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當為何所牽(3)
看到歐鉞雙目發紅,青青也不知該如何勸慰他,當初因韓薇之死,趙家被焚毀,她心痛之餘,幾近崩潰,雖然後來才知道其中有離心蠱的原因才導致她失憶離魂,可病癒之後,那種喪母之痛,依然讓她每每想起便痛悔不已,後悔當初怎麼就沒發現勾踐的狠毒用心,沒看出聶冉的別有居心,結果卻連累了阿娘。
只是死者已矣,生者就算有多少悲痛,也無法挽回,歐鉞這次甘冒奇險救下兩人,其中尚有幾個曾跟著青青學劍的越國劍士相助,若非如此,他一個人也沒辦法在大軍之中,一天一夜間便挖出這樣一個藏身之所,避過這次火燒連營的陷阱。
孫奕之和青青沒問那些人去了哪裡,見歐鉞的情形不好,便拉著他趕緊回姑蘇城。
在路上兩人方知,此番勾踐為了確保不失,不但集齊所有人馬設伏,連他們這些潛伏在姑蘇城中的離火者也盡數調來,若非如此,他也沒機會救下他們。
離火者身上的毒蠱控制他們不得遠離蠱母方圓二十里處,而此地距離姑蘇足有百里之遙,為保他們不失,所有的離火者都先行服下了一丸解藥,可保七日內不會毒發,若是七日內無法回到姑蘇城,時間一到,子蠱毒性發作,便會攪得人腸穿肚爛,破體而出。
孫奕之和青青都曾見過素年之死的慘狀,自是不敢耽誤時間,催著歐鉞趕緊回姑蘇會合。兩人擔心離火者尚有暗探沿途搜尋,不便與歐鉞同行,只能喬裝打扮,緊隨其後,一路日夜不停,目不交睫,總算在歐鉞毒發之前趕回了姑蘇。
一進姑蘇,孫奕之先找了留在城中的暗樁,聯繫司時久,得知已將乾辰送走,這才放下心來,打探宮中的情形。既然越軍的布陣圖並非來自他送給趙氏的兵書,那就是從吳王宮中泄露出去,兵書在宮中收藏多年,防守極為嚴密,就算是夫差親自翻閱,也要由五劍中人陪同戒備,能夠拿到並抄錄之人,屈指可數,與越國有關之人,更是除了那位寵冠後宮的西施娘娘外,再無他人。
越國此番大勝而歸,雖有兵力不足的軟肋,卻也大大削弱了吳國的國力兵力,加上此番在水中下毒,毀了萬千良田,吳國若不能及時剷除內憂外患,奮起振興,只怕就此一蹶不振,那真是離亡國之日不遠了。
這內憂之中,最大的隱患,朝堂有之,後宮有之,只是太子友已死,夫差僅余王子地一子,朝中大臣十之八九都曾收過越國的財寶美人,如今人心惶惶,想要安定人心,剷除姦細,首先要做的,便是斬斷夫差對後宮那人的情意,方能開始清理這些越國姦細。
歐鉞一入城,便與兩人分開,孫奕之本想派人跟著他,卻被青青攔下。
就算歐鉞這次不顧越王旨意救了他們,但他畢竟是越人,成為離火者的那日,便已立誓為越國復興而不惜生死,各人有各人的立場,青青無法幫他解去離心蠱的束縛,也不願在利用他陷他於危險之中。
只是還不等孫奕之聯絡宮中留下的關係,就收到了王子地欲謀逆篡位,被夫差一舉拿下,幽禁宮中,西施為護夫差,重傷昏迷的消息。
孫奕之和青青不禁面面相覷,西施原本不讓青青殺夫差,是因為夫差尚有太子友可繼位,太子友對越國的態度遠不如夫差寬仁,可如今越國已反,太子友已死,根本不存在留著夫差保全越國的理由,她卻依然如此,若是換了別人,或許會以為她對夫差動了真情,可青青卻知她心中一直藏著的人,乃是范蠡,便更想不明白,她為何會如此作為。
只是她如今已陷入昏迷之中,生死難料,夫差為之所動,他們就算再說什麼,也無濟於事,這看似自斷生路的一招,竟也將得他們無計可施。
可接下來讓他們更加沒想到的,是夫差下的一道旨意。
散兵為民。
吳國幾十年來,開疆闢土,從江南一隅之地,擴張到幾與晉齊楚相當,其中孫武功不可沒之外,伍子胥在朝中更是猶如定海神針一般的存在。唯有國中朝政穩定,糧草豐足,方能支持這一年年的南征北戰,戰無不勝。
而孫武的練兵之術,說到底,也就是以戰養兵,專精兵之一道而已。
畢竟,諸國人力有限,大多數國家都是在征戰之前,臨時從封地徵召兵馬,有的士兵甚至上陣之前根本不曾用過兵器,又何談武力。故而諸侯之兵,往往戰力尚不及世家族兵,便是因為前者尚需勞役耕作,無暇操練,而後者則常年操練,練武排陣,自然比前者高出不止一籌。
