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藍色憂鬱
?盛夏的陽光開始徐徐收斂光芒,當第一片落葉被秋風吹落在校園的林蔭路上,藍桉不再是長發飄飄,心愛的及腰黑髮已在開學前被忍痛絞掉,取而代之的是齊劉海學生頭。變化往往從「頭」開始,令藍桉沒有預料到的是,更大的變動在前方路途上等著她。生命正是因為有了一次次的改變,最終才能夠破繭成蝶。然而每一隻「蝴蝶」在擁有翅膀之前,都要先經歷作繭自縛。
藍桉幾乎是帶著全年段老師讚許的目光步入初中的,由於隨機分班,年段十個班的班主任都眼巴巴的期望藍桉——這個入學前摸底考試的年段第一可以花落自家,好讓班級的平均分能夠贏在起跑線上。
第一年的學習對於藍桉簡直輕鬆極了,她發現自己常常不費吹灰之力就完成了功課,每個課任老師都喜歡這個冰雪聰明的小女孩。這個年齡段的學生也大多樂衷於追尋老師待人的態度,藍桉自然一下子就成了班級里最受歡迎的同學。然而因為一切得到的過於容易,藍桉沒有經歷過挫折的內心有些飄飄然了,耀眼的生活在她眼中是那樣唾手可得,一切慢慢變得乏味。
敏感的她發現班上一些早熟的同學開始偷偷戀愛了,一對對男孩女孩在傍晚放學后躲躲藏藏地牽手逛街,幾個前衛的女生們打扮得花枝招展,更有甚者常常拉風地站在單車後邊的火箭炮上,男生一臉痞氣地踩著單車在街頭飛馳而過。藍桉向來對這些是不屑的,反正寫給她的情書如雪片般塞滿一抽屜,為早戀而頂風作案太冒險,她可不想吃力不討好。不過,和異性同學做好朋友她還是樂意的,想到這,藍桉的嘴角狡黠地笑了。
這些天放學,藍桉總是早早來到停車棚,可是又不急著取車,一進去後腳步就慢了下來。她裝作要找車的樣子,偏著頭東張西望。其實她是記得自己把車停在哪的,卻依舊漫不經心地在一列列單車裡搜尋著什麼。忽然她在一輛幽藍色的男式單車前停了下來,看到車後頭沒裝火箭炮,藍桉滿意地勾了勾嘴角。
天色又漸漸暗了些,一個目光憂鬱的男孩單肩挎著書包走進昏昏暗暗的停車棚,又斜又長的劉海倔強地蓋住半邊臉,是蘇睿!藍桉的眼眸瞬間亮了。追她的男生實在太多,其中不乏尖子生和富二代,但是都不是像蘇睿這樣特別的憂鬱王子。
藍桉面上假裝鎮定,迅速地從書包里取出一本小說,細心把封面的褶皺撫平,輕輕地把它遞給蘇睿。
「這麼快就看好了?」蘇睿有些驚訝地接過那本小說。「嗯,內容很棒!謝嘍。」藍桉故作隨意地牽起車就走,冷不防脖子被他勾住。蘇睿探過身,壓低嗓音問道:「明天下課……有去閱覽室嗎?」藍桉下意識地向邊上一閃,迷糊地說:「我也不知道……看情況咯……」
蘇睿是藍桉隔壁班的男生。藍桉課間有去圖書館看書的習慣,蘇睿也有這愛好,兩人常常會在閱覽室碰到,因此一來二去就混熟了。兩個有共同愛好的同齡人,總是更容易打成一片。為了防止同學誤會,他們互稱書友。
然而不知道是誰多事,藍桉還是被班主任以談心的名義請到辦公室。走出辦公樓的那一刻,藍桉覺得特別煩悶和委屈:「拜託!年段里那些在大街上光明正大戀愛的男女生還有一大堆呢,憑什麼就找到我這個循規蹈矩的人身上了?!」雖然老師一再強調是關心她,希望她保持成績在年段里的領先地位,可是她和蘇睿的關係明明正常的很,就是好朋友而已啊!該不會是……有人告發?
藍桉沒心情回教學樓了,她在辦公樓旁邊的草坪上鬱悶地坐了下來,仰起頭漫無目的地發獃。突然一個看似熟悉的身影走進她模糊的視線,她愣了一下,一時沒想起這個身影是誰。那個女生徑直走進班主任的辦公室很殷勤的對老師說著話,班主任和善地摸摸女孩的頭頂,窗玻璃清晰的映出女生的正臉,這是……鄭琴怡?!
