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當為何所牽(5)
夕陽西沉之時,漫天的晚霞映照在吳王宮中,與碧波千頃的太湖相互輝映,景色綺麗萬千,讓人目眩神迷。
孫奕之看著這壯麗的落日夕景,心中卻有種說不出的悲涼之感。
曾幾何時,他在這裡任職之時,尚有雄心萬丈,想著輔佐太子友,若能隨大王一起北上伐齊,建功立業,創下一番不遜於祖父的功績,足可告慰孫氏先祖。
那時的他,尚不懂為何祖父和伍相國都堅持反對大王北征,不明白為何伯嚭這等貪婪無恥的小人可有佔據朝堂重地,不明白為何大王會沉迷女色,偏聽偏信……他一心想為國效力,助大王爭霸天下,可大王卻根本不信他,甚至忌憚著孫家在軍中的威望,不惜藉助諸國間客聯盟之手,一舉剷除了孫家滿門。
而如今,吳王在黃池會盟稱霸之時,吳國卻敗於越國偷襲之下,連太子友都血濺城門之下,王圖霸業,在那一刻盡皆化為泡影。他一直最不想看到一幕,終究還是無可避免地發生。
此時此刻,再美好的夕陽麗景,也無法阻止夜色的降臨,就連他的心境也一般低沉下去,不知自己這一次來得對不對,更不知該不該堅持殺了那個禍國殃民的妖妃,替太子友出一口氣。
「下來坐會兒吧!」一個熟悉的聲音忽然從下面傳來,孫奕之微微一凜,低頭一看,卻見蘇詡正好從館娃宮中走出來,抬頭望著他,眉眼間神色淡然,輕描淡寫地說道:「大王今夜要宴請群臣,不會回來太早,奕之若是不嫌棄,正好下來與我飲幾杯水酒。」
孫奕之有些意外地看著他,他能發現自己,顯然也不會錯過先前進去的青青,而如此坦蕩的邀約,彷彿在這館娃宮中,他已經能夠做主迎客,這種姿態,全然不似他以往的態度。他微微蹙了下眉,便縱身一躍,落在蘇詡身前,沖他一拱手,說道:「尚未謝過蘇兄對乾將軍的救命之恩,只是不知蘇兄為何在此?可是為大王所困?」
蘇詡搖搖頭,說道:「是我自願留下的。眼下的吳國,若是沒有大王,只怕會更加不堪。」
孫奕之遲疑了一下,看了一眼他身後的宮門,「蘇兄可見到青青?」
「見過了。」蘇詡輕笑了一下,說道:「尚未恭喜奕之與青青姑娘喜結良緣,今日正好藉此機會,薄酒一盞相敬,失禮之處,還望海涵。」
「蘇兄客氣了。」
孫奕之不禁有些汗顏,他與青青的婚事在晉國被人攪局,險些丟了性命,後來由李聃做主,回到魯國拜見了孔師之後,宴請了一些師兄弟們,寫下婚書,便算是成親了,對昔日吳國的舊友,倒真是未曾相邀,蘇詡當初也幫過他不少,此刻說起來,還真有些失禮於人。
眼下蘇詡倒真是反客為主,讓館娃宮的侍女送上酒菜來,就在殿前水閣之中,與他把酒相談。
「我為娘娘診治了幾日,尚不及青青姑娘的幾句話。奕之不必擔心,娘娘既已醒來,此地便無人敢為難二位,便是大王回來,也不會說什麼。」蘇詡先將一杯酒灑入水閣之下,輕嘆道:「這第一杯酒,容我先祭於太子,望太子泉下有靈,此生安息。」
孫奕之也跟著他將第一杯酒倒入湖中,苦笑道:「若是我能早來一步,或是當初留在姑蘇,或許阿友……唉,往事已矣,眼下吳國危機重重,不知蘇兄留在宮中,又有何打算?」
蘇詡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將杯中剛剛倒滿的酒一飲而盡,定定地望向孫奕之,問道:「奕之,你說,吳國可還有救?」
孫奕之深吸了口氣,也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冷笑道:「若非大王一意孤行,吳國又怎會落到今日地步?吳國有沒有救,問我何用?要問,就得去問大王!」
此言一出,兩人俱沉默了許久,他們本是吳國年青一代中的佼佼者,怎能看不出,如今吳國所面臨的種種問題,只是正如孫奕之所言,所有問題的關鍵所在,仍是在夫差身上。
夫差先前重用伯嚭等小人,逼死了伍子胥,為得就是將軍政大權集於一手,如此一來,當真是順者昌,逆者亡,莫說是他們,就連王子地先前奪權之時,也輕而易舉地被他拿下。
可他疑心過重,又對孫奕之有這重重顧忌,剛愎自用的結果,就是眼下這種局面。
所謂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吳國這些年征戰無數,好容易能在中原爭霸中取得一席之地,可這難得掙來的家業,敗起來卻輕而易舉,人心一路下滑,解散的兵,被毀的田,已經徹底毀了夫差在百姓心中的形象。
