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真話
?裴寶兒這才反應過來,原來這廝不知何時早就醒了,在那兒裝睡呢。
「你——」
她不禁氣結,羞窘道:「你放開我!」
齊珩這才慢悠悠地睜開眼,坐起身來,眼角微彎地看向她,緩緩吐出兩個字:「不放。」
明明平時那麼內斂端重的一個人,如今這副模樣竟有些像抱著糖罐不肯撒手的小孩兒,只怕說出去要笑掉滿朝文武大牙。
掙扎之下,裴寶兒甚至想用另一隻手去武力攻擊他,只是「攻擊」到一半,她到底還記得對方還病著,前兩天甚至還病得一副快死了的樣子,又思及其他,那股子羞窘赧然的心思便退了下去。
兩人大眼瞪小眼了片刻,她終於還是抵不過他的堅持,先垂下眼,不敢再看他。
「你,你再這樣,葯就涼了。」
齊珩不假思索:「涼了,再煮過就是。」
裴寶兒道:「誤了時辰不好。」
齊珩仍是一臉無所謂,道了句無妨,而後,一把將人扯了過來,摟入懷中。
有那麼短短的一瞬,裴寶兒覺得自己像是聽到了影影綽綽的鐘聲響起,十分悠遠、又空靈,那一聲聲不是撞在耳膜上,而是撞在心上,聲聲入骨。
她下巴輕輕靠在他肩上,恍惚道:「你有沒有聽到鐘聲?」
齊珩微怔:「鐘聲?」
他下意識抬眼看向窗外,沉吟片刻才道:「廣雲寺離王府遠得很,即便真有鐘聲,只怕也傳不到咱們這兒來。你是不是累了?」
這麼一番冷靜的陳述,倒是讓心亂如麻的裴寶兒清醒了不少。
她掙扎了下,卻沒掙脫,乾脆也不動了,就趴在他肩上,悶悶道:「我有話問你。」
齊珩用下巴蹭了蹭她頭頂,像是早有預料。
「恩?」
就這一個字,並無故意拉長語調,只是微微上揚,帶著一絲篤定。
像是篤定自己會這麼說、也心知肚明自己會問什麼似的。裴寶兒憤憤地抬起下巴,往他肩上骨頭處戳了戳。
只可惜,這一戳並沒能戳痛對方什麼,反倒是惹得他胸腔內傳來悶悶的響動,裴寶兒側耳聽著,像是在暗笑。
頭頂再次傳來一聲噹啷,可她沒心思去理會,只梗著嗓子問:「我本是已死之身,為什麼要花這麼大代價救我?」
齊珩往頭頂瞥了一眼,沉默片刻后道:「王妃這話,著實叫人不解。你福大命大,歷經艱苦才回來,怎麼這般說自己……」
「我都知道了,你就別裝了。」
裴寶兒這回真用了大力氣,一把將齊珩推開,「若不是今日碰到道長,你到底要瞞我到何時?是不是要瞞到你死的那天?」
說到死這個字眼,她眼眶一熱,忍了許久的淚不知怎的就簌簌掉了下來。
她也不去擦淚,直愣愣地盯著齊珩看,臉上一絲抽動都沒有,那淚珠子就跟無中生有掉出來的一般。
「你說話呀!怎麼?心虛了,不敢答我?」
裴寶兒又氣又苦,直接抄起手邊的帛枕砸他,一邊砸一邊道:「還有,我先前那樣說你,你為什麼不解釋?為什麼?你是傻子嗎?」
齊珩任她發泄了兩下,見她氣得手都在發抖,連忙將她手裡的帛枕奪了,隨手往地上一扔,又將其牢牢鉗制住。
「不告訴你,不還是怕王府里的葡萄架子倒了么?就如現在這般……」
裴寶兒被他逗得又哭又笑的,心裡更氣了。
「你別打量著我好糊弄,今天,你得跟我說清楚了。你到底想做什麼?若是要找死,我也不奉陪,我如今就與你和離。你往後是短命還是如何,都與我無關!」
齊珩攥著她兩手腕,凝視著她,先是一嘆,「王妃可知自己如今的模樣多麼……」頓了頓,又笑了笑:「我見猶憐么?這個樣子,放起狠話來似乎毫無威懾力。」
「你個大騙子!混蛋!你再敢跟我打馬虎眼,我,我就……」
裴寶兒雙目通紅,瞪著他的模樣宛如一頭剛剛失子的母獅。
她感覺五臟六腑都像有火在燒,而那把火,此刻已經燒到了天靈蓋,燒光了她最後一絲冷靜。
齊珩:「你就怎麼樣?」
裴寶兒心道,我就咬死你。
然後,雙手被制住的她直接上嘴,一口就往那隻方才在被底下作怪的手咬了過去。
「嘶——」
裴寶兒雖不是颯爽女俠,卻也算不上什麼弱質女流。打小在孤兒院,她就是做著各種雜活長大的,工作之餘偶爾還會跑跑步,即便是來了這裡幾年,疏於鍛煉,但她前幾年過得可是普通小老百姓的日子,有那麼一陣子還十分窮困潦倒,乾的臟活累活就更不少了,這也是北雁為何一見到她就發出那般感慨的原因。
所以,她只要下了死力氣,除非對方是練了金鐘罩鐵布衫的,否則,不要說咬掉一層皮肉,見血是妥妥的。
齊珩也沒想到,自家王妃居然牙口這麼利。從前知道她是個牙尖嘴利的,可也只是領教過她的嘴皮子功夫,誰能想到,動起真刀真槍也這麼帶勁!
