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心不知
聽著外面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壓低的說話聲,從一開始壓抑著的小心翼翼,漸漸變得越來越慌亂,越來越失控,到最後甚至失控到驚叫哭喊,原本沉寂壓抑的王宮,變得混亂如集市一般。
離鋒皺著眉,隱隱聽到混亂的哭喊聲中,夾雜著叮叮噹噹的敲擊聲,似乎有人喊著「天狗食日」,來來去去的那些人,似乎根本已經忘記了,他們的大王,尚在內室之中,卧床不起。
執政三十四年,他殲滅西戎,踏平義渠,征戰無數,威名赫赫,想不到也會有如此無力的一天。
想當初,他聽史官說起齊桓公稱霸一世,臨終之前,卻因五子爭位,生生餓死後宮之中,蟲出於屍而無人過問時,還曾嗤之以鼻,認為齊桓公那是年老眼花,誤信奸佞,才會落得那般下場,去沒想到,自己也有無人理會的這一刻。
縱使他當年能一劍無敵,縱橫沙場,連西戎義渠的蠻族都對他聞風喪膽,如今卻連起身喊人的力氣都沒了。
窗外變得一片漆黑,內室無人照看,自然也無人點燈,看著周圍的一切被黑暗吞噬,離鋒心中莫名地有些恐懼,生老病死,哪怕一國之君也無法躲過,只是總有那麼一點點不甘心,那麼一點點難以言狀的疑惑。
他這一生,見慣生死,哪怕在義渠一戰中身負大大小小二十九處刀劍之傷,如同一個血人般,也不曾怕過分毫,反倒將那些素來兇殘的蠻人都駭得聞風而逃。
馴過最烈的馬,殺過最凶的人,掌萬千兵馬,橫行無忌,天下諸國間,更無一能應之敵。
如此暢快的人生,本當再無遺憾,可偏偏當他午夜夢醒之時,總會被夢中那莫名的人和事揪扯得心痛。
唯有在夢中,他才能感覺到那種被掏空的心肺般的痛苦,像是有什麼東西硬生生地從他身體里切去了一塊。
可一旦醒來后,就怎麼也想不起失去的到底是什麼。
唯有此時此刻,連生命都要隨著呼吸流逝的時候,他方才隱隱地抓住了一點兒記憶的影子。
那是一抹綠色的影子。
輕靈、俏皮、任性,一雙月牙兒般的眉眼彎彎,算不得什麼絕色,甚至過於堅定的眼神大大有悖於禮道中所推崇女子應有的貞靜溫婉。
那女子的模樣讓他感覺十分熟悉,卻偏偏想不起在哪裡見過她。
窗外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音,他能看到的地方,都已淪入黑暗之中,甚至沒有一個人來看看他,為他點燃一盞燈。
膝下的那些子女,不知是怕了那食日的天狗,還是怕誤了爭奪繼位的權力。
那些宮人臣子們,只怕也在忙著追隨新主,根本無人關心他這個已經動彈不得、垂垂等死的老人。
黑暗中,他彷彿又看到那個綠色的身影,背著個人,微微弓著腰,聲音清脆如黃鶯兒一般。
「我上山打獵的時候,豹子和野豬都扛過,你也不比他們沉!」
「離鋒,你真的喜歡我嗎?」
「我已是孫家婦,決不可能再嫁於你……」
他心頭猛地一跳,那聲音,那面孔,彷彿近在眼前,讓他情不自禁地想要伸手觸摸。
一伸手,那畫面便如泡沫般破碎消失,可腦海中卻如潮湧一般,噴湧出無數既熟悉又陌生的畫面。
熟悉的是,因為全都是自己的親身經歷。
陌生的是,已經有數十年,都不曾想起過這些曾被他視為生命的記憶。
「離心蠱……原來如此……」
離鋒的唇角忍不住露出一抹微笑來。
原以為自己根本不曾有情,後宮的女人們,也不過是為了聯姻結盟,傳宗接代。征戰天下,所向披靡才是他的宿命戰場。
現在才知道,他不是天生無情,而是因多情而忘情。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心不知。
哪怕心裡已經忘記那段情那個人,可本能卻讓他無法再接受新的人新的感情,連自己都不知不明,這麼多年的無情,是源自心底被封存的記憶
「青青……青青……你可記得我?」
「若是能夠重來一次,我不要當什麼秦國公子,也不要你再去孫家,會不會……一切都不一樣了呢?」
窗外的天空慢慢明亮起來,日食已過,驚亂的人們終於恢復了冷靜,方有人想起來,病重的大王竟被他們忘在了腦後。
虎老餘威在,縱使如今的大王已老,可昔日大殺四方縱橫無敵的煞氣,已然足以讓他們退避三尺。
只是沒想到大家都退避的結果,竟是無人服侍。
太子和幾個兄弟戰戰兢兢地在秦王寢宮外跪拜請見,連喊了數聲,都無人回應,內侍方推開房門,便見裡面撲稜稜飛出一隻青色的大鳥,衝過人群,筆直地飛向天際。
眾人大驚之下,再回頭望去,卻見秦王離鋒靜靜地平躺在榻上,一隻手放在心口處,臉上掛著淺淺的微笑,似在沉睡之中,不知做得什麼好夢,連這麼多人都無法將他喚醒。
「父王!父王——」
太子喊了幾聲,終於還是忍不住膝行向前,湊到離鋒身前,伸手在他鼻翼前試了試,跟著手一顫,又摸了摸他的心口,握住他放在心口的那隻手腕脈一試,終於放聲大哭了起來。
「父王!父王薨了!——」
「父王!」
「大王!——」
秦厲共公三十四年,日食現,白晝見群星,有大星墜於西方。
秦厲共公薨,葬於人力,在位三十四年。其間,伐大荔、義渠,使西戎不得進。晉亂,助趙伐智,殺智伯瑤,助趙魏韓三家分晉。
其劍法卓絕,武力超群,人皆畏其勇武,然殺戮過重,終謚號為厲。
後人對他的評價如何,繼位的長子能否繼續擴張大秦疆域,懾服諸國,離鋒都已經不在乎。
因為他醒來之時,發現自己正躺在一艘搖搖晃晃的小船中,後背上疼得一陣陣抽搐,可眼前那熟悉的面孔,卻讓他又驚又喜,如在夢中。
「青青?」
青青抱歉地看著他,「既是我連累了公子,此番試劍大會,不如由我代公子出手?」
離鋒怔怔地望著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的青青,不過十五六歲年紀,正是豆蔻年華最亮麗嬌俏的時候,眼神明亮清透,哪怕微微皺著眉帶著幾分不安,亦讓人挪不開眼去。
當初他受傷后,青青就曾提過代他參加試劍大會,他當初一口拒絕,她便自行去了,不知怎地便與孫奕之走到了一起,卻與他漸行漸遠。
這一次,他絕不能再這樣輕易放過機會,當初不知自己一時心動便錯過一世,如今蒼天可憐,又給他一次機會,讓他重新來過,不論是真是幻,他都絕不放手。
「好!」離鋒點點頭,握緊了手,彷彿抓住了曾經從掌心滑過的那抹綠色。
青青愕然地望著他,原以為他礙於面子,決然不肯,沒想到他真的答應,肯讓她代為比劍。
不知是因為受傷失血過多,還是因為其他變故,他的臉色格外蒼白,眼睛卻格外的亮,那般亮晶晶地凝望著她,其中包含著狂喜、驚詫、珍惜、深情……她看不懂,也想不通,只是莫名地有些臉上發熱,心跳加速。
既然如此,那就——留下吧!