琴怡升入初中后依然跟藍桉沒有任何來往,藍桉只知道她和蘇睿分在一個班,藍桉的班主任現在也是蘇睿那個班的語文老師。藍桉把前前後後連在一起想了一遍,頓時恍然大悟。
自從這一天起,藍桉不再踏進校圖書館,而是改去社區圖書室看書。然而她越來越喜歡在上課發獃。初二的課程不像初一那樣都是小學到初中的過渡,真正有難度的知識點都陸續排進課表。藍桉讀書的狀態卻還不及初一,她天真地以為自己依舊能夠應付過去,把老師的善意提醒通通當成耳邊風了。
好幾次在校道上,蘇睿都欲走上前來和藍桉搭話,卻被她繞道逃走了。然而她的心卻逃不走,在連續幾個月的課堂發獃之後,期末考的審判到來了,意料之中,藍桉從年段第一的寶座上摔了下來,成績滑到了年段一百多名。
藍桉長這麼大從沒有遇過這一遭,人生中的頭次滑鐵盧,對她來說猶如從天堂落到地獄!
全年段的同學彷彿都在嘲笑她,那些往常喜歡詢問她功課的同學也不再接近她了。藍色的憂鬱瀰漫上昔日樂觀的笑臉,頹廢給她的內心烙上深深的烙印。這個冬天,是藍桉記憶中最寒冷、最難熬的冬天。
懵懂的年齡還來不及懂愛,也許青春就是用來走彎路的,那些曾經划傷我們的荊棘,會在變強大之後成為記憶中最最珍貴的金礦。
離初中畢業只有一年的時光了,畢業班的課程卻滿得讓人頭腦發漲。窗外連綿不絕的雨水落了快整整一周,惆悵彷彿無休無止、沒有盡頭。這天適逢白露,時針昏昏沉沉地指向十二點,藍桉耷拉著眼皮在堆積如山的作業前奮力書寫。幾隻扇著翅膀的白螞蟻從窗框的縫隙里悄悄地爬進來,向著最亮的燈光,在藍桉的作業本上橫行肆虐。
藍桉從小就害怕蟲子,只得拿起作業本把白螞蟻抖在桌子一邊。突然她看見一隻白螞蟻顫顫巍巍地爬著,它渺小的肉身在瑟瑟發抖。可憐的它不知什麼時候失掉了透明的翅膀,已不能像它的同類那樣飛翔,它只能踉踉蹌蹌地在書桌邊緣爬行。弱小的白蟻還背負著斷翅處的傷口,它一定很疼吧?一行清淚在藍桉臉上重重劃過,她猛然醒悟,她與那隻斷翅的白蟻同病相憐。藍桉忽然撲在桌上,抽抽噎噎地無聲痛哭,淚水滴落在作業本上,打濕了一大片……
直到初中畢業,藍桉也沒能擺脫一蹶不振的境況。她沒能進入重點高中讀書,而是退而求其次地報考了二類中學。曾經所有的驕傲都化作烏有,變成一塊浮雲飄走了。
藍桉又這樣默默無聞地在高中虛度了一個學期,逢上元旦學校放假,藍桉被同桌江秀秀拉去參加班裡的聚會。她們的同班同學有三分之一都是從原來那個初中考過來的,因此不免會聊些初中時的舊人舊事。餐桌的閑聊間,藍桉無意中得知琴怡被保送進了Y市的重點中學一中,那一霎那她覺得有什麼東西如鯁在喉。終於強撐到席畢,藍桉在大街上旁若無人地哭了起來,晚風像刀割一樣刮著臉,生疼。
「鄭琴怡——你就算被燒成灰我也會認得你……」有一個聲音在藍桉破碎的心裡嘶吼。
那一刻,藍桉意識到自己不能再這樣渾渾噩噩下去了,她要證明給所有人看:她一定能夠找回自己!