到了這種地步,就算孫奕之肯不計前嫌地出手相助,亦無力回天。
蘇詡明白他沉默的原因,面色亦白了幾分,苦笑道:「那天,我沒能勸太子離開,眼睜睜看著他為國捐軀,眼下,我雖無能,無法勸服大王,卻也不忍就這樣丟下吳國萬千百姓,一走了之。」
孫奕之連灌了幾杯酒入腹,方才悶聲悶氣地說道:「君既無道,臣又何必死忠?天下之大,以蘇兄之才,何處不可去?又何必如此?」
蘇詡搖搖頭,說道:「我與你不同,蘇家在姑蘇的百年基業,無論誰人為君,都不會為難於我。你和青青姑娘乃是越王眼中釘,又是大王心中刺,吳越兩地都容不得你們,跳出此地,天下方才是你們的。你不必管我,早些帶青青姑娘離開方是正途。」
孫奕之看著他輕嘆一聲,說道:「你心中有數便好,青青……與西施本是舊識,聽聞西施受傷昏迷,非要前來一看……」
「娘娘已經醒了。」蘇詡苦笑道:「青青姑娘幾句話,倒是比什麼靈丹妙藥都管用。」說話間,看到孫奕之面色一變,他並未錯過孫奕之眼中一閃而過的殺氣,微微一怔,低聲問道:「你……不想她醒來?」此處就算位置開闊,無人能靠近偷聽,他也不想說出行刺二字,只是如此隱晦地一提,便看到孫奕之眼中毫無掩飾的殺意。
「此女不除,又怎麼對得起阿友的犧牲?」
孫奕之咬牙切齒地說道:「若非大王偏聽偏信,讓她引狼入室,姑蘇城有怎會那般輕而易舉地被越人攻破?紅顏禍水,本就是禍根!」
「你可知道,當日若非娘娘,大王早已性命不保,」蘇詡不贊同地說道:「善惡忠奸,從不以國分。她不過是一介弱女子,又豈能左右大王的決定?我本亦順其自然,可她如今既然醒來,便是天意如此,奕之又何必為難與她?」
孫奕之沒想到他竟然也會幫著西施,有些意外地看著他,皺著眉頭說道:「蘇兄莫非忘了,當初太子為何會被逼離開王宮,還險些背上忤逆篡位之名。若非我當日來得及時,太子只怕早就被這妖妃所害,你竟然還替她說!」
蘇詡搖頭嘆道:「當日之事,本是王子地所為,奕之錯怪娘娘了。」
孫奕之冷笑一聲,說道:「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大王栽在了這妖妃手中,蘇兄不記這前車之鑒,莫非也被她迷昏了頭?」
蘇詡面色一變,神色冷了下來,淡淡地說道:「兩國征戰,本就是男兒之事,若非要將這罪名推到女人身上,以掩飾自己的無能之過,蘇某亦無話可說。只是希望你想清楚,就算你現在殺了她,大王還能否聽你之言?可否能挽回敗局?」
他這幾句話說得冰冷刺骨,一字一句,都如冰芒般直刺孫奕之心頭,讓他渾身發冷,無言以對。
眼下局勢已頹敗至此,的確如蘇詡所言,就算他殺了西施,也無濟於事,就算他不信西施當真會救夫差,也無法說服夫差本人。他連蘇詡都無法說服,更何況夫差?
兩人相對無言,沉默的氣氛猶如凝固一般,眼看著夕陽已落,天色暗沉,孫奕之方才長嘆一聲,說道:「蘇兄既不願離開此地,我也不強求,日後蘇兄若想找我,可派人送信至曲阜孔府。」
蘇詡點點頭,說道:「奕之護送孔先生歸魯編書,將孫大將軍的兵書公諸天下,乃是功在千秋之舉。不拘於一家一國之念,如此大德,日後必當千古留名。」
孫奕之搖搖頭,黯然一嘆,說道:「蘇兄謬讚,奕之愧不敢當。奕之身負家門血仇而不能報,本已是不孝,如今又不能勸諫大王保家護國,是為不忠,眼見百姓受苦而無能為力,如此不仁,當真無顏以對……」
「既是如此,那我們留下又如何?」
兩人正唏噓之間,忽地聽得一個清脆的聲音傳來,循聲忘卻,卻是青青幾乎半扶半抱著西施從寢宮走出來,兩人俱是一驚,急忙起身相迎。
蘇詡搶先上前幾步,走到兩人面前,剛要伸手,卻見西施蒼白憔悴的臉上露出一抹淺笑,心頭一顫,又收回手去,低聲說道:「娘娘就算醒來,身子也極為虛弱,怎可起身出來,若著了風寒怎辦?」
西施微微一笑,強自支撐著,輕聲說道:「吳國之禍,因我而起,既然孫將軍放不下吳國百姓,我又何惜此殘軀,向大王言明,請他留下將軍,以保吳國不失……」
「什麼?」孫奕之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更無法想象,西施會不顧自己身體,強行去求見夫差,為得卻是留下他,讓他保吳抗越,這等匪夷所思之事,真不知是他聽錯了,還是她說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