——可是你知道,那日阿姐撞死在九龍柱上,我失魂落魄回到淮王府後,見到了誰嗎?
時隔經年得知當年是非的真相,我的心裡竟沒有波瀾。
大約真的往事已矣,追悔無用,回望當年的自己,竟像一個看客,那份心境定了,從旁瞧得更清,反倒要為故事裡的他人感懷唏噓。
我說:「前些日子我去淮王府探望淮王妃,她病了,亦老了許多。」
我又問,「她是世子大人的姑母,曾相幫世子大人良多,世子大人此番回遠南,只請旨帶上李賢與李嫣兒,不將淮王妃一併接回嗎?」
還是說,胸懷天下大局,何必顧惜棄子,縱是至親,亦當舍則舍?
於閑止看著我:「你今日見過楚合了?」
我一愣,笑了一下:「難為世子大人還記得這個人。」
他一下便聽出我話中玄機,語氣十分清淡:「嗯,數年前來京,在淮王府見過她一次。」
我隔著雪回望他:「世子大人說的數年前,可是你如願拿回淮安水陸要道的那一年?」
也是淮王歿,離妃薨,我被幽禁的冷宮的那一年。
於閑止靜了片刻,卻道:「可惜那一年,本王尚不算如願。」
遠處的駿馬嘶鳴一聲,我移目望去,回遠南車行隊已整點好,只待於閑止便該啟程了。
我探向脖間,取下他曾贈我的玉菩薩,遞還給他:「平白收世子大人大禮,受之有愧,今日一別,他日不知何時再見,還盼從今往後各自安好。」
暮色在於閑止眼底盪起微瀾,映著雪,泛出不可名狀的情緒。
他將玉菩薩接過,卻沒有收起:「送出去的東西,斷沒有收回來的道理。」磨舊的紅繩自他修長的指間滑落,「昌平公主不喜歡,扔了吧。」
玉菩薩落在雪裡,發出「嚓」的一聲,像一瞬火起,又像一瞬火滅。
於閑止驀然轉身,自暮雪裡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