就在他二人一個皺眉吃痛、另一個發狠磨牙之時,屋頂上再次傳來一聲極大的噹啷聲。
以極為不曖昧的姿勢糾纏著的二人紛紛驚醒,這才分開來,都將視線投向聲源處。
裴寶兒口中一股子鐵鏽味,卻是志得意滿,哼了一聲,而後又道:「你這屋頂是怎麼回事?是不是年老失修了啊?」
齊珩還沒答,她又立刻搶話:「等等,我沒問你這個。先把重要的事說清楚了!」
他一臉無奈地舉起那隻破了皮的手,上頭還帶著一圈牙印,深深陷了進去,足見真用了力。
「現在不是時候。」
裴寶兒窮追不捨:「那什麼時候才是時候?」
齊珩更是無奈,「你確定你真要這會兒說?」指了指頭頂的方向,「上頭有隻不聽話的烏鴉,先讓老宋去將他們的巢拆了,我就告訴你。」
等宋岩前來告罪之時,裴寶兒才明白過來,原來自己方才那一番撒潑都被個新來的小暗衛聽了去。
她大感丟臉,直接借故要梳妝洗臉,躲進了屏風后,連宋岩都不想見。
「王爺,葯涼了,老奴再去讓人熬吧。」
齊珩勾了勾唇角,看著那擱在一旁、被無視了許久、早已沒點熱氣的葯碗,意味深長道:「葯,已經吃過了。」
「可……」
宋岩看著那動都沒動過的葯碗,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笑眯眯地點頭稱是,退下了。
內室里再次恢復安靜,只剩下輕微的水滴聲,彰顯著屋內的人氣。
裴寶兒本來就沒上妝,此時又是八月初的天,還算不上涼,她也只不過隨意用架子上盆里的冷水隨意擦了把臉。走出來一看,宋岩已經出去了。
對上齊珩靜靜注視的目光,她面上到底有些不自然:「宋公公怎麼就這麼走了?也不讓人過來伺候您老人家熟悉更衣……」
齊珩仍舊是方才的姿勢,好整以暇地靠在床頭,緩緩道:「這屋裡不是有人么?何須又多叫什麼人過來?」
裴寶兒嘴角一抽,只得慢吞吞過去,干起了貼身侍婢的活兒。
她一邊給他套上外衫,一邊問:「這會兒能說了吧?」
齊珩沉默。
裴寶兒見狀,手裡捏著的腰帶便恨不得抽出來,甩手過去家暴一番:「方才你怎麼說的?這麼一會兒又變卦?」
齊珩道:「人生難得糊塗,王妃又何必這般蕙質蘭心呢?」
裴寶兒心裡有氣,猛地一抽,只想把這個禍害一腰帶勒死算了。
登時,齊珩險些沒被肋出個細柳腰來。
四目相對,又是一番複雜難解的情緒在空氣中慢慢流淌。
齊珩垂下手,輕輕捉住她的。
「我的一生,對得起天下,對得起朝廷,對得起每一個人,只除了你母子二人,還有裴家。」
裴寶兒微怔。他說的顯然不像是當下這一世。
「我與青雲子結交,並非是為了求長生之道。我心之向,就連當時的我都不甚明了。我本不信神佛,但,青雲子竟讓我在入夢時看到了你。」
她皺眉不解,「我?」
齊珩繼續道:「你那時過得不大好,被幾個人從階梯上推下去,頭上、手上都是傷。後來,你悄悄在她們的,」他想了想,像是在腦海里思索著那個古怪的新名詞,「書包和課桌里放了死掉的蜥蜴,是不是?」
裴寶兒更是驚得不會說話了。
那是她小學時被班上幾個人欺負的事情,跟他所說竟一字不差!
她結結巴巴道:「你怎麼會知道?怎麼可能?那個青雲難道……」
齊珩將她兩隻手都籠到自己的手裡來,動作仍舊柔和。淡淡的暖意自微涼的皮膚表層滲透出來,交織在一起。
「那個夢做了很久很久,猶如大夢十年,我幾乎不想醒來。我知道,我負了你一世,也不敢奢望再拖累你一世,只要那樣看著你,平安健康地活著便好了……但到了後來,卻沒辦法,只得醒來,因為,你在那裡出了事。」
他的黑眸里似乎蘊藏著翻湧的情緒,卻被鎖在了那一汪深不見底的寒潭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