然而落下的功課哪裡是能一下子補起來的,藍桉又禁不住發愁。
心裡難過的時候她就喜歡看書,她尤其喜歡尼采,那個帶著藝術家氣質的哲學家。「但凡不能殺死你的,最終都會使你更強大。」尼採的名言久久在心中迴響。
文學是心靈的收容所,讓全天下受過傷的孩子都可以安心的舔傷口。有了書籍作為精神支柱,藍桉漸漸不再那麼憂鬱了,她的世界開始從一片清冷的深藍往萌發的淡綠過渡。然而,那蒼涼的綠,即便添入了一抹明黃,卻依舊帶不走傷感。
她偶然喜歡在讀書累了的時候去市文化館走走。一次那兒舉辦水彩畫展,藍桉獃獃地看著畫中的煙波浩渺,就不由地迷上畫畫。她的小叔在市工藝美術廠當工人,自然而然成了她的美術老師。藍桉課餘時間完全沉浸在五彩繽紛的顏料中,一時忘了憂傷。
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勇氣,藍桉決定從文科生轉為藝術生。和家裡商量了一下,藍桉的爸媽也贊成她,因為社會變化是很快的,以後指不定哪個行業吃香,有一個特長總是好的,既然喜歡就應該堅持下去。藍桉終於開心地笑了。
「白露燕歸又來雁,秋分丹桂香滿園。」院子里的桂花樹上點綴著秋陽的碎金,遠遠望去,彷彿滿樹閃爍著金色的光芒。這迷人而純粹的素常,蔥蔥蘢蘢,在秋風中搖曳。盛開的木樨俏皮地坐在枝頭吟著含香句,清芬襲人……
藍桉正望著窗外出神,她的媽媽不知何時從冰箱里取出腌制了一周的糖桂花,準備給一家子做桂花糕。藍桉一聽說要做桂花糕,瞬間就變成一隻小饞貓。於是她也鑽到廚房,看看有什麼事情可以幫媽媽打下手。
藍桉的媽媽是一家金融公司的高管,平時工作、顧家兩不誤。半個月前她的一個同事自己做了桂花糕帶到辦公室里分食,她吃了一口就完全被那滿口的清香氣俘獲了,於是立刻問同事要了配方準備自己回家嘗試。
她按照抄的方子,在電子秤上依次稱了250克的糯米粉、150克麵粉和90克白砂糖,稱完全都倒在一個大的白瓷碗里,又加入事先調好的糖桂花,再慢慢地注入一小碗清水。藍桉義不容辭地接過勺子,按順時針方向耐心地攪拌著。大約攪了十多分鐘,質地細膩的麵糊終於粘稠地掛在碗邊。
藍桉的媽媽拿出一口老鐵打製成的砂鍋,倒入兩碗清水,再把調好的麵糊刮進一個骨瓷的小盅里,按方子隔水蒸一刻鐘。桂花的甜香源源不斷從廚房裡飄蕩出來,藍桉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她戴上了厚厚的廚房手套,趁熱將蒸熟的糕體用濕紗布包住,壓在案板上不斷揉捏、翻撳,糕體的表面終於變得光滑細膩了。藍桉取出柜子里的貝殼蛋糕模具,小心翼翼的將充滿桂花香氣的糕體裝盛進去,又在表面薄薄地抹上一層茶籽油。桂花糕的甜香不住地撲鼻而來,藍桉的爸爸也禁不住聞味而至。待桂花糕放涼了些,藍桉把蛋糕模倒扣在原木打制的盤子上,一塊塊糕點在木紋質地的襯托下晶瑩剔透、色澤金黃。藍桉媽忍不住用叉子挑起一塊放入口中,手掩著嘴誇讚道:「沒想到第一次嘗試就這麼成功,簡直Q彈爽口!看來以後要多搜羅些烹制糕點的配方啊。」說完又叉了一塊放進藍桉嘴裡,藍桉一邊喊著燙,一邊忙不迭地哈著熱氣,那軟糯的桂花糕入口即化,甜絲絲味道通過食道沁入人心裡。藍桉的爸爸也對這鬆軟的蒸糕不由的嘖嘖稱讚,一屋子瀰漫著馥郁的桂花清香。
月亮漸漸從天邊升上來了,藍桉身著一件薄衣輕裳挽著媽媽下樓散步,院子里的桂花開得極盛,才走到樓梯口,香味就遠遠地從鼻尖鑽入肺里來,藍桉頓覺幽香蝕骨。風動桂花香,嬌嫩嬌嫩的小花一簇簇的掛滿枝頭,那小家碧玉的模樣與深入骨髓的香氣似乎又有些不稱,這也便是桂花生來就有的低調謙卑了。天涼好個秋,一縷稀稀薄薄的霧氣在空中升騰,她們沿著歪歪斜斜的青石小徑,徘徊在幽深而狹長的小巷中。月影清照,遠山氤氳在朦朦朧朧的輕紗里,黛色的煙影縹緲而過,好一副素凈的水墨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