越國自戰敗之後,青壯損失大半,根本不可能與吳國的數十萬大軍相抗,故而勾踐和范蠡,才會藉機命人向青青學劍,學得上乘劍術,又以苧蘿山後的寒潭練兵,這五千精兵的武功劍術一日千里,與尋常士兵對抗之時,又何止是以一敵十。
吳國以往糧草富足,國力強盛,自然能養得起這十數萬大軍,然而先前在艾陵之戰損失了五萬精兵,北上黃池之會又向周王室和諸國們送上厚禮,爭得這霸主之名,卻一轉頭髮現,越國掏空了後防,竟已殺入了姑蘇城,毀了吳地萬千良田。
夫差倒是不曾粉飾太平,直言自己姑息養奸,累及百姓,如今國庫不足,良田被毀,已不足以支撐十餘萬大軍的消耗,除卻邊軍和姑蘇守軍之外,只留下兩萬長勝軍,其餘五六萬軍士,盡皆解甲歸田,開荒耕種,以求度過來年的飢荒。
對此,孫奕之完全無言以對。
政是仁政,亦出自愛民之心。
畢竟,以如今吳國剩下的田地,想要養活這些人,已是十分艱難。越國攻陷姑蘇時幾乎搬空城中財寶,退兵之時又狠狠地敲了一筆,就算去別國買糧,也未必足用。
若無人開荒耕種,來年必然飢荒之災,屆時餓殍遍地,同樣無法支撐軍隊的開銷。
只是,若在五年前,哪怕三年前施行此政,吳國都會贏得民心軍心,讓國力更上一層。可如今大敗之際,岌岌可危不說,越國、晉國、齊國尚在一側虎視眈眈,又豈能容得他們休養生息,重整旗鼓?
此一時,彼一時也。
孫奕之與吳國軍中一脈尚有聯繫,得知這個消息后,本來還想找人勸阻,不料次日就聽說,夫差此番「仁政善舉」,不但是為思過反省,承認當初自己一心爭霸,窮兵黷武,勞民傷財之過,打算減輕稅賦,讓士兵解甲歸田,開荒耕種,也是為了替昏迷中的西施祈福,他就頓生一種無力之舉。
該收斂的時候,他大肆征伐,不惜遠征齊國。如今越國反攻過來,他不加強操練守衛,反而散兵為民,看似亡羊補牢之舉,實則錯上加錯。
只是,這事與西施一有牽扯,孫奕之便知,絕非夫差一時衝動之舉,想勸只怕也勸不了了。
青青得知西施昏迷不醒之事,倒是有幾分擔心,加上歐鉞一入姑蘇便不見了蹤影,讓她還是有些放心不下,便堅持要進宮一見,孫奕之勸說無果,也只得找人弄來兩套吳宮禁衛的衣甲,喬裝打扮了一番之後,便帶她潛入宮中。
孫奕之當初曾任吳宮禁衛統領三年之久,就算後來離職,他留下的操練之法和防衛巡守規矩仍未大變,禁衛中人事雖有不少變動,但孫家在吳國軍中的影響深遠,總能找出幾個敢於擔當肯幫忙之人,上次他能及時救出太子友,這次進去也沒費多少力氣。
反倒是青青,這是第三次進吳王宮,感覺倒是大有不同。
第一次來,她是滿腔仇恨,想要為阿爹復仇,想要找回阿爹的遺物,卻沒想見到過撞到了孫奕之,還被他追捕得躲進了西施的館娃宮中,與離火者相識,被捲入了孫家的血案中,自此再也無法置身事外。
第二次則是與孫奕之一去闖進吳國,明明前幾日還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卻能配合默契地在吳國禁衛的重重包圍之下殺出一條血路。
而這一次,故地重遊,卻是完全不同的感覺。
孫奕之看到她有幾分神似恍惚,若有所思地看著館娃宮中的飛檐獸角,便忍不住輕聲問道:「當初我來搜宮之時,你是不是就藏在上面?」
青青瞥了他一眼,說道:「明知故問,你知道我在裡面,故意留下破綻,是為了誘西施出面吧?」
孫奕之苦笑一聲,嘆了口氣,說道:「我能有什麼辦法?明知道她有問題,明知道她讓大王勞民傷財虛耗國力,皆是越國的奸計,可大王偏偏不信。就算我當日將你揪出來,她也一樣可以脫身,你看,就算到了眼下這般地步,越國都打進姑蘇城來,大王依然深信不疑,為了她自廢武功,散兵容易練兵難,吳國這一下……只怕再無翻身的機會了……」
青青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來望著他,沉聲問道:「既是如此,你為何還要陪我來看她?還是……你根本想藉此機會——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